那张照片被放大得格外清晰,我一看腿就软下去。
照片上的男孩,分明就是我失踪的儿子……
囚室
开门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就那般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一言不发。那时墙上的钟只敲了一下。我借着昏暗的光仔细打量他:黑衣黑裤,就连帽子都是黑色。
“请问你找谁?”我试探着问,只见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脸竟然是出奇得白。
就连瞳孔周围的眼白也比常人多一些,只是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像是没有焦距,浑浊无光地直视前方。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便像是受了蛊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
一路上,我们穿过几栋死寂的房屋,听见几声毛骨悚然的抽泣声,还遇见一只黑色的猫。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一个小时之后前面才出现一个漆黑的通道。我有些害怕,总感觉有人在耳边吹气般,因此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这时他又回过头,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眼神,我打了个寒颤,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幽暗的囚室。囚室四壁是潮湿的砖块,有绿色的液体自墙面的缝隙中流淌而下,就像怪兽的涎水滴答作响。那个囚徒背对着我,伸出手指在墙壁上划着什么。我一直等着他转过身来,却始终只能隔着生锈的栅栏看到他模糊不清的背影。
黑衣人指了指:“就是他。”
“他是谁?”我问。
还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回答,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就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是一个老主顾,他约我去西山公园的湖边,他会在那里和我谈一笔生意。
挂了电话再看时间,正好是凌晨一点。
顺手开了台灯,儿子在身边睡得正沉。床边的柜子上放着我们的合照。我将所有的全家福都剪去了他妈妈那一部分,因为今生今世我都不能原谅她。
就算她已经死了。
囚徒
我是画家,替人画画就是我的生意。客户需要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只要报酬够高。
我要用这些钱养活我的儿子,给他最好的教育和物质。这个客户和我合作好多年了,他就是我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每次都是他打个电话,说清楚要求,然后就会往我账户里打上一笔预付款。
因此这次他肯见面,也勾起了我的好奇。
下午我如约而至,他西装革履的,跟我想象中五十岁左右的老先生完全不一样,更何况他身上有种孑然气质。
他给了我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人的背影。
竟然和梦里的那个囚犯一模一样,我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接着他要求我在这个人身后画一道栅栏,就像牢房那种。“这次的任务不容易完成,给你一个月时间,报酬是平时的两倍。”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很长,隐藏在竖起的高领里,戴着墨镜。
在夕阳的斜照下,他给我的感觉朦胧而莫测。
接下来我不吃不睡对着照片研究了两天一夜,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梦境里那个囚徒。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背影,却比我以往作过的所有画都难。
第四天,我开始勾勒框架。
第十天,我尝试了各种的方法,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给背影加上栅栏,都好像关不住那个人。他好像总能在栅栏外面。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有些焦灼不安。晚上儿子也不知怎么的,顽皮地硬拉我讲故事给他听。
“爸爸在工作呢,自己看会动画片好不好?”我抱着他的脸蛋亲亲。可他并不领情还一把将我推开,小嘴撅得老高:“坏爸爸!妈妈每次都会讲故事给我听,我要去找妈妈,我要去找妈妈……”
我一巴掌挥过去:“不许再提你妈妈!”
儿子显然被吓住了,张大嘴哭了起来。
我瘫坐在沙发上不知如何是好,思绪不知不觉就回到一年前。
那时我的事业刚刚起步,来找我画画的人并不多。家里的开支几乎是由在外企工作的妻子一个人负担。那时她每天晚上都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每当看见她疲惫的神情我都觉得很愧疚。
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在客厅里等她等到睡着。
迷糊中听见楼下有车的声音,我掀开窗帘竟看见妻子从车上下来,随后一个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她,最后两人拥吻在一起。
从那天以后我不动声色地监视着妻子的一切,她的电话记录,公司加班时间,甚至她躺在我身边那些迷糊的梦话。可一个月下来,我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儿子生日那天,我接到一笔大单子。客户出手大方,所要求的画也是我的长项。于是晚上我做好晚餐想庆祝一番。谁知妻子竟一夜未归。
所有的容忍都到达了极限。
我感觉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已经被她践踏在脚底,于是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第二天夜里,妻子终于回来了。可她看起来很惨白,目光亦有些涣散。但我顾不上许多,一把将她按到床上,不管她怎么反抗和尖叫,我发疯一样将这些天来的愤怒和悲慨都发泄在她身上。我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反反复复地进入她的身体,直到她几乎休克。
接着我把她绑在床上,关在房间里。
整整十天的时间,等我再开门,她已经没了呼吸。
囚服
第二十天,画终于要完成了。
可是囚牢里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另一个人,有点像那个老主顾,又有点像……
放下笔我打算好好休息几天,窗外阳光正好,我闭上眼打盹。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按门铃,是快递。
包裹里好像是一件衣服,我展开来,发现竟然是一件囚服。跟我梦里那个囚徒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像是烫了手一样,我顺手将它丢进垃圾桶里。关上门,心就砰砰直跳。到了放学时间,还没见儿子回来,我隐隐有些担心。打电话给老师却说他早就已经离开学校,于是我决定出去找。
路过马路时,我看见一场车祸。是一辆卡车跟一辆公交车相撞,好像有死伤。卡车头底下鲜血淋漓,隔了这么远都能闻到一阵阵血腥味道。
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围观的人很多。
我隐约听见有人说:“唉,那个孩子还那么小,死得真是惨哪。”
一瞬间如被雷击。
我发疯一样想拨开人群冲进去,却被人牵住衣角。
“爸爸,爸爸,你在做什么呀?”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惊喜地转过身去,真的是我的宝贝儿子。
“宝宝,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抱起他亲了又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地来,“走,爸爸抱着你回家。”
“爸爸,他们在看什么呀,我踮着脚也看不到,你抱我去看吧。”
我蒙上他的眼:“乖,别看了,爸爸带你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爸爸你真好。”他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小嘴有些凉。
自从妻子走后,儿子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一想到刚才以为自己要失去他就难过得不能自抑,而此刻再也没有比看着他在我对面一口口吃汉堡更开心满足的事情了。
“来,喝点水,别吃那么快。”我时不时给他擦嘴,他偶尔也会喂我一根薯条。
回家后我让儿子先去洗澡,然后答应睡前给他讲故事。
我躺在床上随手翻了几本童话书,看着空空荡荡的双人床,心思有些恍惚。
这一年来,我还是会经常想念妻子。虽然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可我还是爱她。但因爱而生起的恨,已经让我无法回头。突然间,我听见一声叹息。
像我妻子的声音。她若是难过时,就会这样叹息。我脊背发冷,神经兮兮地东张西望。
声音又消失了,我捏了捏太阳穴。可能是太累了。
过了一会儿,儿子洗完澡出来。走到床边喊我:“爸爸,爸爸快起来给我讲故事呀。”我疲惫地睁开眼睛,蓝黑条间的图案就出现在面前。
竟然是那件已经被我丢掉的囚服。
现在儿子竟然当作睡衣穿在身上。“快,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慌张地去脱他的衣服,也许是动作有些粗鲁,他吓得大哭起来。而那件囚服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我费了很大的力气,连剪刀都用上才终于脱下来。然后我急忙把它丢到面盆里,拿了打火机点火。直到囚服被烧成黑色的灰烬,我才稍稍平静下来,瘫坐在床边。
儿子就光溜溜地站在旁边看着我做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竟发现他盯着地上的眼神,那么像梦里的黑衣人。
尤其是儿子的脸也同他一样,那么苍白。
栅栏
大功告成的时候,是期限的最后一天,正好也是我儿子的10岁生日。这一个月我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了。我告诉儿子,让他在这天来找我,我会送给他一个惊喜作为生日礼物。儿子天生就是一个画家的材料,但我并不赞同他继续我的事业。
因为作画是太伤神的事情,我不忍看他辛苦。于是打算送他一架钢琴,走另一条艺术家的路。
那天他放学很早。打开门,儿子就从阳光里奔跑过来。我张开双臂,感觉身体虚弱无比,强烈的光线把眼睛刺得生疼。
我抱着他,指了指客厅角落盖着布的钢琴。儿子心领神会地跑过去,将布拉下来,当他发现那是钢琴时并没有流露出我预期中的欣喜,只是淡淡地说一句:“谢谢爸爸。”
反而是我将要完成的那幅画引起了他的兴趣。
儿子看着桌子上的画,颜料未干。他端详了一会儿,不解地问:“爸爸,为什么把这个叔叔关起来啊,给他画道门吧。”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电话响了。
“是的,已经完成。请问怎么交货?”电话那头是我的客户。
“是么,画的什么样子,可以给我描述一下么?”他好像明知故问。
“完全按照你的要求……”我正要说这句话,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一扭头,眼前的情形完全把我吓住了:画上的背景变成幽深的颜色,有绿色的黏稠液体撕扯着落下。栅栏也突然发生了变形,其中两根栅栏好像正一点点被只无形的大手拉开,直到缝隙大到正好可以通过一个人。而那个困扰我一个月的背影,正抱着我手拿画笔的儿子从那个变形的缺口挤出来,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面对着我离去的那一刻,竟然又是黑衣主顾的模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不可思议。
我一愣神,揉了揉眼睛,画面上只有一排变形的栅栏,栅栏后面是一片空白,里面的囚徒不见了。我抬起头发现儿子也不见了,但是我并没有看见有人从我身边过去。
“呵呵……”这时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然后是“嘟……嘟……”的声音。
电话断了。我再打过去,传来一个女人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我怔了下,重拨——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每天都拨打着这同一个号码。可每次电话里都是那个机械的声音。这个和我联系了数年之久的号码,和我儿子一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了刺激晕了过去。
囚禁
今天是儿子消失整整一年的日子,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过的一种什么生活。
房间里到处都是烟蒂和长了霉的泡面碗。而我已经很久没有作画,天天都用酒精麻痹自己。但是每天我都会盯着那幅画看上几个小时,仿佛我的儿子就是去了画里的囚牢。
我无数次想把手伸进去救他出来,尤其是当在听见儿子喊“爸爸,救命”时,然后我会从梦里惊醒。
有天夜里,我抱着儿子的照片默默流泪,困意不知不觉袭来,手一松相框就摔在地上。我一惊,心疼地想给自己一耳光。伸手去捡时发现相框被摔裂开,照片掉在一边,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展开来,是一封信。
开头是我的名字,于是一眼就认出是我妻子写的。她写信似乎很痛苦,字迹很深,隐约可见晕开的泪痕。她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写下来希望有一天我能看见。
原来她的老板一直都在骚扰她,还用工作上的利益来威胁她。但是她一直都在躲避和做无谓的反抗。她在信里写:“老公,我该怎么办?”
那一瞬间,我几乎想拿把刀杀了自己。
竟然是我错怪她,还间接害死了她。
我想起她回家的那个晚上,她脸色苍白,我竟连问也不问。想到这里我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末了,我细细将信折好,却发现背面有一串数字。
旁边写着“他的电话”,我猛然一惊,竟然是那个主顾的电话。
一时间百转千回,我又开始发疯一样打着电话,可惜依然没有回应。
这时又有人按门铃,说是送报纸的。我不想理他,只让他放在门口的信箱里。
“早就放不下啦,请您出来拿好吗?”
于是我开了门,邮箱里果然塞满这一年的报纸。我一份份拿进来,其中一张掉在脚边。
顺便捡起来,版面头条报道的是一场车祸。就在离我家不远的马路发生一起公交车与卡车相撞,有一名小男孩丧生,警方呼吁家人速去认尸。
因此那张照片被放大得格外清晰,我一看腿就软下去。
照片上的男孩,分明就是我失踪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