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定居下来的那一天起,院落里就弥漫着药的芳香,经年累月,从未间断。连年用这药驱散我体内与生俱来的病魔。
连年
“白芷儿乖,该吃药了。”语调温和,连年捧着好看的镶边兰花瓷碗,轻轻地吹一口,香气扑鼻的汤药打着漩,好生诱惑。
我抬眉看连年一眼,浅浅一笑,轻轻接过来,抿一口,再看连年一眼,然后在他的微笑里将药汁一饮而尽。
记不清有多少年了。
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黄昏,当香气四溢的药草气息飘浮在屋子的边边角角时,我就会欢天喜地。
这时有人进到店堂里来。
“要10钱黄芪,还要10钱当归”。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干净的头发顺畅地从鬓角直垂下来,牙齿很白,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有种原始男性的魅力,身上有股好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放下药碗走过去,很快称好药包递给他。
“是你父亲吧,看得出对你好宠爱。”他说。这时连年已进了后院。我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没作解释。
“我叫王德启,中医学院毕业,刚分在城关医院。”他声音朗朗自顾自地介绍,见我目光落在药上,又说:“医院下班了,我这是给一个朋友取的药。”
说不清为何我有点紧张,言语木讷,他出店时也不知说一声再见。
“他是谁?和你说什么呢?”连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没说什么。”我低低地回答。
天黑了下来,夜空像敞开的天堂,满天星辰闪耀明亮,像碎碎的钻石。
“白芷儿……”连年又唤一声。这一次我没像往常那样脆脆地回答,闷闷地上了阁楼。
连年关了店门上得床来,在往常,我会娇媚地送上自己鲜嫩的身子,和他一夜欢娱。而今晚,我挡住连年触探的手,一转身把光光的脊背对着他。他过来扳我的身体,我用力抓住床沿,执拗地不肯翻过身。连年带着几分困惑睡过去,我缜密的心思在他细微的睡眠声里风起云涌。
这个叫王德启的男人搅乱了我的心,仿佛摄了魂魄去。
夜往深处滑去,我酸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可脑子里那一双眼却大大地睁着,在暗夜里清晰如许。
一生下来就病病殃殃,10年来,家人备受我几欲夭折的惊吓。一个背着沉重行囊和一把破旧二胡的男人路过那个我再没回去过的小镇,将气息奄奄的我抱起来。
“我可以带她走吗?”饱受我病痛折磨的家人忙不迭地连声答应。于是连年抱着我离开,我驯顺地依在他怀里。
他的手很大,骨节微微地突起,但很温暖。他浑身从上到下都散发着药草味,一阵阵地沁入我的肺腑,将我从垂死中唤醒。我更紧地贴着他,企图汲取更多的温暖。自此,就跟了这个叫连年的男人。
流落到一个小城,陈旧的建筑,街道巷陌纵深,隐藏在青石板路的里面,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租了一间腐旧的木楼房,有小小的院落,种着大簇夹竹桃和石楠花,终年潮湿,地上长有滑滑的青苔。
连年用他笨重行囊里的根根草草开了一间小小药店,以此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从定居下来的那一天起,院落里就弥漫着药的芳香,经年累月,从未间断。连年用这药驱散我体内与生俱来的病魔。
我一直和连年睡在一起,从他在家人面前抱起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再离不开他身体的温度。喜欢他在黑暗中将我的冰凉的手指扳直,抚摸我,从头发到脚趾,轻轻地,隐隐约约。他的皮肤是温暖的,将我紧紧包围,我喜欢他的气味,他的皮肤的温度。他整夜地拥抱着我,长夜漫漫,互相取暖,彼此觉得谁也离不开谁。无所顾忌。
连年从不对我讲他的故事,关于他的一切就像一个永远的谜,绝口不提。他的脸随时可以转换柔情和冷漠的表情,无法捉摸。他没送我去学校,因为我们在一个地方停留时间极短,从不会超过三年。但是连年没有让我成为目不识丁之人,教我字词句,还有简单的音乐知识。闲散的时间,常常是连年拉着那把破旧的二胡,我咿咿呀呀唱一些很古老的小曲。我们仿佛两个被世界遗忘之人,过着半隐居与世无争的静寂生活。
王德启
初长成,那种事发生得自然而然。连年动作温柔,他的气息他的身体,他的温暖的手完全将我覆盖,轻微短暂的疼痛之后我就适应了他在我身体里的狼奔豕突。炙热将我熔化成一道泛滥的河流,在一个个夜晚安静而汹涌地流淌着。从此认定他是我今生唯一的男人。
那是一段平静简单的生活。
安妮在书里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守,其实和爱情无关,就像黑暗中的抚摸,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手和皮肤能带来安慰。
直到遇到王德启。
认识王德启对于我来讲,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一件事情。
“你知道吗?你很美,就像一束洁白的月光。”王德启的爱慕直接而了然,目光炙热。从第一次之后他便来得勤。更多的时间是我一人在店里,连年进山收购药材,多年来他一直勤恳,让我依靠和心安。
然而一切平静却因为这个叫王德启的年轻男人靠近而发生了微妙变化。
“没听到你叫过他一声父亲。”王德启不掩藏他对连年的好奇。
“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收留我,给我安定的生活。”我的话简单而暧昧,心里有种莫名的羞耻感。然而王德启却误读了我的话。他把连年当成我养父,遇到连年在,就自然地叫一声伯父。连年沉着地应诺,脸色平静。
我开始失眠,身边是连年温暖的身体,聆听他安详的呼吸,我觉得自己是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的花朵,如果没有爱情,临风照耀,却不胜其哀。
他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爱人。我是他的被施予者。和他在一起,内心不感到震荡,眼波不会为他流转,人也不会为他而特意打扮。而一想到王德启就会觉得有一种被填补了空白的感觉,这让我惆怅。
沉寂
王德启的出现,于我是一场毁坏。
他开始约会我,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低着头装着筛选药物,心跳如鹿。同时,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不自由。
他身上散发着某种不能错过的气息。最终抗不过内心的呼唤,瞒着连年,心情复杂地去赴约。
虽是傍晚,太阳却很好,天蓝得像一匹锦缎。我和王德启去了城外,那儿有二战时就建造的通往越南的铁路,铁路边开满了大簇大簇的黄色迎春花。一声汽笛长鸣,暮色里一列列车开来,另一列列车开往远方。
就那样沿着铁轨往前走。
最初我是沉默的,王德启讲他上学时的事,讲他的工作。从他欢快的语调看得出他的生活从来都是很阳光的。
我在他的感染之下心境渐渐开朗起来。我给王德启讲过去停留过的地方,都是一些小城小镇,我喜欢那种远离尘嚣、有点神秘的幽静生活,喜欢那些可以近距离接触的苍翠青山空旷的田埂小路,还有夜幕下如星光闪烁的村落里的灯火。
夜风掠过,微微得冷,我抱住手臂。王德启伸出手,轻轻环抱住我,我轻轻一颤,没有拒绝。他身上有好闻的清洁的气息,年轻的气息,爱情的气息。
很晚。送我到店门口。
“好好睡觉,什么也不要想。”王德启拍拍我的脸。我心里流过一股奇异的暖意,心里涌起强烈的不舍,只想钻进他怀里,一分一秒也不分开。
王德启身影渐远,我转回身,连年站在那里,黑暗中可以觉察出那温柔目光背后隐藏着的阴冷,像严冬的风在裸露的肌肤上刮过,钻心地痛。
回到屋里,在明亮的灯光下,面对连年质疑的目光,“我需要感情。”我说。连年沉默。沉寂良久,他说:“难道这么多年我给你的还不够吗?”
我无从回答,只是在沉默中抗衡。
重生
尽管有了摩擦,连年还是把那碗从没间断过的药汤端上来。他的眼球,已开始混浊,一个开始苍老的男人。
我心里并不像从前那样心怀感激展露笑颜接过来一饮而尽。我觉得就像《雷雨》里的场景,我心生反感。
就那样坚持,连年的目光几近哀怜,最终抗不过接过碗来。
很奇怪,心里有了王德启,可是我的身体却无法抗拒连年的纠缠。我迎合着他,遏制不住地发出呻吟。
可是激情过后,我在黑夜里睁大眼睛,目光直呆呆地看着连年熟睡的样子,一阵阵悲从中来。我没法不想到王德启。王德启的眼睛,王德启的眉毛,一举手一投足。我睡在一个男人身边,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我要一个爱人,我要是他掌心用浪漫细节开出的花朵。
和王德启的约会越来越多。他带我去爬山,去书店,去咖啡厅。他给我看那些时尚的充满青春气息的书,我知道了还有爱尔兰风笛、萨克斯风这些二胡以外好听的音乐。
王德启让我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模样,是和阳光,蓝天……这些鲜活气息分不开的新天地,而不是过去那种沉郁和幽暗。
再和连年在一起时,我觉得压抑,觉得窒息。然而却依然和他身体纠缠。我觉得蹊跷,我觉得连年一定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我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当目光落在那个天天盛药汤的镶边兰花碗,会不会……?
在连年煎药时我特别留意,然而连年似乎觉察出我的心思,他坦然地把枸杞、黄芪几类药放进药罐里,用心地煎熬。
我还是发现了他的所为。乘他不备,我把汤药放进一个瓶子里,然后交给王德启,结果很快出来,药里的确有让人无法把持的成分。
“王德启,我不是个好女孩儿,纯洁的女孩。”我第一次在王德启面前掉眼泪。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想让你把你的现在和未来,交给我保护。”王德启抹去我脸上的泪,郑重其事地说。
是该新生了。
“连年,放我走,我不爱你。”温良恭顺的我多年来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连年说话。
“不要离开我,白芷!”连年揽住我的腰,声音虽努力掩饰着压抑着,却满是绝望,“不要离开我,白芷!”他哭了,满脸悲痛,泪水流了一脸。这个沉稳镇静的男人从未如此失去控制。
我被重重地震憾着。背叛之女,是我让他陷入这绝望中。
可是我不爱这个给我无数温暖陪我共度了多年的男人。
“我要堂堂正正给一个男人做老婆,生孩子,我不要这种不明不白东奔西走的日子。”
“你滚,滚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连年抓过还晾在衣架上的衣服向我砸过来。在他的失控和崩溃中,我像一只突然失宠的动物,逃到屋外。
我去找王德启。王德启不在,只留下一封信。
“白芷,对不起。你是个好女孩,可是我无法爱你。为了了却母亲临终的遗愿,我一直在找一个人……那时我才五岁,我父亲是宋连年所在医院的院长……原谅我,白芷,我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
生活无法选择,王德启来自对岸,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无处投奔,抹一把泪,我只好再回药店。
连年躺在床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桌上放着半碗黑色的药汁。
“白芷,你是自由的。”连年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话就闭了眼。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就这样走了。有一颗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
整理连年遗留下来的东西,在那个任何一次迁徙都没有丢弃的破旧的沉重行囊里,除去给我积攒下的一笔钱,还有一缕青丝和一本发黄的日记本。连年和那个女人青梅竹马,可是却无法走到一起。一场莫须有的医疗事故使他不得不离开。
事业及爱情受挫的连年内心的压抑和孤独比常人更甚。他收留我,倾注所有心血,换来的却是背叛,于是不择手段使用药草,想要控制我,然而还是留不住,于是绝望。
生活就像一张不小心撕毁的拼图,无法复原。按照连年留的地址,我登上回故乡的路。回到原处,去重生,去完成未竟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