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布满黑影,跟琳一样,随着水流飘动。头顶的阳光那么高那么远,那么不真实。仅仅是一层水面,分隔开了那么大的距离。太安静了,连水声都没有,静得让人耳朵发痛。
血印
琳的右脚踝最近有些发重。早上起床到客厅吃早餐比平常多用了一些力气。她带着平静得几近死气沉沉的表情,切开盘子里的荷包蛋,一刀下去,蛋液从切口流了出来,颜色深得发红。
她用叉子拨弄了两下那些黏稠的液体,盘子被刮出轻微摩擦的声音。
“没有煎熟吗?”厨房里的男人探出身子问。他有好看的鼻梁和唇形,眼线深邃,而划破这一切的是他从左边眉毛一直延伸到左脸颧骨的一道长长的疤痕。他走过来把盘子端走了,除此之外,没有一句话。很快厨房里就响起煎蛋嗞嗞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电视被打开,早间新闻里嘈杂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琳右手里攥着那把银光闪闪的叉子,幻想跟前有一个实体的凝固的氛围。她一直讨厌这样的氛围,却又依赖这种氛围。它原本会把她固定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然而它现在太让人压抑了。能摧毁就好了,有这种氛围在,活着的空气就不够了……她一阵呼吸急促,下意识地用叉子去刮,想把眼前那个虚无的氛围一层一层地剥离。
“琳!你在干什么!停下来!”男人突然冲出来把她手上的叉子打掉,叉子撞击出清脆的金属声,开在叉尖上的一树血花落到地上。
血从琳的左手心汩汩涌出,像极了刚才的蛋液。她才感到疼痛,发出一声呻吟。
“据本台最新消息,今天凌晨发生在X道的交通事故的伤者在被送往医院途中因失血过多,不幸死亡。警方目前正在……”
两人同时把目光转向电视机,屏幕上早间新闻的主持人冷冷地念着他人的生死。
琳突然一阵干呕,将左手紧紧护在胸前。伤口流出的血印上她的前襟,像是什么蔓延性强的植物,瞬间开放得如火如荼。
梦魇
这也许是个巨大的梦魇。琳昨晚看到了梦境:头顶之上是广阔的水面,被流动的涟漪分割成一块一块,缓缓变化;阳光在那一边。四周都是黛青色,她任由身体浮动在波光水影间,好像一只被凝固在琥珀里的飞虫,没有呼吸,也没有痛苦。
在固定的姿势里她看到自己的手泡得发白,涟漪的影子在皮肤的任何一处流转。
四周布满黑影,跟琳一样,随着水流飘动。头顶的阳光那么高那么远,那么不真实。仅仅是一层水面,分隔开了那么大的距离。太安静了,连水声都没有,静得让人耳朵发痛。然而她能感到有什么在接近……有什么从身后在接近……
一只泡得浮肿的手猛然捂住了她的口鼻!水泡爆炸一样散开。
琳蓦地一下醒了。
右脚在抽筋,痛感很快地把她从睡眠里驱逐出去。四周还很黑,钟摆滴答作响。闻萧在她身边很安详地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想把脚抬起来,那脚却似乎不长在她身上那般听使唤,好像只有意识逃脱了梦魇,身体还陷在梦境里无法挣脱。
她深吸一口气,再用了用力。
“痛苦吗?痛苦就让出来吧。”
这话不知怎么就从琳脑海深处钻了出来,像梦境里那只突然出现的苍白的手。琳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就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那个声音带着梦境里阴湿的味道,像水灌入她的口鼻,一瞬间就能让她饱尝将要窒息的痛苦。
“回来了啊……”身边的闻萧迷迷糊糊说了句梦话。夜光里琳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翕。那个声调,好像不是闻萧的……
寒意流过她的身体:“什么回来了?”
闻萧的皮肤青白青白的,眼皮下的眼珠在不断动着,眼皮一鼓一鼓,脸上的那道疤痕似乎蠕动起来,一点一点往他皮肤下面钻……
“闻萧……谁回来了?”她抚向他的脸。
接触的一瞬间,她的手指一下戳破了那幻觉,疤痕还在,他的呼吸平缓。
难道他根本没有说过那句梦话?
这一刻,她的右脚的疼痛平息下来,然而她能感觉到,右脚踝又重了。
血涌
上班的路上,右脚踝的重量让她有点吃不消,那重量似乎在逐渐增加,每走一步就压上一点。很快她就不得不拖着右腿走,用手扶着路边的楼墙。周围的人用奇怪的眼神扫她。
街道熙熙攘攘,信号灯绿了变红,红了变绿,巨大的车辆一遍遍碾过。
随着脚上重量的增加,街道似乎也渐渐扭曲变形,一切像被谁失手打翻进水里,青绿的基调飞快变暗,建筑物棱角分明的轮廓模糊了,光洁的表面变得暗淡,覆盖满颜色发黑的水生藻类。
琳左手的绷带松脱掉落,血重新涌出来,不断被印在途经的墙上。那些残缺不全的血手印如同一个个被肢解的标牌,指向一条通往异界的道路……
周围开始有人骚动。琳听不见,她的眼里只有一群面色惨白的人行走在她四周,跟梦里那只手一样,发涨,发白,衣裳上带着那片水域湿漉漉的死亡气味。
脚真重啊……重得无以复加,好像……好像脚上,拖着个人……
就在琳过马路的一刻,一切突然又恢复了。阳光在她的视野中爆发,把一切照耀得无所遁形。人声鼎沸,然而,她却再也走不动了。
她那只右脚仿佛被钉死在路中央,只是很短暂的一点时间,她看到了逼近的大块明晃晃的挡风玻璃,耳边飓风一样刮过尖利的刹车声——
这是什么时候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呢?
那块明晃晃的大玻璃,跟那在头顶高远的水面,一时间,竟然重叠了。
退让
跟闻萧相识三周年的夏天,他突然提出要去旅行,琳答应了。那时她完全不知道,这趟旅行中有什么在等着她。
他们报名参加了旅行团,搭乘豪华大巴去往一个偏僻但风景秀丽的地方。
旅行团里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比琳略微年长一点,卷发,高挑,穿着雪纺裙子。她是一个人来的。琳对这个独身的美丽女人很好奇。
某天,那个女人披散着柔媚的卷发从她和闻萧的房间里出来。如果不是闻萧怂恿琳自己出去转转,或者不是琳转累了早早回旅馆,这一幕她怎么也不可能撞上。像突然推开了一扇大门,一切昭然若揭。
女人看到门外的琳,开始有点意外,可这意外完全不带一丝惊慌。
“我们谈谈吧。”女人冲紧闭的房门做了个手势,那个动作让琳觉得仿佛她才是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人。
谈话在女人的房间里开始。
“我跟闻萧很早就认识了……他来旅游,是为了试着再跟我在一起。只是他没有什么好借口不让你跟,索性把你带来了。也许他就是想让我们两个女人见个面,然后,该退出的那个……”她点燃了一支烟。
“痛苦吗?痛苦就让出来吧。他不爱你,你知道吗?尽管睡在他身边的人是你,可是每晚睡觉他都会梦见我回到他身边。”女人吐了一口气,眼神迷离,表情淡定。
“虽然对你来说很残酷,但我们当初真的只是因为一个误会而分开……现在你还是把他让出来吧。”
这个女人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这些时,琳竟然想不到用什么话去反驳。那女人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她有把握让琳走开。
那晚很平静,闻萧并不知道女人跟琳摊了牌,琳也疲于对他说什么。表面上仍相安无事的两人,却各怀心事。琳想,或许一切已成定局了。
假如一切都没有出意外的话,事情也就是这样了……
幽灵
第二天的路很难走,他们早早就听从导游安排上了车。意外在半小时之后发生,他们坐的大巴从陡峭的山路上翻下,扎入深不见底的水域。
周围顿时暗下来,水不断从缝隙中涌入,受伤的人的呻吟,意识清醒的人的绝望的尖叫,每个人扭曲的面容和四下寻找出路的惊恐……一时间在逼仄的空间里升腾的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不知谁用消防斧砸开了大巴的玻璃窗,强大的水流瞬间充满了整辆巴士,有些人当场窒息死亡,更多的人蜂拥向各个被砸破的窗子,推开别人去求得生存机会。那些出去的人中,有很多已经没有力气上浮到水面,他们的尸体悬浮在车体周围,像被束缚在死亡之车上无法离去的幽灵……
琳终于从窗户狭窄的裂口钻了出去,头顶上,那水面好大,好高,好远……阳光在那一头,不真实得可怕。水面那边一定是生机勃勃,而这一边的人们,已经被死亡拖住了。头上,四周,有很多尸体,一动不动地随水流悬浮着,好像被琥珀固定住的飞虫……波光水影间,只有死神操纵那些尸体跳舞……
琳刚要向上游,猛地一股力量抓住了她的右脚踝重新把她拉了回去!琳向下看去,车窗里,那个女人探出半个身子,她明显是被什么卡住了,眼睛里是绝望和恐惧。巴士底下,是令人恐惧的永久的黑暗。
琳顿时不知哪里来的狠劲,将脚向碎玻璃窗一蹬,那女人的手立刻被划破而松开,血染红了窗子周围的水。琳看见她发出一声空旷的尖叫,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拼命挣扎,头发在染红的水里散开,像朵盛开的大丽花……女人随着整辆巴士,以及困死在里面的亡灵,迅速沉向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在这场车祸里,得救的乘客不足十人。琳逃过一劫。闻萧逃脱时,脸被玻璃割伤,留下了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
那天,闻萧满脸血污地抱住琳说,我永远不跟你分开了!
他知道那个女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以为他的秘密永沉水底了。然而他却不知道,他此时怀抱着的女人心里清清楚楚却装着糊涂,他更不知道在那片死亡水域里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琳的眼里都是女人沉入黑暗的景象。她对着闻萧,却仿佛面对另一个人,呆滞地说,是的……永远不可能再分开了……
轮回
那块巨大的玻璃狠狠地裂开,曲折致密的裂痕就好像水面一样。它迅速逼向琳,让琳想到那天她临出水面那一刻,仿佛也是水面正向她逼近。她最终突破了那道生与死的间隔,却没有办法甩掉死亡给她的烙印。
今天,这玻璃水面把她弹了出去,弹回了那深深的黑暗里。
她重重地落在地上,脑子里冲刷着那天的水。眼前一片黑暗,那个女人悬浮在黑暗里,不断尖声狂笑,伸手抓她。
脚真重啊……我最后还是被你抓住了。真的太痛苦了,我决定让出来了——这让我痛苦的生命,我让出来给你!
一瞬间,被女人抓住右脚的触感被唤醒了,琳来不及哼上一声,就被拽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
闻萧在厨房清洁餐具,客厅里电视机开着,那个主持人仍然语气冷漠,滔滔不绝:
“据本台最新消息,刚才在市区X路段发生一起离奇车祸,一辆大巴撞上行人,行人当场死亡。据目击者称,死者当时精神恍惚,横穿马路时突然在道路中央停住,大巴司机刹车不及,导致惨剧发生。警方提醒各位观众,珍爱生命,遵守交通规则……”
闻萧放下手中的餐具,想到客厅里去看看详细情况,转身时,他喃喃自语:
“奇怪,右脚……怎么那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