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一天，我真正走进了那个黑色的世界。当我躺进那只盛满水的浴盆，白色小熊图案的睡裙像涨满了空气鼓胀起来，黑色的头发如一片片浮萍……
黑洞
破旧的木制阁楼，咿呀作响的老风扇吊在头顶，有阳光从小的窗口流进来，在男人的头发上形成许多的小光圈。这些小光圈随着他笨拙紧张的动作起起落落，不规则地画在我和他的肌肤上。
背对着阳光，男人的轮廓笼罩在一层模糊的灰暗中，看不清他的样子，很清瘦，或者是瘦小。不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高大男子，但我和他在做爱。只是一个人的做爱，他在做，我在看。睁着惶恐不安的眼睛，看着他在我的身体中进进出出。我狠狠地咬上他的左臂，把我抛开的瞬间他达到高潮。
醒了，浑身是汗，身体下部的隐秘地带一片湿润，还有一点点红色的血迹。
有十年的时间，每个月流血的这几天，与一个男人，在同样的梦境中相遇。水珠连成线一粒粒掉下来，“咚咚”地在浴盆中溅起一圈圈细小的纹路，它们像精灵一样紧密集合在一起，堆成满满的一盆。水溢出的一秒钟，拔掉浴盆底下的塞子，那些精灵们争先恐后地向下水口涌去。
我坐在马桶上，数着水珠滴答落下的声音，我所有与生俱来的忧伤在水流逝去的瞬间，跟着离开我的身体。再走出去，我的脸上一定会带着某种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感。
过了很多年，在和一些男人做爱后，我从镜子中看到了同样的满足。
我曾认真地想过，那个释放走我忧伤的黑洞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让它们这样地迫不及待，又有多少次想象长着翅膀相随而去。我的好奇心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减少，反而更依恋这种保护自己的宁静。
十六岁的一天，我真正走进了那个黑色的世界。当我躺进那只盛满水的浴盆，白色小熊图案的睡裙像涨满了空气鼓胀起来，黑色的头发如一片片浮萍，从我的左手腕处流出的殷红玫瑰花瓣一样铺在水面上。水溢了出去，我没有忘记拔掉塞子。
有些液体流走了，我的身体越来越轻，脑海中像万花筒滚动着无数美妙的图案，一个男人捧着奇形怪状的花草向我走来。那些花实在太长了，一路延伸到我的脚边，将我一点点卷进去，我看清那个男人是何安。
失忆
何安离开了多长时间？十年，或者更久？他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渐渐成了一个黑色的点。我跟着这个黑点，走向那间阁楼。因为何安说他家的阁楼上有许多他爸爸留下来的书。
冬天少有的晴天，阳光真好，从天窗涌进来，灰尘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空气中你追我赶。不记得那是一本什么书，使我着迷一样陷进去，失常地专注。眼前的世界突然一暗，太阳像掉入了哪个窟窿。我抬起头寻找那块黑暗，何安的脸被笼罩在一片失去本真的昏黄里，眼神湿漉漉地滑过我的脸和身体。
我的后背被他看得寒了一片，失去本能的挣扎，害怕让我忘记了疼痛。他一定是痛的，因为我狠狠地把牙齿咬在他的左臂上。他低吼了一声，把我抱得更紧。
“你现在是何安的女人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这个声音像麻醉剂一样爬遍我的全身，使我不能动弹。“我不想成为何安的女人。”我在心里大声地喊，就是发不出声音。
何安开始叫我女人，我讨厌他这样自以为是。我拒绝他送的小礼物还有文具袋，统统放回他的课桌。他在路上拦住我，像个大人般一脸的固执与潇洒，烟头在他的嘴边冒着几缕伪装出来的成熟。
他说：“你是我的女人，就要收下我送的东西。”不容分说塞到我的怀中，我倔犟地松开手指，散落了一地。何安不是生气，而是笑。他只有在笑着的时候，我才能确定他和我一样只有十六岁。
我并不懂爱，却和何安做爱。在那间到处浮动着霉酸味的阁楼里，我忘情地学会了如何去和一个男人调情，义无反顾地留恋起这份美妙的感觉。他一次次进入我的身体，快感降临的时刻我在心中狠狠地说，何安我恨你！我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我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切灾难。命里的注定，任我们有多大的能量也抗衡不过。
我不敢去回想何安离开的情景，像个无关紧要的人死去了一样，我甚至忘记何安在我生命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一席之地。这种暂时失忆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恢复记忆就是痊愈的一个迹象。我情愿永远躲在这种自欺欺人的假象中不要苏醒过来，这样我就不会有疼痛。
关于何安出车祸那天流传着不同的版本，只有我看到了事实的真相，因为当时我就站在马路对面。
他的手里握着两个甜筒冰激凌。何安冲我笑着，所以我从浴盆的下水洞去找他时，看到那个手捧鲜花的何安也是微笑的。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的头脑因为受刺激而失去了正常的运作规律。
宿命
那是个有着女巫般眼神的女人，她的家里四处弥漫着熏香的味道，似乎应该还有一只充满幻想色彩的神奇水晶球。我很小，被母亲牵在手里。但我记得。
女人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中，像一个化过妆的女鬼。白色的眼球，鲜红的嘴唇。我胆颤心惊地躲在母亲的身后，怕被她伸出的魔掌一把抓过去。
她的声音沙哑着，像一只只从墓地深处飞出的黑乌鸦，没有情感色彩透着凉意。女人说：“这个孩子，命真的太硬，克夫，与她有关系的男人都会惨遭不幸，注定一辈子要狐独。把她留下吧，我可以帮助她。”
母亲听到这里，没有再理会女人，拉起我的手气呼呼地冲出门去。在我们的身后响起一串尖利阴冷的笑声，如同现代的立体音箱环绕在四周。我忍不住回头，女人的牙很白，闪着寒光。
马威知道这些故事时，我已经可以正视何安的死亡。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包括记忆与恐惧。
马威笑我太过迷信，一个靠谎言生存的女人又怎能掌管别人的一生。我说：“你不怕吗？我身边的男人都不会有好的结果。”马威走过来，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说：“小傻瓜，我怎么会怕。”
何安事件，马威说那只是意外，轻描淡写地差点就打开了我的心结。但我还是怕，逆天而行。
每周我被迫跟着母亲去看心理医生。马威坐在桌子后面，用一种凌厉得像挖掘机一样的目光逼视着我。他看到的我眼中一片空洞，脸像失去血色的花瓣苍白憔悴。
我不喜欢和人讲话，不和任何人谈起过去。我用一脸的茫然把内心严密地封死，那个空间里有恐惧，有无助，有伤感。马威开始尝试着帮我打开心门上的这把锁，他是第一个听到何安的人。
我刻意回避着何安的名字，他逼着我每天要把“何安”这三个字像读书一样读几十遍，直到不再有任何感觉。一个人只有勇敢地正视过去，才可能轻松地对待未来。
我像一只飞蛾，在马威面前一层一层痛苦地剥去茧的外壳，重新活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盛开在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有阳光，有温暖，有爱。
感谢上天的赐予，让我拥有马威。他说我是天生多愁善感的孩子，他要用最大的努力使我快乐。
马威在我们的新房中缀满了彩色的气球，床头上插满玫瑰，墙上挂着我们放大的婚纱照。这是我们将要生活在一起的家，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喜气。我却无缘无故地想到了血，浴盆里的那一团红色。
我猛然打了个寒噤，可怕的寒冷和恐惧一层紧似一层地围逼过来，浑身的骨头突然都被抽走了。我的头皮麻掉一半，虚弱地倒在地板上，冲出眼眶的泪水把马威吓坏了。整个晚上，我一直要他，仿佛要把他融入我的身体里面。我紧紧地抱着他，只有这样才可以入眠，我害怕美好会像彩虹一样消失得太快。
假如何安是意外，那么马威就是注定。我痛彻心扉，无法原谅自己不祥的预感。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去医院，不敢看到马威病入膏肓的样子。没有了马威，我不知道怎么去学会勇敢。
马威的离去，我没有力气去想象。母亲说他最后都在等我，他希望我能快乐地活下去。母亲老了，曾经像网一样黏稠的目光有了浑浊的颜色，从里面流出并不清澈的泪水。她一边哭着，一边用纸巾揩着流出来的鼻涕。
我居然哭不出来，一直盯着她，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伤痛的腐蚀剂在我的五脏六腑上不留情地侵袭，支离破碎的体内已无完整的残留，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支撑着。
灵验
有一段日子，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到那间房子里面挤满了毒蛇，一条条吐着鲜红的芯子缠得我无法呼吸。在窒息中我冷汗淋漓地醒来，黑洞洞的天花板上，女巫的眼睛阴森得如同飘浮在空中的两粒闪光的幽灵。
我扔掉了关于马威的记忆，把自己放入一个真空的世界。
和何安相关的故事，马威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何安为什么会在那么寒冷的天气，跑很远的路去为我买冰激淋。这是属于我和何安之间的一个约定。
那天我和何安在小阁楼上做完爱，他忽然问我为什么只和他做爱，却从不说爱他？当时我不晓得这个爱要怎么说出来。可能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怕一旦说了爱，女巫的话就会灵验。所以我紧紧地闭起嘴巴，真怕他把我的牙齿撬开，那个爱字就会一不留神地跑出去。
何安穷追不舍地跟着我躲来躲去的脑袋左摇右晃，终于被他逼急了，我说如果五分钟内你能给我买来冰激淋我就对你说。何安快速地眨眨眼睛，转身下了楼。
我知道他当然不可能办到，因为是冬天，只有在麦当劳那样的快餐店里才会有冰激淋卖，而麦当劳在市中心，坐车来回也要十五分钟。何安为了一句不值一文的“我爱你”，丢了自己的命。我一生欠着何安的那个爱字，他是会回来讨的。所以我在浴盆的下水洞里见到了他，他没有能带走我，却带走了马威。
我喜欢上张国荣演的《异度空间》。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关掉所有的灯，反反复复地看。我真的希望，哪一天何安也能像那个女鬼一样来找我，我一定要还清欠他的债。看到第十三遍，何安还是没有来，却等到了另一个男人。
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我还是无法迈进那间布满红色的房子，我确信无疑那里面盘踞着无数条毒蛇。
他在电话里说他叫洪恩，是马威的表弟，他要整理马威的遗物需要找我取钥匙。我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不论身材，穿衣服的风格，就连说话的声调都一模一样。这使我一时产生了幻觉，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是天堂吗？只有在天堂，我才可以看到他。
洪恩来还我钥匙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我可以来照顾你。”我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用力地给了这张和马威酷似的面孔一个耳光。洪恩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目光像子弹一样穿过我的身体，又飞速旋转寻觅，在我的血液中。
因为何安我不再吃冰激淋，因为马威我没有能力再去爱一个人。但是，如果我恨一个人，就一定会对他说：“我爱你。”我会祈祷诅咒来得更灵验一些。我最后一次在电话里对洪恩说，如果你想活着，请不要靠近我。洪恩真的没有再来找过我，也许他和我一样笃信宿命。
后来，我才知道洪恩正在努力研究八卦命理。他想找出一万种理由来推翻那个女巫的胡说八道。只是还没等到他有所成果，我就已经逃离了那座充满咒语时时让我毛骨悚然的城市。
绿喜
我没有了感情，不再奢望爱情。但我需要男人，来麻醉我笑靥如花背后无人知晓的伤害和悲哀。何安为我开启了欲望的起点，那被过早炸开的原始欲望以及沦陷的渴望时时刻刻充斥着我的灵魂。
我在一座座城市游荡，在形形色色的男人当中穿梭，他们和我同样不需要爱，只需要做爱。没有爱，他们不会为我而死去。没有爱，我不会因为他们而痛苦。所以我快乐，因为我堕落。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把我带到酒吧的卫生间里完成了一次美妙的高潮，我从镜子中看到一张充满欲望而不知羞耻狰狞的面孔。那是十年前，坐在马桶上小女孩的脸。她阴阳怪气地笑着，然后冲进浴盆底部那个黑洞的世界。
我想我要回家了，去还何安的债。
妈妈领我去二十几年前住过的村庄。那个算命的女巫还活着。只是她已经老得一片模糊了，眼睛鼻子都裹在一团蛛网般的皱纹里，只把一对长长的招风耳朵颤巍巍地探出来。她的白眼球已不再让我感到恐惧，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厉鬼，一定可以把我带到何安的身边，让我去对他说“我爱你”。
“命运怎么可以寄托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我听到马威说。“你身边的男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我听到从二十年前传来的声音。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声音交替地在我头顶炸响。我丢掉母亲头也不回地跑开，一直跑到院子里，长长地呼吸。
身后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我本能地回头，在即将关闭的两扇门缝间，一张诡笑的脸仓皇一闪，逃遁了。是何安，又像马威。
我拼了命地跑，一直跑，像是有一个人在前面牵着我的手，使我的脚步停不下来。周围已经暗了，我不知道脚下边的路到底通向何处。那只手终于肯将我松开，我的眼前一片空旷，山风很冷，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向下淌个不停。
何安，我来看你了。
虽然我从没有来过，但是何安把我带到了这里，墓碑上的字迹看得不太清楚，他的名字像胎记一样与我的身心永难分离。
我终于哭了出来，在何安离开我以后，第一次认认真真流出眼泪。一个人只有勇敢地正视过去，才可能轻松地对待未来。这是马威说过的，我从不愿意注目于未来只喜欢把眼睛看向过去。
我坐在阳光能照到的窗口，剪好一只只巨大的绿色喜字，然后把它们贴到白色的墙壁上。绿与白的对比，有一种凄艳的绝美。我还是无法喜欢红色。
有一天，洪恩站在一个大型的绿色喜字下，沉吟了半天，幽幽地对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马威，你还会相信吗？”
我停下来，愣了几秒钟，继续埋头剪掉最后一个边角，又一个新的喜字成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