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乐平里的风景一片金黄。
这片风景是从田地里一拃一拃生长起来的。起初只是孤孤零零的禾苗,然后分蘖、膨胀,吸阴阳二气,采万物之色,再收些云,收些雨,收些太阳和温度,就长起来了。长起来的风景有几尺高,刚好挨到人的屁股。齐齐刷刷,没有鹤立鸡群的稻子,也没有垂头丧气的植物,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压着植物的头,又努力举着植物的腿杆儿,使得它们正好长在一个平面。这是乐平里的肥力刚好让它们成长在这个高度。
再看看风景的颜色。乐平里一大片平地上一律金黄,闪着钻石的光芒。但这一片金黄不仅仅是这个秋天给的。秋天只是把四季的颜色借来,调和一片。秋天也并不是和稀泥,哪里浓了,哪里淡了,秋天的手自然去调和。让一棵植物从嫩芽子长成坚硬籽粒的就是这秋天。秋天容易蔓延成风景。
乐平里的水稻就是这片金黄的风景。
生长起来的金黄的风景不能淡漠和忽视阳光。阳光最合哪种颜色?水稻是什么颜色?然后风景是什么颜色?村子里有很多很多的向日葵,向日葵能让这片风景变成金黄金黄的吗?不能,还得靠太阳。每天早上,太阳从村子的东边开始,在水稻的上面轻拂慢抹,缓缓移动,让金黄熏陶稻穗,最后在村子的西边落脚,一天里,太阳就这么在乐平里的稻田里走一趟。其实太阳在飞,它的翅膀也很大,比庄子大鹏鸟的翅膀还要大,但飞的速度就是比蚊虫比蜻蜓慢得多,也不能与麻雀比,更不能与人类的目光比了。太阳在乐平里从东向西飞一趟,蚊虫和蜻蜓要飞十多趟,麻雀要飞百多趟啊,我们的眼光要飞上千趟。其实我们不懂,太阳这是在浸泡稻穗呢。一天浸泡一次,浸泡的时间越长,稻子就越金黄,也越饱满。你瞄一下村子就明白了,村子的东面总是黄得透一些,因为太阳一落山,它习惯让一些事情草草了事,收尾匆忙,西边的就淡漠一些。这不影响风景,却影响收成。农户总爱争东边的地。争不到地的人,总梦想太阳从西边出来。太阳每天都是金光旺旺的,但是水稻变成金光旺旺的,是慢腾腾的,是累积起来的金色能源。太阳和水稻融为一体了。
最终把几百亩稻田看成金黄风景的,是村里的乡亲。从秧苗一抛出,他们就把目光热切地投到了田野,有的倚在窗前,有的站在屋檐下,有的蹲在田畦上,眼神不一定跟着太阳光移动。眼神跟着移动的,只想让太阳在自家地里多呆会儿,用眼光留它们,多生些金颗粒。不跟着移动的,眼神飘飘忽忽,从村子的东边瞄到村子的西边,从西边再瞄到东边,来来回回,左左右右。几百双目光就这样在田野里重合、交叉,把别人的稻子看一遍,把自家的看无数遍。都认为自家的稻子最先黄呢,哪知它们吸收的目光一样啊,黄得一致。只是背弯的几个角落,目光不能到,还有些青涩,几个角落光靠太阳的力量还不行。不过对整个风景无大碍,刷上几笔青色,看似闲笔,实则装点了风景。乡亲们的目光有温度,灼热,滚烫。每天在稻田里扫上几遍,禾苗就有变化,稻子就会热燥起来。进入最后风景的一刻,稻子们都会毕恭毕敬弯下腰来。这是乡亲们睫毛下的风景。目光的尽头,是一层一层一片一片金黄色的诗篇。诗篇的尽头呢,是无限的怀想,一直怀想到战国的屈原,是屈原将这些稻子的良种带回故乡,让它们成为乐平里的粮食和风景。
一只只鸡从橘树上跳跃而下,麻雀像一架架战斗机也飞临低空。它们不是来欣赏风景的,它们有很小的贪心,想来收割一点点风景。鸡,绅士一样在畦上漫步,见垂下的穗就啄两下,慢条斯理,也只在房前屋后转悠,不论是谁家的,它都要尝两口新鲜。鸡啄两口不会引起公愤,即使来的是一支鸡的小分队。鸡心安理得。在自己的地盘上走,觅两口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别人也不会多嘴。但是,乡亲们对待麻雀不是这样。麻雀是野种,铺天盖地而来,压在穗的头上,嘴撕,脚踏,吃不下的也要让乡亲们吃不成。麻雀比鸡小多了,却比鸡野蛮。小小的东西,良心却大大的坏。乡亲们想扔几颗石子撵它们走,又怕伤了金灿灿的稻谷,只好支使一些无所事事的小娃去撵去赶。这些小娃像小兵张嘎的队伍,真的把密密麻麻的麻雀撵上了天。
乐平里的稻子真的是熟了,成灿烂的风景了。生锈的镰刀什么时候从黄金的下面开刀?
白露这天,我急急忙忙赶到乐平里来。明天,乡亲们也许就要动刀了。我要在乡亲们动刀之前,把风景都灌进我的镜头。我跟着太阳跑了一天,照了一百多幅照片。我想:乡亲们不来收割就好了,让它一直成为景点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