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杰的样子总给人特别的感觉:高古、清癯,极像庄子。庄子是什么模样呢?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满头银发,一身枯骨,气质高雅,不问世俗,有“真人”气象,具逍遥情怀,是一个浪漫主义哲学家和文学家。我每次一见到李国杰,他的样子和气质,总给我造一个幻觉,好像几千年前的庄子就站在我的面前了,总觉得他不是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生活在古代,仙风道骨,是一个没有一点俗气的洁净的古人。这样的印象别人也有同感。他多次参加过骚坛诗会,也多次参加县里组织的端午诗会,咏诗时,他一出场,全场鸦雀无声,十分的好奇,都盯着他的形象看,记者和摄影的都抢他的镜头,快门哗啦啦的,闪光灯也耀眼闪烁。
他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但一直没有走近他,只在诗会上打过几次照面,听他用古音唱诗,也在其他的场合碰到过一两次,更没有交流和深谈。我是写新诗的,他是写旧体诗的,井水不犯河水。他离我越远,越觉得留给我的空间大,也越是神秘。
我还是想走近这个诗人。
农民诗人郝大树死后的第二天,我参加完他的追悼会,就想到李国杰的家里去看看。骚坛诗人徐正端对我说:“李国杰像个隐士生活在山里,远着呢,难找啊!”我说:“究竟有多远呢?”徐正端说:“云外一声鸡。”喔!但我决心已下,是一定要去的。我约了新任的骚坛社长黄琼,从乐平里出发沿凤凰溪迤逦而行了。
冬天的凤凰溪,水声如鸟鸣,听起来是山涧最清脆的音乐。山景并不萧瑟,树树皆是秋色,不是冬天的惨容,耀人眼目的是还没有褪色的红叶,只是已经红得发紫,像炉火纯青的诗,我从来还没有看见过这样满山满山的红叶。
我感觉凤凰溪是屈原故里最优美的景色了。
三个小时的步行,总算找到了李国杰的家。
孤零零的一户人家,卧在群山之中,红叶包围着,丛林簇拥着。山鸟,长一声短一声,悦耳如笛,在山中奔忙,归去来兮。除鸟鸣和山泉的欢唱,没有任何声音,异常寂静。我看见了两间土房子,一片菜蔬地,但是门锁着。或许走亲戚去了,或许砍柴禾去了。黄琼对着大山喊了几声“李国杰”,没有回音,我们便拔了他菜圃里几个萝卜,坐在院坝里吃。我只感叹这个地方真是好,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也可以像彭祖一样长寿,这是一片纯粹洁净之地,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有张九龄“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的奇景,也是庄子自由逍遥之地。这不是名山大川,却胜似。阿奎那在他的政治著作中说过:“人是天然要过政治生活的。”来到这片地方,我对这句话产生了怀疑。李国杰他可以在这里种他的菜地,写他的山水诗,不需要过阿奎那所谓的政治生活。这里的山和这里的美景就是他的社会,写诗就是他的政治生活。李国杰还埋怨过屈原呢,为什么遭流放了,不回故乡呢?为什么不到凤凰溪来呢,来了不就忘了一切吗?何必要在政坛上绞来绞去?为什么一定要吃政治这碗饭啊?一个天才的诗人,却要去搞政治,有好果子吃吗?“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求索的是诗?不,是他的政治理想。屈原啊,老乡啊,如果你有庄子自由逍遥的思想就好了,就会把一切看得很淡,也就不会去投江了。当然,李国杰是不理解屈原的,自己过的是隐士的生活,而屈原过的就是阿奎那说的那种政治生活。庄子说得好啊!“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屈原做不到。他忧国忧民,时时在为天下操心,追求的是不朽,与日月兮齐光。李国杰是崇拜屈原的,屈原是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伟大的人物,是了不起的诗人。小时候读私塾时,他就开始读屈原的诗作,在先生的棍子下大声地朗诵,不,应当是唱。先生唱一句,他也唱一句。一字一句,从头至尾,反反复复,直至背诵。一颗幼嫩的脑子,经过强化,这些东西记得快,复印机一样,原版地扫到脑里去了。但是记进去的,总是糊糊涂涂,不知道屈原说了些什么。到老了,李国杰归于园田,蹲在安静的村子里,又捧起了屈原的诗篇,像老牛反刍。少年练的童子功,现在起作用了。那些拗口难懂的句子,现在豁然开朗。老了,他才读懂这位先人。现在,他还在读。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也没有离开过《离骚》,没离开过《橘颂》,一生都在楚辞的路上行走,在这条大河里漂游。楚辞带给他的有荣也有辱啊!因为从小读楚辞奠定了他扎实的古文字功底,有了不起的文墨,当上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吃了国家的口粮;又因为他受到屈原的影响,忧国忧民,说了一句“反动”的话,写了一些“不合适宜”的诗,而被打成右派。几十年的坎坷,李国杰得出一个结论:政治不是好玩的。只有远离政治,人才过得自在。所以,李国杰平反以后,毅然回到了僻静的乡村,一边劳动,一边读书,一边写诗。
先说劳动。他种了几分地,不到一亩,只种了些蔬菜和瓜果,够吃就行。陶渊明虽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也就是说人生归趣有常道,而以衣食为其首。芸芸众生终年忙碌的都是衣食,李国杰,却不是,平反后他仍有退休工资,他没有过重的劳动的负担,相反,他把挖地、锄草、播种当作是愉悦的锻炼,是读书写诗后的休憩,也是一个“右派”自觉自愿扎根乡里的修炼。只有劳动,才会有对这个世界的深刻体验。只有力耕,才会增强他诗歌的力量,才会有生产粮食和蔬菜以外的收获。在这里劳动多好多自由,可以逃避很多的烦忧,了却很多的心病,世俗的人之所以达不到这种境界,是因为深陷在横流的物欲之中,有太重的功名利禄之心,有太大的政治抱负,有太多的对这个物质世界的依赖,有太广的关系网络要去营造。
再说读书。在山里读书,真是爽性。空气清新,心静如水,坐在土屋前,沐在阳光下,一字一句都能入心入脑。城里人有这样的读书环境吗?既使坐在安静的书房能够读进去,不受到一切欲望的缠绕吗?在城里,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那感觉真好,逛公园带个女人散步也真好,三五一群聚餐打麻将都很好,就是读书不好。不过现在城里已没几个人读书了,即使把书房建得阔大,即使书架上排上一溜儿整整齐齐的书。李国杰的土屋里没有书房,也没几本书,除了屈原、庄子、李白、杜甫、陶渊明的书,也没什么的了。但是他在用心地去读,和着山泉的音乐读,借着鸟鸣的节拍读,可以捧着书在山径上转悠,也可以对着大山放声朗诵。一个人的世界就是好,随心所欲就是好,读书也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楚辞是自己的最爱,书不离手,句不离口,在清静的山野里读,能听到屈原激荡的敲击的心鼓,看到他忧国忧民的悲愤。陶渊明也是自己的最爱,他的诗,被李国杰奉为奇文,每一首每一句都在李国杰的心灵里鸣响,都像一根音乐的弦颤栗着李国杰的神经,可能二人有相同的心境,有对这个世界一样的看法,有共同的话题,还有相似的命运:归去来兮。只是陶渊明是个大诗人,他李国杰是个小小的诗人,陶渊明是个大隐士,他李国杰是个小小的隐士。庄子,是不是李国杰的最爱呢?也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他都能倒背如流,读庄子他懂得了做人的哲学和处世的哲学,懂得了在山里如何寻找快乐,他不认为这是一种无奈的处世术,这是保存生命的原则,是顺乎自然的最高境界。
说说写诗吧,我读了他的这些诗:
烂漫花
万缕幽思夜幕沉,山翁醉酒写诗文。
心高笔拙壶倾底,未了平平仄仄平。
庭外露凉有感
斗耀星明月满田,风摇影碎意缠绵。
心潮浪断无情调,不是知音莫抚弦。
退归农田
一份农林几垄田,老妻恤我晚锄还。
放工草已低头倦,夜合花咸卷叶眠。
历尽关山千世恨,童年契友半幽仙。
鶺鴒各梦东西院,小辈何须辨异天。
山乡天地
日醒扶桑四野红,花明柳暗仰高风。
楼重水绿招金凤,豆熟粮黄惹玉鸿。
日黑戌时琴一手,星灰子刻酒三盅。
家康福顺添薪俸,意静神安度长空。
这些诗,让我看到了乡村的景象,听到了田园生活的声音,我仿佛遇见了一个活着的陶渊明在凤凰溪耕耘的身影。这一幅幅图景,令人神往啊!
李国杰住在山里悠悠哉哉地读书写诗,享受着山山水水的快乐,与世隔绝。
隐士也有出山的时候。每年的端午诗会,他就好像从草丛中突然冒出来一样,带着泥土的气息,活动在吟诗台上,并被五湖四海的诗人津津乐道地颂扬。2010年的端午诗会,台湾的余光中,大陆的流沙河、于坚等40多位著名的诗人到秭归参加诗会,李国杰作为压轴的吟唱赢得了大诗人们的掌声。昆明诗人于坚在一篇长文《秭归祭屈原记》中写道: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秭归地方农民诗人李国杰的朗诵。会堂里诗人济济,许多人赫赫有名,南腔北调地操着普通话。李国杰与众不同,全无所谓诗人风度,就是打谷场边已退休的老农形象。他83岁,身板硬朗,最后一个朗诵,一出来,现场忽然被一掌击中似的安静下来,都被他的声音震慑。他吟诵的什么我也不懂,他用的是屈原家乡话,声音古老苍凉,节拍悠长。恍惚间觉得是屈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