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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台风过境

世界末日时,我们诞生了。

(作词、演唱:The Hate Honey)

——1999年8月——

蓝波在家门口穿上他那双破破烂烂的球鞋。回头望去,母亲正在阳台上浇花。盛夏的中午,阳台上落满阳光,她弯着腰拖地的身影显得模糊。说是浇花,却每次都要先开水龙头冲洗一遍阳台,再大费周折地擦一遍地,这种做法蓝波实在不能理解。他也就此问过母亲,回答竟然是“我们家用水不要钱啊”。

剧烈的水声混着电台广播的杂音,几乎掩盖了外面的蝉声。蓝波把手围在嘴边,冲着阳台那边大喊:“妈,我出一趟门!”

“去哪儿?”母亲拿着湿漉漉的拖把走过来,身后带了一路水渍。

“去找羚羚姐,暑假作业不会做。”蓝波扯谎说,一边故意掏出背包里薄薄的练习册扬了扬。

“去吧,多问点问题。”母亲说着,又加了一句,“你也别太麻烦她啊,人家忙着吧,高中生了。”

“她才不忙呢!”

蓝波撂下一句话走出门。门外是筒子楼里阴森森的楼梯间,堆满了杂物。光透过高高的格子窗,在他的脚边形成一个奇怪的图案。

说去找许羚,母亲便不会干涉,这一点上她简直是万用的挡箭牌。不过蓝波喜欢表姐却另有缘故。在舅舅下岗之前,表姐的家境好像一直比自己好些。小学二年级他头一次在表姐家玩了红白机游戏,从那以后就恨不得每天往她家里跑。年长三岁的许羚在表弟面前格外强势,不过对蓝波而言,被强迫一起看日本动画片也算不上酷刑。半个月前她甚至有了自己的电脑——她就是在这些地方让蓝波膜拜不已的。

至于暑假作业,小学毕业怎么会有呢。身为小学教师的母亲还在这方面犯糊涂,蓝波也没打算纠正。

推着自行车走出檐下,蓝波抬眼看一眼二楼的阳台,母亲竟然还在浇花。从二楼传来的电台广播,透过头顶树冠刺耳的蝉鸣,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

“今天天气晴,有雷阵雨,温度28℃~34℃,南方地区普遍降水,八号台风正临近东南沿海地区……”

骑车经过两条街拐进一片居民小区,逆着光线抬头可以看见表姐家窗台上的盆栽。蓝波窜上二楼使劲敲门,前来开门的许羚懒散地迎接了他,随即回到电脑前。“干什么呢?”蓝波瞟一眼电脑屏幕,许羚眼皮都不带抬地回答:“玩游戏。”她手边的书桌上凌乱地扔着几本《大众软件》和几张光盘。

“今天要不要去?”

“不是上个星期才去了吗?”许羚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天这么热。”

“再去一趟嘛,求你了。”蓝波轻易地出卖了自己的尊严。

“好吧……”许羚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换衣服,你在外面等着。”她把蓝波推出门外,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地换上了T恤和米色齐膝短裤。

楼栋外满树的夏蝉声嘶力竭,许羚眯着眼抬起头看了看天。

“不是说要下雨吗?”

“昨天也说要下雨,也没下啊。”

他们出生的这个南方城市地接长江而多湖。江水湖水在夏季蒸发在城市上空,驱之不散,湿度超过90%,令人透不过气来。骑着自行车沿街一路向前,街道两边的小商铺无精打采地垂着帘子。总有几个中年大叔搬一把竹凳坐在外面的樟树下,汗水湿透了白色背心露出乳头也不在乎,懒洋洋地扇着竹扇不停地打哈欠。

沿江树荫下摆满了麻将桌,长长的一条街上响彻着洗麻将的声音。在其中搞不好能看见舅舅也说不定,蓝波试着这么一说,身旁骑车的表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搞不清楚自己哪里说错了,蓝波只好闭嘴讷讷地看路。

两人骑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内街。靠近大学的这条街上,在正午时分依然没什么人,一家看不出是不是开着门的音像店缩在天桥下的阴影中。

两人在天桥下停好自行车,对视了一眼。许羚率先向音像店走去,蓝波跟在后面,忽然咽了一口口水,心跳又忽然加速起来。

店里没有人,一排货架挡住了进入店深处的道路。窄而狭长的店里光线暗淡。蓝波学着表姐的样子,装模作样地站在不过五六平米的店面里看了一会儿货架。许羚试探地喊了一声“有人吗”,声音里揣着不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懒洋洋地从店的深处走出来。

“要什么?”

“请问……有碟吗?”

男人的视线在十五岁的姐姐和十一岁的蓝波身上打转,似乎在考虑什么,许羚又开口解释起来:“我们上个星期也来过……有打口碟的吧?”

“有,黄标也有,要不要?”

“都看看。”

中年男人转身进入了货架后面,许羚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进去,蓝波跟在她的身后。他们站在一起看男人从里面的货架下拖出两个大纸箱来,又回到柜台后面看起了杂志。

“你们来晚了,估计没什么好货剩下了。”

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简直像做贼,但是也包含着触犯禁忌和冒险的成分。蓝波的心又狂跳起来,身旁表姐的眼睛里已经发出了光。她毫不犹疑地蹲下开始在纸箱里挑拣,蓝波蹲在她的旁边。纸箱里,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CD令人目不暇接。男人从柜台下面找出两个钉得歪歪扭扭的小板凳给他们,许羚接过也不说一声谢谢。她先把一叠CD一张张地挑出码在身旁,不时转头看一眼蓝波那边。

“看中了什么?”

“这张怎么样?”蓝波把掂在手上的碟朝许羚晃了晃,炫目的霹雳和上身赤裸的金发美女构成过激的图像,却引来姐姐轻蔑的嘲笑:“一看就知道是hip-hop吧,你别挑这一种。”

“那这张呢?”沉入深海的金发婴儿。蓝波拿不准主意。

“先留着。”表姐的口气雷厉风行,和刚才怯怯发问的她简直是两个人。虽然不喜欢她粗暴的说话方式,可是受到鼓励的蓝波还是劲头倍增。

“这张不错吧?”简直是魍魉横行的CD封面,看起来相当黑暗。

“你没长眼睛啊,打这么深的口了,至少五毫米。”许羚咋舌说,“真是的,带你来有什么用。”

——是我要来的吧!蓝波不满地想着,嘴上没说什么,继续埋头苦翻。两个人的胳膊和T恤都被厚厚的灰尘沾脏了,手指也被碟盒破损的塑料划得生疼,但谁也没顾上。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表姐忽然停下动作,仰头看着落了浮尘的天花板,说不出是疲惫还是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把手边已经超过腰部的一叠CD抱回箱子里。坐在柜台后的店主自顾看着报纸,对他们看也不看一眼。

外面的店里来了客人,男人出去迎接。许羚眼睛看着他出了里间,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垂下肩膀,有些神秘地俯身在蓝波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刚才他在犹豫什么吗?”

“什么?”

“他在考虑我们要的是不是黄碟。”

“什……”蓝波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囔囔着“我不懂我不懂”低下了头,许羚差点笑出声来,她心满意足地继续低头寻找。太坏了,蓝波愤懑地想着,朝那边瞪了一眼,根本没得到任何理会。

“姐姐,这张!你喜欢的!”蓝波递过去。

“《Blue Album》!干得漂亮!”许羚嘉奖地用脏兮兮的手胡乱揉了揉蓝波的头发。“你手很脏啊。”蓝波嘟囔着躲开,挪开凳子开始搜寻另一个纸箱。纸箱上写着“全部十五块”,价格令人心动。他一边问着许羚“这是些什么”一边低头看起来。

“好多日本盘欸……”许羚的口气里带着微妙的不屑,不过也凑过头来,“说不定能淘到好东西。”

这个年代打口碟刚刚兴起。海关未完全销毁的大量走私CD,从沿海口岸被运到南方各地偷着卖。分辨精品和糟粕的方法除了品相以外,就剩下乐队的知名度,而这几乎全靠店主的个人品味决定,一些廉价出售的碟里或许藏着真正的好东西——许羚解释道。她看着蓝波一张张翻拣,忽然惊叫了一声,“我知道这个!”伸出手拿走一张盘。蓝波瞥了一眼,不满地说:“你知道的只有英语歌吧。”

“你连英语歌都不知道呢……”许羚低声嘀咕着,掂着碟犹豫不决。蓝波自顾低头翻找。一整箱连字都看不懂的东西让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只有小学五年级,可是作为高中生的许羚同样一无所知。这种时候只能靠直觉取胜了,蓝波想着,偷偷地伸手留下一张来。

结账的时候店主问着“要不要留个电话”,说下个月有一批新货。但是两人都没有手机,只好记下了碟店里的电话号码。

走出小小的店门,手腕上的塑料手表竟已指向下午五点。外面不再亮得晃人眼睛,暑意却并没有消退。

“给我看看你的。”许羚说着从蓝波手上抢过两张碟。端详了一会儿,她纳闷地歪起脑袋:“听都没听过的乐队啊。”

“我就是想买,怎么样啊?”

“你零花钱很多吗?这样买根本就是买彩票啊,你这个赌徒。”

“不是赌博,是灵感。再说我零花钱哪有你多……你为什么那么有钱!”

“我比你大啊。”许羚理所当然地说着,“省吃俭用,最近我爸还老偷着塞钱给我。”

“舅舅下岗几年了,怎么会有钱?”

“牌桌上的手气变好了呗……谁知道。”许羚耸耸肩,把手上的东西还给蓝波。蓝波接过,又忍不住低头仔细看了一会儿。这两张CD,一张是奇怪的纸板包装,灰色的硬壳上手绘风格画着汽车加油站、电线和十字架的坟地。另一张则是水彩渲染的迷幻画面,乐队名长得绕口。在他看来,都像是打开神秘门扉的谜语。

“姐姐,这怎么读?”

“‘The Hate Honey’,讨厌蜂蜜?”

“这我也会念啦,我说的是另一张。”

“这是法语吧,我也不会念。”表姐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就算蓝波反问:“你不是高中生吗?”她也迅速还击:“高中生也很小啊,等我念大学了再说吧!”

两个人吵闹着各自踩着自行车往家骑去。窄窄的街道上,楼栋之间时隐时现着太阳。在这个接近傍晚的时间,也依然是一个淡红色的小圆纸片。天空苍白,一群下班的自行车流在路口同他们擦身而过。带着辫子的两节电车慢悠悠地跟在身后,时开时停,像一段老式的蒸汽火车。一个茫然的下午即将过尽。回家的路在一个巷口分开,蓝波靠着围墙停下车同许羚道别。

“CD机借我行吗?”

“不行,借给你了我听什么。”

“你不用的时候我去找你拿?我明天给你打电话行吗?”

“你别打来,”许羚一脸觉得很麻烦的表情,“我要上网啊,要拔电话线。”

“你一边上网一边听CD吗?”

“让你爸妈给买台电脑,你也可以啊。”许羚笑了,“念初中没电脑可不行。就这么说,准成。”

“真的假的?”

“真的啦,我也帮你说说。”她忽然变成了一个温柔的表姐,连笑容都可爱了许多。这一定是电脑的作祟,蓝波想。他忍不住有些飘飘然地幻想起以后有电脑伴随的一个个暑假。跨上自行车踏动踏板时,许羚忽然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对了……”

“什么事?”

蓝波回过头去,许羚欲言又止。蓝波没注意到她脸上微妙的神情,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

“快讲。到家晚了我妈骂我。”

“那个啊,我爸妈,大概快离婚了吧。别跟别人说,也不要告诉姑父姑妈。”

“……欸?”

“时间我也不知道,年内办手续吧。”许羚轻轻地笑了,“我大概会跟着妈妈,以后跟你不再是一家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常见面。”

蓝波呆愣了一会儿。“很奇怪吗?”许羚说着,一边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催促他回家。她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这点小事也大惊小怪吗”,和过去一起打游戏时嘲笑他手慢、第一次带他去CD店看他呆然的表情一个样。但是这一次并不一样……“离婚”,蓝波扯动嘴角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许羚歪着脑袋看着他。

“怎么了?”

“……”

“快回家吧。”她翘了翘嘴角。

只有一边嘴角扯动肌肉的微笑,带着讥诮的意味。这种近乎冷笑的表情,让许羚一瞬间看起来像一个陌生人。蓝波怔怔地注视着她,许羚却没再回头。她踩上自行车向前骑去。沿道挺立的一棵棵粗大梧桐下,无数片夕辉穿过树荫把街道分割得破碎,许羚的身影就混入这一片破碎的光影之中。

蓝波忽然大喊了一声:“姐姐!”

“什么事?”许羚停下来,支起脚回过头看着他。

“……CD机,别忘了啊!”

他是想说些别的话,也许只是突然想叫这么一声。一种怪异的情绪忽然间在蓝波心里升起。只冲自己挥了挥手就转头离开的表姐,她的背影让蓝波不明所以地突然生起气来。他闷着头一路猛踩穿过巷子冲进院子里。

突然起风了,连云层也看不出的天空转瞬变得阴晦苍茫。蓝波闷闷地低着头往家里走,抬头看见二楼自家的阳台上晒着衣服。他想起中午出门之前广播里的天气预报。

“雷阵雨啊……”

家里没有人,阳台上的收音机竟然还开着。母亲出去买菜的时候总是这样。蓝波咋舌丢下背包去阳台上收衣服,心里暗暗祈祷雨不要下下来。他随手把衣服扔在沙发上,就坐在旁边抱着背包拆CD,拆完了就看着墙发呆。

客厅里没有开灯。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能看见温暖的暮色在房间里徐徐下降,令人不安的风却从阳台涌进来将它们吹散。许羚在那破碎夕辉下的背影又出现在他眼前,一阵莫名的懊恼忽然涌上心头。蓝波坐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醒。

“你这孩子,回家怎么不开灯啊!”母亲说着打开了客厅的灯,“作业问了吗?”

“问了。”蓝波扯谎说。他眯着眼睛,一边适应光线一边看母亲把塑料袋和雨伞一同扔在柜子边。

雨到底没有下下来。

每天都预报有雨,每天都没见下。进入二伏的天气,沉闷得接近凝滞。晚饭后天色还发着亮,蓝波跑出去踢球,汗淋淋地回到家,母亲忽然拿着听筒让他接电话。

是许羚打来的。她说我游戏终于打穿了,你来拿CD机吧。忽然又改口说我给你送来好了。“你让姑妈接个电话,我妈找她。”她的语气忽然变了。

母亲接过电话,一开始还寒暄着,慢慢变得眉头紧锁。蓝波凑到听筒旁边想偷听对话,被母亲赶到了一边。

“是的,好,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吃个饭行吗?……明天?行,明天要来啊。”

两个大人走进厨房反锁上门,开始背着蓝波说话。不需要躲在门口偷听,重重的叹气声已经穿透了厨房的门。蓝波想,果然是离婚的事情吧。

平生第一次被人分享了秘密,却并不因此感到高兴。有什么不安的东西在捅着他,这种心情在入睡时变得更加鲜明。电风扇在房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蓝波起身走到窗边,支着肘往外看去。院子里长着粗大的樟树,树冠在黑暗中魅影重重,在起风时凌乱地飘摇,空气里却并没有下雨的预感。

姐姐那仿佛与己无关的冰冷表情又出现在他眼前。蓝波默默地把脸埋在手掌里。两年前她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就不再亲密地对待他了。转而给自己介绍了许多新鲜玩意儿的许羚,慢慢地变得令人憧憬,继而是越来越明显的距离感。她在想些什么,有没有苦恼,蓝波一无所知,或许她本人也没有想让人知道的意思。

第二天傍晚的餐桌上是一顿气氛诡异的晚饭。蓝波在椅子上怎样也坐不舒服,又不敢随便扭动。他抬头偷偷看一眼对面,姐姐若无其事地吃着面前的一盘菜,舅妈和舅舅坐在她的两边,像两个不相干的人。没人主动说话的饭桌上只剩下僵硬的咀嚼声,母亲开始打圆场夸奖许羚学习成绩好,蓝波要多跟姐姐学习。许羚不失时机地建议给弟弟买一台电脑。两人对看了一眼。

“妈,给我买一台吧。”蓝波顺势说,“马上就要用了。”

“再说吧……”母亲为难地说着,似乎有些动摇。

两个人几口吃完饭,一起躲进蓝波的房间里锁上门。许羚从背包里拿出CD机和几本杂志扔在书桌上。

“都借给你,记得要还我啊。”

“这什么杂志?”蓝波拿起一本《通俗音乐》翻看着。

“今年才改版的新杂志,挺难搞到的。”

“我下个星期要军训,在那之前还你?”

“军训后再还我吧。”

门外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蓝波想起身去看,许羚制止了他。

“大人的事你别搀和。”

“可是……”蓝波不甘心地嘟囔着,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能如此无动于衷。许羚却忽然厌恶地扔开了手边的杂志。

“真讨厌。离婚就离婚,在别人家里吵架算什么。”

“那是你爸妈欸……”蓝波微弱地抗议道,果不其然许羚转而向他发难。

“那你说,换你是我,你怎么办?”

“劝劝啊,让他们别离婚。”

“那,为什么?”

“没有人希望父母离婚吧!”

“但如果有人希望呢?”

蓝波哑然。作为小孩劝父母不离婚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为了谁?他默默地思索了一阵。

“爸爸啊,下岗了几年,每天就知道打牌,半夜三更才一身臭味地回家。妈妈开了发廊以后变精神了,也漂亮了。看着他们两个,就连我有时候也会吃惊,他们竟然是夫妻啊?一开始两人还吵架,现在干脆都尽量不回家了。”

蓝波想起饭桌上涂着口红、满身香气,一头硬卷发的舅妈,还有若无其事地把烟灰弹进碗里的舅舅。大规模职工下岗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在那之前——或许直到昨天的电话之前,表姐一家在母亲眼中恐怕都是个值得羡慕的家庭。有个成绩优异的小孩,这就是全部了。

“要是能早点自立就好了。”许羚叹了口气,在他的床上翻了个身,注视着天花板:“反正你也不懂,不说了。”

“姐姐,你为什么要跟舅妈?”

“我是她的全部呀。”许羚自嘲地笑了,“我不跟着她,她就去自杀。妈妈自己这么说的,我能怎么办。”

“舅舅呢?”

“你希望我跟着他?”

“这样我们还是一家人吧。”

“谁知道呢……”许羚低声说着,“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我有这种预感。”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风声忽然响起来。蓝波默默注视着表姐的脸。T恤下她十四岁的正在发育的身体,还有苍白漠然的脸,在它们的后面隐藏着怎样剧烈的变动,年幼的他不可能知道。他想起不久之前的下午——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里藏着一种似乎要打开一个隐秘箱子的预感,指尖触着门扉却找不着钥匙的焦灼感。

房门忽然被重重地敲了敲,是舅妈的声音。

“羚羚,回家了。”

“来了!”许羚喊了一声,回头默默看了一眼蓝波,就打开房门。蓝波跟着走出去,舅妈似乎补过妆。鲜艳的妆容掩盖她红肿的好似哭过的双眼,舅舅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

“这么早就回去吗?”父亲似乎想要挽留。

“好像要下雨了啊。”舅妈说。母亲点头接过话:“天气预报还说夜间有雨呢。”

一群人下楼向院门口走去。蓝波跟着表姐走在最前面,夜风带着潮湿的气息,猛然吹过两人身边。

“好冷啊,会下雨吧?”

“今天肯定会吧。据说台风就要登陆了。”蓝波说。姐姐笑着反击:“再怎么吹也不会吹到我们这儿啦。”

然而蓝波的记忆里还残留着去年洪汛来时全城惶惶的印象,今年再来一次似乎也没什么奇怪。毕竟是世界末日啊。

“怎样也到不了内陆的,放心吧。“许羚笑了笑,“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你也是最安全的一个。”

“今晚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蓝波不再去想她话里的若有所指,挑起话头。许羚却反常地沉默一阵。

“爸爸这边的亲戚已经讲过了,接下来很快就能办手续了吧,我想。”她抬起头看着前方的路灯,忽然抬手揉了揉蓝波的头发。

“有人劝我妈去深圳创业。要是她带我走了,CD机就不用还我了,反正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

蓝波诧异地看着她的眼睛,许羚却不再说话。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就同走过来的大人们的影子会合了,混沌地再也看不出来。

“这么早就走了吗,还没……”母亲有些歉意地说着,舅舅和舅妈却执意告辞。蓝波站在父母身边,心情沉重地默默注视着表姐最后上了出租车。

暴雨在凌晨降临了城市上空。

蓝波从梦中被冻醒过来,赤脚跳下床关上了电风扇,又踮着脚去关窗,雨下得又猛又急,已经打湿了一只胳膊。不想被父母发现自己还醒着,蓝波摸黑找到桌面上的CD机,他犹豫地放进了The Hate Honey的CD,抱着它们回到床上。

液晶屏在黑暗里亮起来,耳机里传来电流通过的声音。蓝波屏住呼吸等待着。一秒,两秒。

一记重击忽然砸向头顶。

——激烈的前奏轰然响起。一声比一声重的低音间不容发,明明只是声音,却沉闷地压迫着肺叶和心脏。一种窒息感忽然升起挤着脑子,蓝波大口喘起气来。

这是个什么神经病乐队……蓝波想。可是急速飚起的吉他声马上撕裂了他的想法。来不及抗拒,来不及反应,低音和鼓声不容喘息地加进来。

密集的节拍在有限的空间里扩张膨胀,主唱嘶哑的声音扭曲变形,唱到高音时干脆变成了吼叫。一瞬蓝波的心中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类似快感的情绪。他紧紧地抓住枕头,激烈的电流在他的体内形成回路,它们路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新鲜的疼痛。

一曲终了时,蓝波有些虚脱地按下了暂停键。他失魂落魄地跳下床,走到窗边。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听不见外面扑打窗户的雨声,他忽然想去淋雨。

摇滚乐,以前在表姐的推荐下也听过摇滚乐。她买了名叫《欧美摇滚金曲合集》的盗版盘,按着里面的目录记乐队名。披头士、老鹰乐队、爸爸妈妈乐队,但没有一首歌像刚才那样。

方才的四分十五秒……那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蓝波悄悄打开门走进客厅。潮湿的风擦着脸迎面而来,轰鸣的雨声盖住了拖鞋在瓷砖地板上行走的声音。阳台上有一扇窗没有关好,挟着雨滴的风正从那里涌入。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却不假思索地推开了窗子。

劈头盖脸的雨几乎瞬间就把他淋得透湿。遍身起了鸡皮疙瘩,打在身上的雨水里含着痛楚,同样是新鲜的。穿过密密的雨帘看见远处的天空,忽然模糊地亮了起来。隔了一阵,雷声震动了他的身体。

“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我有这种预感。”

同样的预感在此时点亮了他的脑海。他的身体里升起了小小的飓风,那是沿着太平洋一路向东即将靠岸的八号台风,同样也是在他心里凭空升起的台风。过境的台风剧烈地拧扭他的身体,摧毁目视的一切。亲密的人即将分别,一如既往的漫长暑假即将结束,崭新的日子即将到来。而风暴,还要一次次来袭。

整夜,雨在城市上空下个不停。雨顺着每一条沟渠流进长江里,每一条柏油马路都被洗得发亮。这一场酝酿已久的空前暴雨在日后被看作长江水患的前兆,一度登上本地报纸头条。整夜,激烈的歌声混合着雨声在蓝波的耳朵里响个不停。

睁开眼时耳朵里还塞着耳机。蓝波从床上跳起来,身体残留着奇异的疲惫感。推开房门,母亲依然在阳台上浇花,大清早她开着广播,全然不管睡懒觉的儿子会被吵醒。外面的雨洗掉了蝉声,只剩下早间天气的广播响个不停。

“昨日,第八号台风在广东珠江三角洲一带沿海登陆,登陆时风力十三级。沿江江南和大别山区南麓出现了大面积的暴雨、大暴雨……”

“妈,这么早你开什么广播啊!”蓝波不满地喊着走上阳台。雨天也浇花正午也浇花,这样的人恐怕只有自家母亲了吧。他看着窗外的雨帘,怔怔地想着。

“你舅舅和舅妈啊,大概年内就要离婚。”母亲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对他说着,“昨晚在饭桌上闹成那样,看样子是要真离啊。”

“……姐姐怎么办,他们想过吗?”

“羚羚?……羚羚那孩子不懂事啊。这么大的事情,也没看她劝劝,好像不关她的事一样。”母亲像新发现了什么似的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可别跟着她学啊。”

“……嗯。”蓝波愣了愣,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觉得可能闭上嘴才是正确的。“大人的事情别去搀和”。这是姐姐昨晚说的话,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讥诮,就和那个一起去挑CD的下午告别的时候一模一样。

蓝波还不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后,依然会不时想起那个下午。如果要从后往前追溯,那么这个世纪末的夏天是一切的起点。奇怪的是他时常想起的,往往是那个碟店老板胡茬黝黑的脸。那大概是在若干年后,打口碟已经屡见不鲜的情形下,高中生的他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闲逛,俨然一个摇滚老炮在探索一张藏宝地图。在他埋头从一大堆糟粕里挑宝贝时,那些店主无一例外地会问他喜欢听什么,给他推荐东西。总在这时候,他会油然怀念起那个街角的小店里什么也不说的店主,那个饶舌的午后,树荫下的那一片破碎的夕辉。

1999年10月,十四号台风登陆福建。全年最强的这次台风使厦门一度全岛停电,自来水和燃气中断,所有交通设施关闭,72人死亡或失踪。一时间,各小报又开始把它同诺查丹马斯预言联系在一起。蓝波和父母一同在电视里看了相关的报道。学生宿舍楼的楼顶被掀翻,百年大树被齐根拔断。注视着那幅景象,蓝波想到——那就是姐姐的内心。

末日预言多少令人心中惶恐。然而直到年底也没有再发生令人不安的事件。安稳的十二月中旬过后,又陆续出现各种辟谣。

元旦,一家人头一次去了西餐店吃牛排。三个人坐在桌前不熟练地摆弄着刀叉,父母聊着八卦——舅舅离婚的事情已经变成了饭桌上可有可无的谈资。餐厅窗外的街道上,有人正放着烟花。

回到家中已近深夜,新年的晚上,平静而温馨。父母在电视机前嗑瓜子,蓝波走上阳台去等待转钟时的烟花。

断断续续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在零点刚过的时候忽然密集起来。瞬间视野中五六处地方同时升起了烟花,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忽然传来,几乎盖住了电视机里新年晚会的声音。彩色的幻象消失了又重现,持续了好一阵子。在全部归于寂寥后,还在他的眼前留下了光的幻象。

爆竹声中一岁除。新的世纪,从这一刻起到来了。想到这一点,此时却没有什么实感。

比我更小的孩子们,恐怕对这个世纪末交接就不会有记忆了吧,蓝波想着,经历过这个时间和没经历过的人们,在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不同呢?很多年之后大概就能知道了吧?

(序章 台风过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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