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玻停下来,眼睛似看非看地望着前方,视线偶尔从若兮的脸上掠过。
若兮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虽然极想发问,可是词语虽在舌尖上濡湿翻滚,却始终没有穿破两片薄薄的嘴唇。
蓝玻的视线终于从渺远中收回来,定格在若兮的眼睛上。“叶子叫着我的名字说,是你吗,蓝玻?我抬起头看她并点头。此前我与她只有一面之交,便是在颁奖礼上,会后她找到我,说非常喜欢我的文章,问我现在在哪里上学,我说退学了,她很吃惊。然后她想说服我上她做的电视节目,被我婉拒。”
“为什么?你太傲慢了。”
“错。我不去,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蓝玻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有些伤感,“十年中,那是她唯一一次对我有所求,却被我拒绝了。”
深沉的嗓音中杂着一份凄然。若兮心头无由地一酸,赶紧仰头喝干杯里的水。
“那天她与我谈了很多,并留了电话给我,说如果可能,想推荐我去上一些进修班,或者鼓动我重新复习参加高考。我心里很感动,可自尊和狂妄使我只是很淡漠地说声谢谢,就走了。不是我不愿留联系电话,是我压根儿没有……不说了。”
蓝玻沉默了良久。
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若兮问他:“你的身形清瘦,初见你的人绝想不到你的声音会这么沉厚磁性呢。是练出来的吗?有什么经验传授没?呵呵。”
“哈,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也许,是我变声期哭得太多,把声音给哭瓷实了吧!”蓝玻半真半假地说。
若兮哭笑不得。“还是说说常浩常总吧。”
“后来,叶子将常浩介绍给了我。我与他的不解之缘由此开始。”
从叶子那里得知蓝玻还喜欢画些素描,常浩便约了蓝玻到一个画展见面。
这次见面,他问蓝玻要了一些从前写过的东西。
几天后,就找到蓝玻,告诉他说,你是一个天生的作家,你应该写作而非扫大街。然后他不容蓝玻犹豫,就将一部分预付稿费塞到他手里,并给了他一个手机方便保持联系,让他回家埋头写小说。
写作开始前,差不多有一星期的时间,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见面,在一起琢磨讨论这本书要写的内容,一起讨论、拉出了一个大纲后,蓝玻开始利用晚上的时间埋头写作。隔几天他们都会通电话,蓝玻需要什么样的资料和采访素材,常浩都会迅速帮忙解决。
然而终究是第一次写小说,蓝玻写得很辛苦。因为他完全没有写作长篇小说的经验,对它的艰难程度没有预计,好几次写到中途几乎要放弃时,常浩和叶子总会及时出现,鼓励他,并给他提若干建议,供他选择。
蓝玻第一本书的面市,营销策略、宣传方案甚至是常浩亲自操刀。这本书的销量和影响远远超出了蓝玻的期待,甚至连常浩也惊喜不已,一个天才作家在他的手中诞生了!
其后,只要蓝玻每有想法,都会与常浩交流,在反复交流中,他对将要写作的题材以及写作的角度和方式,都会越来越清晰。最初几部书,他都会在写完几章后就发给常浩看,让他提意见。即使后来写作渐入佳境,他也不会忘了在完工后将它们发给常浩,让这位有着杰出审美才能的出版家挑刺。常浩无论多忙,都会亲自对蓝玻的每本书精读细品,在充分理解的前提下,提出他独到的意见。
“要让小说的各类人物充满矛盾,要有激烈的斗争,要让人提着气一口气能读完。”刚开始,常浩手下的一些责编对他提出这样的意见。有时候他也会作难,因为他想要表达的东西,不一定在文字的表面形成激烈的冲突,那种生活和思想的波澜,会隐藏在一些看似舒缓的情节中。
他去征求常浩的意见。
每次常浩就是再忙都会与他充分交流,坦陈各自的想法,其后再约请责编一起商谈,该坚持的坚持,可商榷的商榷,非修改不可的则立即动手。
这样精心打造出来的小说,焉能不畅销?蓝玻的前九本小说,销量最少的也有五十多万,最多的累计高达三百多万册。
最重要的还不是小说的销量。常浩在蓝玻的大多数作品中都看到诚恳、坚毅和锐利。他感到无比欣慰。一般情况下,才气十足的作家,往往难免陷入矫情和虚无,踩在自己的才气上腾云驾雾,用词语和小感觉制造出云蒸霞蔚的景观,结果浩瀚的生活本身以及作者的自我都被这些云雾虹霓所遮蔽、裹卷,竟或无影无踪。而蓝玻的小说既植根于生活的细部,又能脱离生活固有的琐碎,展现出一种珍贵的开阔和大气,时常会让常浩感到惊奇、赞叹,一个“80后”的年轻人,虽然阅历尚浅,却有这样的见地、胸襟和想象力,未来真正无可限量。
常浩与蓝玻,渐渐成了最好的朋友,这种情谊,早已超出出版人与作者的界定。最初几年,常浩经常拉蓝玻参与各种聚会,让他认识并观察了解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交流,使蓝玻从一个只关注自我和身边环境的封闭者,变成了一个关注世界关注他人兼具多重思维能力的人。这些人,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人生方式甚至他们的经历,对蓝玻后来的作品都有过深刻的影响。
“你说,既然有这样完美的合作者,我为什么要换出版人?”蓝玻说着看着若兮,见她睁大眼睛看他,就笑道,“当然,关于销量的问题,关于怎样才能做到百万畅销,得花一本书的工夫专门谈才能谈得通。下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提供全部秘密素材。哈哈,怎么样,准备与我长期合作不?”
若兮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我真为那些记者抱屈,你看他们都得不到真的有价值的报道材料,我真为自己不是记者感到可惜。多可惜啊,多好的料啊,绝对猛料。嘻嘻。”
蓝玻:“你要是记者,会是全天下最可爱的记者,所有的独家你都能挖得到。”停了停,又说,“其实说记者太八卦也挺冤的。他们大多数都是很有素养很有理想有追求的一拨人,你接近他们就知道了。只是出于种种因素的综合推动,才把记者尤其是娱记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以为他们不辛苦啊,为了挖猛料拍到独家照片,彻夜守人家房子跟前偷拍,那是什么精神?只怕职业杀手狙击手也不过如此。哈哈!”
5 蓝玻落荒而逃
蓝玻的坐骑是一辆越野车。在市内他其实开得少,短距离骑自行车,长距离则坐地铁,只有不方便的时候才开。更多时候是到野外郊游,或者到很远的地方比如甘肃、宁夏、新疆等地地形不明了的地方,才会开着这辆性能良好的越野车。
这天他开着越野车带着若兮一路奔香山而去。
“能够与你一起庆祝《岛语》首战告捷,真是件快乐的事。”蓝玻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路说,“刚才接到常总电话,说上市不到一个月,得到的各地售出数据就有近十万,势头不错。”
“呀,那照这样的速度,两个月首印量就能卖完,接着加印啊,真不错,你早说,我也敬你一杯水呀。”若兮笑嘻嘻地说。
到得香山北门,便看见依山而建的碧云寺,他们看看时间还早,便决定进去转转。层层石阶递进,座座殿堂叠起,虽然他们都曾来过,但拾级而上,仰观金刚宝座塔,仍然由衷赞叹和敬畏。
有孙中山先生纪念堂设立于此,他们默观了良久。
最后来到幽静的水泉院。
在水泉院,看着那棵据传生活了三世的“三生树”,感怀不已。传说中,此树初为槐,几百年后,槐死了,从它的根部长出一株柏,又几百年,柏死后,从它的根部长出一株银杏,至今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蓝玻突然搂了搂若兮。“也许我们能变成三生树。”
若兮心狂跳。
接着他们又到眼镜湖、昭庙、昭庙北侧的见心斋流连了一会儿。
开始爬山。
蓝玻因为长期进行山地赛车训练,体能极好,不一会儿就将若兮远远甩到了身后,等看不见了,再回头站定等着若兮。
若兮一急,干脆把有些碍事的鞋子脱下,光脚在山路上走起来。气喘吁吁地走到蓝玻跟前,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哈哈!”
“喂喂,你不怕把脚硌伤吗?”蓝玻明显有些心疼,见若兮不理他,只埋头朝上努力地走,就从她手上抢过鞋子提着,“你别着急呀,我慢点儿陪你好了。”
若兮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你别老逗我说话,一说话,那股气一散,我就累得爬不动了。”
迎面一对男女下得山来,男人说:“还是她牛,有人提鞋,哈哈!”
蓝玻听了哈哈大笑。若兮紧绷着小脸,汗流满面地继续爬山。
又有一对男女下山来,男人说:“哇,光着脚爬山,太厉害了!”
女人说:“她只是因为穿的高跟鞋,没办法。”
男人说:“这跟鞋没关系,重要的是她能光着脚走这回事。”
蓝玻就在若兮耳边说:“看,有人崇拜起你来了呢!”若兮仍旧咬紧牙关,脸红扑扑的,一步一个脚印地倾身向前走着,浑身都湿透了。蓝玻仍然走得很轻松,只如散步一般。他们超过了一拨人,又超过了一拨人。快到山顶了,若兮突然加速,蓝玻还没反应过来,若兮已在顶上欢呼跳跃。蓝玻看着若兮粉红色的脸上绽开着笑容,长发被风吹起,赤脚在山顶上如孩童般蹦着,感觉心被猛烈地撞了一下,然后就痉挛了。
若兮正在开心地蹦着,转身看到蓝玻如此,慌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身边,扶着他:“你怎么了?”
“疼。”
“哪儿疼?”
“这儿,心疼。”
“啊,你都疼得出汗了,快,赶快坐下休息。不会是心脏……”若兮说着扶他坐下,并掏出纸巾给他擦汗。
蓝玻放下若兮的鞋子,一把握住若兮替他擦汗的手。“神经,出汗是爬山爬的,不是疼的。现在已经不疼了。”
若兮吃惊地看着他。他迎着她的目光,呼吸渐渐急促,脸色潮红。“走,我们到林子里去。”
他们走小路到了游人很少的树林里。蓝玻放开若兮的手,将她拦腰抱住,深深地吻住了她。
若兮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有些惊慌失措,想推开他,蓝玻却并不放松,相反手上更加了力将她贴近了自己的胸膛。很快,若兮就融化并投入到这无比甜蜜的热吻里。
激动中,蓝玻将手伸向若兮的上衣内揉捏着。若兮用了最大的努力挣脱了他。“别别别别,我我我我……”一急,话说不全,眼里也汪了一泡泪。
蓝玻双手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你不会说,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吧?”
若兮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心中忐忑不安:“我……我……”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蓝玻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俄顷,他淡淡地说:“走吧。下山去。”
回城的路上,一路无话。若兮一直想解释什么,可蓝玻冷峻的神情阻止了她。
到了若兮家门口,她没有动。蓝玻没有去看她痛苦含泪的眼睛,只轻拍了下她的肩:“到家了。”
6 若兮的琴艺之路
若兮没听见母亲在楼下喊她吃饭的声音,兀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当她母亲上楼来喊她的时候,她又翻身向内装做睡着了。
若兮母亲傅青走近一看,见她睡得香香的,就不忍叫她。也不急着去吃饭了,就坐在床边,呆看着熟睡的女儿。忽然想起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和女儿在一起吃饭聊天了。虽说与加拿大那边有生意往来,可以常常见到女儿,但每次见面都很匆忙,陪她买点东西,吃顿饭,也就分开了。
她想起早年若兮年幼的时候,自己辞职在家专门带她,陪她去学小提琴的事。
这孩子十分有天分,她的启蒙老师郑浩民特别喜欢她,在她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对她的指导对她的用心,所花的时间和精力等,都远远超出了他所收的学费。
若兮父母尤其是母亲傅青对此很是过意不去,几次提出增加报酬,都被他谢绝了。他说,我不是时刻都能遇到这样的好苗子的,指导和见证她的成长是我的乐趣。要感谢我,就与我一起好好努力培养她吧。
闻此,傅青热泪盈眶,既为若兮骄傲,又被郑浩民折服。
若兮的这位小提琴启蒙老师是个教学经验极为丰富的教育家,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小提琴演奏者。从若兮四岁开始跟他学琴起,他就对她实施了独具一格的教育方法。
除了督促她进行极为艰苦枯燥的技法训练外,他还让她读浅显易懂的唐诗和优美的儿童散文,有时间的时候还会与傅青一起带着若兮与另两个学琴的孩子到郊外或者公园、植物园去游玩。
在游玩的过程中,让她们仔细观察树木花草的颜色和形态;聆听各类鸟儿和其他各种动物的叫声,让她们猜测鸟儿们还有其他大动物的叫声是什么意思,表达的是什么情感;又到猴园,让她们注意看猴子高兴时、生气时、没事干时都什么神态和叫嚷声,会做些什么举动……这些无微不至的观察,不但培养了若兮敏锐的感受力,在琴艺上也有着潜移默化的深远影响,而且,还为她日后拥有一支生花的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因为每次观察过后,郑老师都会要若兮把它们用笔写下来,并把自己看到听到这些东西的感受也一并写进去。到她更大些的时候,郑老师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开列一些书单,让她认真去读,并写读后感想。这使得原本就天资聪颖的她,写作能力也如琴艺一般在少年时代就获得了最大程度的积蓄。
小学、初中、高中,她的作文就在校、区、市乃至全国的各类赛事中频频获奖,还有不少随笔杂文发在各类校园报纸杂志以及各种成人文学刊物上,其用笔之老到,立意之高远,远远甩开了同龄人。
七岁的时候,若兮就夺得了全国少儿小提琴比赛的第三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拿了大奖回来的路上,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挂倒,事起仓促,傅青来不及拉住她,她的左手三根手指骨折。差点就此断送了她的小提琴梦想。幸亏她年纪小,且医生医术精湛,几个月后,受伤的手指终于复原了。
不过,这一次事故,使她的学琴生涯中止了一年。这期间,郑浩民一直不停地鼓励她,常常与她父母联系,劝说让她早日恢复练习。
后来,在她上初中后,一度也曾想过放弃练琴。
那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大幅下降时,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在同学中间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她思考了一番,认为是小提琴的习练占用了她本就不多的时间。于是,也没和郑老师及母亲商量,就偷偷自动放弃了学习小提琴。
她的办法很原始,那就是两头蒙骗。那时候因为她长大了,母亲不再全程陪同她练琴,而是重新进入商场,与父亲一起打拼去了。家里请一保姆操持家务。父母常常回来得很晚,她便一头和保姆说练琴去了,一头又和郑老师打电话说要补课。然后就跑到同学家里做功课去了。
其实不练琴的那些日子,她心里慌慌的,总觉得生活少了什么东西,吃饭睡觉上课,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一开始她没在意,以为是功课学得做得太辛苦,只要她努力,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后来有一天郑浩民老师打电话给她,坚持要带她去听一场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她颇有些害怕误了功课,但又怕母亲和老师一对面,就揭穿了她不去练琴的谎言,于是不情愿地去了。
那正是伊扎克·帕尔曼的小提琴独奏音乐会。
伊扎克·帕尔曼的琴声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心灵。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不练琴的这段时期,她总觉得自己的心没有着落是什么缘故了。小提琴是她的灵魂之器啊,是唤她跃越于喧嚣尘俗之上的青鸟,是带她自由地穿梭于过去未来的时光机器,是与她的生命不能须臾分离的根本。
她重新拿起了心爱的琴。
傅青替若兮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等母亲一下楼,若兮就蓬乱着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窗外,转头看墙时,发现了安静地守候在柜子里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