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自己信心,上电梯前,若兮拿出两块绿箭口香糖放口里嚼着,耳朵听着MP4,一路放的劲爆搞笑音乐,以为这样便可装饰起一副大咧咧的形象来。但无论她怎样掩饰,也盖不住那种心里自然生出的隆重。当蓝玻打开门,看到她这副与云蒙山野营时完全不同的潮女形象,一时稍微有点吃惊,可当他从她手里接过睡袋包时,捉住她的眼神只看了一秒,就发现她的眼神出卖了她,心里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由两套两居合并组成的房子。两套房子的装饰风格完全不同。
若兮十分好奇:“你为什么买两套这么大房子却不去买一套别墅?我相信价格差不了多少。”
蓝玻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知道这是多少层?十八层,在中国的神话里,十八层地狱可不是谁都不怕的,所以……”
没等蓝玻说完,若兮就将长发一甩,差点甩到蓝玻脸上,嘻嘻笑道:“我好像在你们小区外面还看到一个广告牌,上面有你的大幅照片呢,是不是收了不菲的代言费啊?”
“代言费就是送我一套两居的房子,任我选楼层和房型,我选了这十八层的。房产商大喜过望,连忙准备再送我一套,我即时制止了他的冲动行为,又买了这旁边的一套。当然,价格相当实惠,但是与他们对外销售的这层楼的价格也相差无多。”
“为什么不接受赠送啊?多合适的事啊。别人可是轮都轮不到的。”
“不懂了吧?人生在世,要惜福,不可过贪,上帝真主玉皇大帝阎王老子才会抬眼正瞧你,这样,以后你想折寿,这些帝啊王的也不会批准。”
若兮一听他这话,想笑,没笑出来,这家伙一贯尖刻,她早有耳闻,但听了他这一通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却隐约感觉得出他并不像展现给公众一面的那般简单。
房子里到处可见他的照片,但都不是彩色的,全是黑白照或者一种仿黑白反旧的色彩,若兮心里存疑,但没有问出来。这家伙看来真不是个可以看透的人物,她忽然对自己完成任务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几乎有了泄气的感觉。苏颖的话在她耳边响起来,不要老去想着任务,正常地与他交往,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也许才是接近秘密核心的好办法。就算达不到目的也没关系,总会了解他一点,那样也算成功。
参观了一圈后回到客厅,若兮嚼着口香糖笑道:“看来你真是个自恋狂。”
蓝玻也笑:“人不自恋天诛地灭!哈哈!”停一下又说,“你可不可以把口香糖吐掉?看你嚼这么久,估计早已没什么香可言了。”
若兮被他一语戳穿自己的伪装,脸暗地里红了一下,但她仍使劲绷着,把口香糖吐到手纸里再丢到垃圾桶里,然后自以为极潇洒地说:“还不是你一大早打电话,我都没来得及刷牙洗脸,这不,素面朝天地嚼着口香糖就来了,权当刷牙。”
蓝玻就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哇,没洗脸啊?那真的是天生丽质仙女下凡,什么孙俪、李小璐之流都得靠边了。可你干吗不洗脸呢?我又没限定你到达的时间。”
若兮就有一丝丝发窘,在这个聪明绝顶又尖刻好斗的著名歌手兼作家蓝玻面前,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若兮同志还没开始与他交锋,就已经破绽百出。背着包坐地铁走路她都没感觉到热,这会儿她竟感到额上、胸前、背脊上相继开始冒汗,也顾不得与蓝玻斗嘴斗智了,急不择言道:“空调的开关在哪里?”
“在那儿。”蓝玻手一指。若兮一蹦而起,朝他手指的方向奔过去。这是小区安装的中央空调,大约是紧张的缘故,闹半天她就是没寻着制冷的键,汗仍是一个劲儿地流,于是又掏出手纸不停地揩汗。蓝玻一声不响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
若兮感到一股热力向她逼过来,心不由自主地急跳起来。他俯下头看空调屏幕,下巴几乎蹭到了她的脸,呼出的鼻息甚至钻到了她的脖颈儿里。心的狂跳传达到她按在空调钮上的手,手也不由得抖了起来,竟将空调电源给关了。急忙中又去打开,而后嘴里念念有词地找控制模式,吹风,抽湿,制冷,哇,这个是风扇,就是它了。接着又念温度,三十度,太高了,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四,二十三……行了,二十三度比较合适。她嘴里不停地叨咕,手指也快速运动着,以此压制着心不至于跳出胸腔。听到空调开始运转的声音,她才慢慢镇定下来,预备从容地转身。但蓝玻仍站在她身后,她还仿佛听到了他有力的心跳,她的脑子又乱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该左转还是右转。胡乱地转了个方向,从他身前走了出来,好容易松口气,却听到他的声音:“你走到哪里去?”才看清她的前方是堵墙。
吃了一根冰冷的冰激凌后,她才慢慢地凉了下来。
“你不用上班,平日怎么安排自己的工作时间呢?”还从未真正进入过社会的若兮知道自己提的问题幼稚天真,可不说话,她又忍不得这默寂的压迫,同时,她也的确有点好奇。
蓝玻领她走到自己的书房前,书房不大,约二十平方米,一面墙是书柜,一面墙是碟柜,里面是各种电影电视剧碟片和唱片。“我每天就在这里看碟听歌,或者写作,或者到录音棚去与乐队练唱录音。时间嘛,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说着,坐到电脑桌前的宽大转椅上转了一圈。
若兮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来。“我有一点点纳闷,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她原本不想说,可是一个大脑失控,话又从嘴边溜了出来。
“说。和我在一起,没什么禁忌,爱说什么说什么,就是反动的话,我也不会举报上去,权当学者学术争论。”
“就是这个,那个……你是作家,为什么书房比卧室会小这么多?”问完了,若兮仍然有点紧张不安,因为她不知道社交的概念,不懂得与人交谈,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但她又是个直肠子,一旦问题来到她的脑子里,叫她憋着不说会很难受。某次在她父亲一个商务伙伴的欢迎宴上,一个问题跑到了她的脑袋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结果让对方有些尴尬。回家后,被她父亲好好修理了一顿,她母亲则叨叨着要把她送到礼仪公关学校去学习,所以她对与陌生人交流其实是怀有恐惧的。但文瑾却很欣赏她的这种率真个性,说她是个纯洁到透明的人,文瑾说:“你差不多就是‘90后’了,你的率真也许是你们这一代人的特点,是时代造就的珍贵个性,没必要像我们这一代一样活得那么虚伪,凡事虚张声势口不对心的,憋得慌,没劲。”也因此若兮特别喜欢和文瑾在一起,无论她说什么,文瑾都理解、包容,且鼓励。因为文瑾知道她说的即她真正所想的,不会为了利益、关系等等外在的许多附加物而扭转话的方向。文瑾也是个直肠子的人,虽然在说话的技巧上会懂得修饰一些。比如如果坐在一个不太熟的朋友车上而他开得太快令人觉得不安,若兮会直筒筒说“您太威猛了,开这么快敢情心脏病都能吓出来”,文瑾则会说“您开车的风格真是硬朗,以前坐惯了温和型风格的,现在还真得好好适应一下才行”。总之,若兮与文瑾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舒坦。现在她和蓝玻一说完这句话,心里就开始忐忑不安。
一听若兮这话,知道她没走脑,蓝玻却放了心。这心是一颗结了伤痂的苍老的心,虽然它的主人面部仍然如此年轻。这话的朴实天真以及她问话的神情和她一向明澈的眼睛,甚至使他心上的老痂蠢蠢欲动。他给她回了一个绝对真挚的笑脸,那笑里面竟少见地含有一种腼腆。
若兮却仍在紧张,见他这样平白地笑,遂讪讪道:“抱歉,我没有经验。”
这样的慌不择路,倒更让蓝玻赏心悦目,从微笑竟至于大笑了:“什么经验?”
“谈话的经验。”
6 蓝玻是个风水加音乐迷
为了消除若兮的紧张,蓝玻从书桌前的皮椅上站起来,走到书房与卧室的过道中站定,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虽然我是个所谓的‘80后’,对风水一类东西不一定全信,可也不敢随意否定。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其实有些所谓风水,是环境生态学的其中一种,它结合了大自然的天性以及人生哲学等等许多真理在内。但人们就是怪,你说是科学吧,他们就有点不大愿意去信,认为是宣讲,是科普,因为被多年的灌输教育弄怕了,形成了一种逆反心理和能够心口高度不一致的超级能力。科学是科学,好是好,那是国家的事,咱还是偷着信点儿封建迷信有趣。一旦落实了几回,这封建迷信还真的能生根。这就是一些国民的现状。我当然不迷信什么,但在经过了几回事情之后,也不敢造次了。”
若兮睁大了眼睛看他,甚至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没事,你坐着吧。为什么书房比卧室小?书房主要是我一个人活动的地方,风水师认为,房子过大,人是镇不住的,阳气不足,运道气势都会受损。要在从前我是不信的,会认为这东西是绝对的糟粕,可世上的事总没有那么绝对,有时候它的神秘莫测会令毫无准备的你猝不及防……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对一切神秘之事,我都不预备采取断然的态度。真心向好几位资深的风水师咨询学习过,根据心得,发现这两套房子比较适合我。”
“可是……”若兮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你这么大套房子一个人住着,不是与你的理论也冲突吗?”
“是这样,我这里其实是两套房子,只是用一个门连通起来了。那几个房间等我父亲回来了住。另外,房子大,人少阳气不足的问题,是可以巧妙地化解的。比如可以用养植物或者小动物来增加室内的生气等,而且要根据你出生时的五行方位金木水火土属什么的,土命金命水命每种命都有不同的方式来化解,比如用鱼缸养鱼,鱼缸放在什么位置,或者用什么植物放在什么位置那可都是有讲究的。说起来就比较复杂,小孩子也听不懂,等你长大了向我交点学费再向你传授秘诀吧,哈哈!”
若兮真个是听呆了。这家伙简直叫人摸不透!对外形象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立新风不畏一切亦不受一切东西约束的愣头青勇士蓝玻,私底下却有风水先生的特质。
似乎是看出了若兮的疑惑,蓝玻笑道:“不是迷信,是对一切悬而未知的东西,权且存着探索的态度。另外,如果你也经历了我这么多的事,你对这个世界也会有新的看法和态度。风水只是我的精神伴侣之一。”
蓝玻虽然是笑着说这些话的,若兮却从他飘忽的眼神和他那种似是凝固的神情中明显感觉到这话里的伤感之意。“经历了我这么多的事”,这么说来,蓝玻并不像公众眼中的那种历史简单头脑凭热情支配的“80后”了?他经历了一些什么事呢?若兮脑子里充满了疑问,可又不知道如何去打探他的复杂经历。也许是指叶子的死吧?她差点冲口问出是不是因为叶子,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的精神伴侣都还有谁啊?”若兮故意弄得很俏皮,她的年龄和经历都使得她不大习惯面对沉重。
蓝玻似是从某种恍惚的境界里拔出来,走到他精良的音响设备前,放了一首歌。
钢琴声由远而近地缓缓到来,乐句朴实而坚定,然后一个好像有些鼻塞的男声携带着他的词句出场了,不动声色,不强烈,不撕心裂肺,可这似是感冒了的倾诉的声音,却是这般伤感,如蛇一般钻进你的心里,撞击着你的心和脉管,通过庞大的脉管网络,这伤感被输送到全身每一个细微的角落,指尖微抖,毛细孔都在张开,毛细孔上的绒毛竖起来,仿佛也在迎接这股不寻常的词句震动出的气流,这股气流经由脉管、毛细孔和孔上的绒毛往外贲张,又由空气中沿它们流回脉管流回心脏,随着电吉他有规律地加入撞击的行列,这种轮回尤其强劲,指甲渐渐红润,脚趾却开始变凉,而眼底,则渗出了水来。
当这个鼻塞的男人与钢琴和吉他一起消失,若兮呆坐地上,与蓝玻默然相向。
良久,若兮才说:“之前我从没听过这首歌,虽然也曾被戏称‘歌曲大全’,实在惭愧啊。它改变了我对歌曲的认识。”
“你听到全部的歌词了吗?”
“没有。所以我说它改变了我的音乐观念。那些歌词只是朦胧地闪现,也许是那些词让发出它们的歌者找到了那缕飘着的灵魂的烟,可以在旋律中任意奔驰,使它在瞬间变得无所不在。我们再听一遍好吗?”
他们再次静静地坐在音响前的地毯上,倾听着主唱全神贯注又全不在此的演唱。
“我忽然发现,主唱在歌唱时是完全自由的,他甚至并不刻意去依附和吻合节拍点,却自有他独特的节律在。超自然的演唱状态。甚至音高上也不刻意唱到太饱满,那一瞬间在哪儿就是哪儿,加之他那无比沧桑的声音,无法不让你心碎,又倍感慰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