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印象中的戴维
苏颖找出从前采访戴维时的原始录音资料，戴上耳机听着，眼前出现戴维当时接受访问时的情形。
“我小时调皮捣蛋，中学上到一大半，离高考还有一年半，因为厌倦讨厌枯燥艰深的学习，经常逃学。有一次，在生物课堂上捣乱，好像是因为分数考得太少，就和老师抱怨生物题太难，搞不懂，考试分数不高不是我的问题，于是生物老师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三下五除二地将我说的难题一一解答出来，的确一目了然，清晰简单，老师写完后潇洒地将粉笔一丢，说：‘你们看，轻轻松松……’还未等生物老师讲完，我就迅速接口道：‘三分钟！’一时间满教室哄堂大笑。生物老师看着我们这一群后生子，哭笑不得。”
苏颖听了却有些发愣，问正笑得前俯后仰的戴维：“这有什么好笑的呀？”
戴维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她，笑得更狠了，说：“你真不知道？”
苏颖摇头。
戴维笑够了，才说这是某妇科医院关于无痛人流流传广泛的一句著名广告词。
苏颖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你这家伙，的确够让老师伤脑筋。”
“那时候真的是不懂事，精力太旺盛，又不爱学习，没处发泄，只能调皮捣蛋。后来我父母拿我没办法，看我喜欢画，就叫我改读美术学校，可我之前一直没有学过绘画啊！不过美术学校老师称，就喜欢一张白纸样的学生，因为没有不良习惯，可以从头教起。可是临到高考，我又临阵脱逃，怕考不上无颜面对父母，就和同学一起跑到上海打工去了。南下又北上，几年来，有了若干打工经历，深刻体会了有没有文化有没有文凭的差异，在竞争某一个相中的职位时，我与一位大学生竞争，学历和资历都处于绝对下风。备受打击后，终于知道有了文凭不一定能，可没有文凭那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发誓直接考研。有了最迫切的发自内心的原始动力，事情就好办了。内维尔·哥达德说‘要从结果入手，然后逆行而上’，也就是——想象铸就现实，虽然当时我还没有上升到这样的哲学高度，但已经朴素地认识到目标才是行动的动力，你连你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谈何实现？我为自己的未来目标认真想了一星期，终于认准电影是我的最爱，我要成为出色的电影导演！目标一旦树立，就立即行动。我跑到北京电影学院，给学校当清洁工，在校内捡矿泉水瓶，自学，旁听大学的课程，这样近乎流浪地过了一年的时间，心里暗暗选定了将来要跟的导师，制造一切机会接近他，了解他的治学思路，他对研究生的要求和期望。这样再刻苦了一年就考过了本科，再一年后就顺利考上了研究生。”
……
苏颖放下耳机，想了想，拿起桌上电话问跑戴维电影报道的记者：“最近进展如何？”
“明天是戴维的新电影杀青的日子。”
放下电话，苏颖迅速作出了一个决定，亲自去做这组报道。
坐在办公椅上，苏颖想起与戴维以前的接触大都是访问与被访，几乎没有私下的交情，不过总体来说她对他印象不坏。
有次戴维在摄影基地拍摄《无法沉默》，苏颖去采访。当时一个镜头是便衣特警追三个疑为小偷的年轻人，拍了三条都没过，因为其中一个演小偷的群众演员刚开跑就倒下了，倒下就倒下，不损基本方针，导演大喊，爬起来接着跑！可是那个只有十七八岁的群众演员像患了无力症似的，摇摇晃晃的，根本不像惊弓之鸟那般死命逃窜，火暴脾气的戴导立即喊停，准备大声责骂这个群众演员，或者干脆换人。
那个朴实中带着点倔犟的年轻人摇晃着走到戴导跟前，几乎是哀求着他，别换演员，因为他确实需要这份工作。
那场戏，戴导仍然换了演员，计划不等人，不能因小失大。
当时在《无法沉默》片场，苏颖看到戴导对年轻人的苦苦哀求无动于衷，甚至以为这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然而苏颖后来听说了戴维为这个年轻人所做的一切。
当戴维从助理导演那里了解到，这个群众演员父母双亡，只有个残疾哥哥在中国邮政大学上学，生活费都由他筹措（学费学校是优免了的），而他自己从小就有演员梦，所以四处给剧组打零工，常常疲于奔命饥累不堪，就动了恻隐之心，将那个群众演员叫到他办公室长谈了两小时，作出了一个令别人意想不到的决定，他不但每年给那个残疾哥哥资助五千块，还免费让这个年轻人在他所办的演员培训班学习。
如今，看到那个年轻人的身影不时出现在一些有影响的大片里，苏颖感觉出了这个高大壮实脾气火暴的男人内心慈悲的一面。
从抽屉拿出戴维在叶子墓地的那组照片，其中一张是单膝跪地低头致哀，另一张是他将一束鲜花放到叶子的遗像前，苏颖抽出这两张照片，放到了身边的包里。
2 片场探班
苏颖到达片场的时候，摄制组正拍最后一个镜头：一对恋人，在经历了国难家难以及两人之间的种种误会曲折煎熬后，在一片废墟上重逢，两人幸福无比地拥抱、激吻。
戴维的助理柳凤见苏颖过来，热情地小声叫她：“苏总！要不要叫戴老板过来一下？”苏颖摆了摆手，悄悄走到离戴导不远处站定了看他指挥拍戏。
“对，你就一直拍，让他们自由发挥地吻，吻到他们自己不想吻了或者胶片没了为止。”戴维对摄影说。几个摄影听到这样的指令一边笑一边认真地拉伸着镜头，特写，全景，中景，各个角度都拍了个遍。从镜头中可以看到，男女主角也许因为在合作中真的拍出了感情，加之今天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恋恋不舍之情便投射到表演中，在长时间的忘情拥吻中，两个主角都热泪横流。导演边看边说：“好家伙，超水平发挥。”
两个主演一直没听见叫停，但所有的情绪都发挥完了，嘴都几乎要亲肿了，终于擅自停止了半真半假的表演。戴导见他们停止了亲吻，高举双手拍起了巴掌。跟着，场地周围响起了一大片掌声，几乎每个人都举起了手掌在拍。只有几个摄影师还在继续工作，把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音响师放起了欢快的舞曲，两个主演情不自禁地拉起手跳起了舞，接着，场地中央挤进了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他们在一起尽情地跳啊蹦的，几个月来的艰难辛苦都抛到了脑后。
苏颖走到戴维身旁：“恭喜大导演，一部巨片又将成功问世。”
“哟，苏大美女亲临现场，不敢当啊。你的马仔呢？”戴维把个大美女的大字拖得老长，一脸的笑容。
“怎么着，嫌咱这美女太大是吧？想念我们的那些个水灵姑娘啊？得，下回她们再怎么忙也往你这儿调。”苏颖也跟着打趣。
“瞧你说的。你水嫩得可以当我电影里的青春女主角了，我请都请不到的，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吧，请你跳支舞。”戴维不由分说拖过苏颖的手就往人堆里钻，然后搂着她一顿乱跳。苏颖被他那毫无章法的舞步整得是东倒西歪，索性也就一顿乱蹦了事。
整整狂欢了半小时，大家才缓下来，工作人员开始慢慢地收拾清理场地。
戴维对摄像师和柳凤交代了一番，就走到苏颖身旁说：“行了，从现在开始今天的时间都给你，保证你绝对独家，够意思吧？”
采访完毕，戴维邀请苏颖一起和剧组的人吃晚饭。“你们的庆功晚宴，我可不敢乱掺和。今天还得赶稿，改天吧。”
“别，今天不算庆功宴，庆功宴另设专门的日期，今天好几个主要演员都没在呢，投资商也没在。既然来了，就放下架子和我们这些苦力欢乐一把吧。”
“可别，你们大导演大明星的，我们才真是做苦力的，苦熬通宵达旦也没个人心疼，哪比得了你们，万人迷亿人爱。哈哈！”苏颖嘴上说着，觉得端着脸就这么走人也没必要，便留下来与众人一起到了美食街。
3 酒后惊魂
喝得有些多，都有些醉意。不知怎的，一群人就呼啦一下都到了戴维在北五环的家里。这个家，据说是接待朋友搞艺术沙龙专用的，所以区域功能划分都很清晰，适合群聚，比如没有一个卧室，如果想睡，有些沙发是可以打开了当床的。整个房子里虽然只有两个洗手间，但因每个洗手间都比较大，被隔成两个蹲位。这样一来，就有四个位置，人多了要方便的时候也就无须排队了。
喝多了酒，又在这里一喝浓茶，苏颖就憋不住要上卫生间。他们大约是常来的，知道这里的方位和套路，熟络得很，一个女工作人员领着苏颖直奔而去。
“戴导的生活方式很时尚啊。你们常常这样聚会吧？”
“这只是戴导的一个据点。他另有住处。这是专门搞聚会办沙龙用的。”
当苏颖第二次上完洗手间出来，忽然看见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了戴维一人。
“他们人呢？”
“都走了。”
“啊？怎么不叫我啊？”
“干吗，叫你你和他们住一块啊？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苏颖有些悻悻的，坐到沙发上，喝着茶，想，要不干脆趁这机会问他叶子的事？但看着戴维醉态可掬，就想还是休息一下走人，今天实在喝多了。
“你晚上就睡这里了吧？我也该走了。太晚了。”
戴维一把拉住她的手。“别呀，我喝多了，开车送你怕被警察抓着，让你一个人走我又不放心。你不是和柳浩离婚了吗？反正也没人等你回家，干吗那么着急？”
苏颖想抽出手，使了吃奶的劲也没抽得出来，脸却憋红了。
戴维不由分说就将嘴贴了上去，在苏颖的手上做深情状细吻着。见苏颖身子离得远远的，就腾出另一只手来，揽过苏颖的腰靠拢到自己身边。苏颖的心扑扑乱跳，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吻了苏颖的手半天，见她微醺的脸红扑扑的，就想凑上去吻那脸，苏颖别过头去。再凑上去，再躲开。戴维在手上就加了力，松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来。
苏颖倔犟地低下头，把脸藏在他的怀里。
他只吻着了她的头顶。
战斗了好一会儿，手上腿上都被苏颖拧出了红紫印，痛得他嗷嗷叫了一阵后，戴维才终于酒醒了些，长叹了口气道：“唉，现在这年头不时兴强暴了，否则……我真的想办了你。太想了。想死了。”
苏颖挣脱他的纠缠，听了他的话，又好气又好笑，涨红了脸说：“强暴还有个时兴的时候？”
戴维从强吻未遂的尴尬中回过神来，又恢复了他嬉皮笑脸的德行：“人家封建社会，像咱们这种情况，先半推半就地做了再说，要是女子欢喜呢，就可以娶回去做妾，不欢喜呢，就买个房子放在外面先养着，别人也不会说三道四的。唉，现在这社会，每个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死心眼，不娶回家就不肯跟男人睡觉的，搁封建社会，你骨子里既喜欢我，许个娶你的诺，今天的好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苏颖看着戴维流里流气的样子，听他说的这一通没逻辑的鬼话，气消了一半，心里的那份紧张也放了下来：“亏你还知道我不会随便跟人上床，那你还敢？另外，谁喜欢你了？胡说八道什么啊。”
“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那刚才采访我的时候怎么借别人的口给我戴了那么多高帽子？夸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什么坚守艺术理想，将艺术水准置于商业需求之上啊，尤其说我导演手法成熟而又新奇，内心却天真单纯，充满了非同一般的魅力……最重要的，看我的时候，你眼睛里闪着光！能骗得了我吗？”说这些话的时候，戴维的痞气未尽，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赌咒发誓般的孩子气来。
苏颖憋不住扑哧一笑，又连忙掩口。“那些话都是其他的评论家所言，我只不过想听听你对这些话的感觉。这和喜欢八竿子打不着啊！眼里闪着光，那是因为我的眼睛天生炯炯有神！什么时候不闪光？除非我睡着了眼睛闭上才不闪光。”说着苏颖从戴维身边站起来，拿过包朝门口走去。
“好好好，你眼睛天生炯炯有神，你是神女！”说着戴维又极小声地找补一句，“或者妖精。”一看苏颖回过头来，赶忙说，“可你别这样就走了啊！你这么走了算怎么回事？以后我们怎么相处啊？我怎么向别人解释今天这事啊？”他虚张声势还振振有词，看苏颖眼睛瞪成个铜锣，又急忙忙地放弱了气势，“我……我……我醉成这样了，你……你就不能体谅我……我一下吗？看在从……从前我一直对你很君子的分儿上……”这时苏颖已拉开了门，戴维一急，话也说不全了。
4 一张惊世骇俗的照片
苏颖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看着高大英武的戴维有些受伤的样子，就动了妇人之仁。想了想，也是，今天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接下来可怎么交往啊？又想着还有大事没办呢，怎么这么冲动呢？想到这里，就把门关上，将包扔到沙发上，泡了两杯浓茶来，递了一杯给戴维。
这样默坐了一会儿，苏颖将包打开，拿出那两张照片：“你认识叶子吧？”
戴维接过照片，显然有些吃惊：“这是哪儿来的照片？”
“这你别管，你就说怎么认识叶子的吧。”
“这算怎么回事？怀疑我是谋害叶子的元凶？秘密跟踪？”
“你这么想？看来你真与叶子有不浅的联系了。说出来吧，总比闷着捂着好。”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怎么和叶子一个德行，动不动就审犯人哪？”
“哈，我是叶子她爸的下属，都受她爸的影响，当然风格相像了。对了，你说叶子审你？那是因为什么事？”刚一说完，苏颖有些后悔，怕自己太直接，戴维要是不接招可怎么办？
经苏颖这严肃的一问，料不得戴维酒醒一大半，认真了。
“苏总，小颖，这事我得好好和你说说，否则，我也过不了这关。改天，改天好吗，我保证什么都和你说。今天我醉了，又发生了刚才的事，怕事实描述不清，被你误解。行不？”
苏颖盯着戴维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像耍滑头的样子，就点头答应了。
戴维打开右面的房间，叫苏颖过去，苏颖迟疑着没动。“来啊，不会吃了你。”
门开着，苏颖瞥见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前有一排书柜，里面整齐地立满了书，便起身跟了进去。
戴维指着靠窗的长沙发：“我们一起把它换个地方好吗，我怕你睡在窗下着凉，窗帘拉严实了又不透气。”看苏颖站着没动，就啧了一声道，“哎呀，我不和你睡，我睡外面的沙发床，你怎么就一副史前人类的面孔呢？不对，史前人类可开放了，哪像你这么块山顶巨石，海水淹不上，人类够不着，连鸟毛都粘不住？”说着很响地叹一声气，准备一个人把长沙发推过来，可推了一下，沙发就与地板摩擦发出一种极难听的声音，“苏总，苏小姐，我们得将这沙发乾坤大挪移才行，观音菩萨吹一口气吧，帮帮我。”
苏颖脸红了一下，走过去和他一起抬，说：“我很少在外面过夜，不大习惯。”这么一说，觉得太软太正很吃亏，就找补了几句，“你少给我扣大帽子，自己一肚子坏水还埋汰我。还史前人类，真是强盗的逻辑。要不是看这地板太好，弄坏了可惜不说，你又去糟蹋新的木材也不环保，我才懒得和你抬，留客人入住，也得有条件不是，还要愣充。”
戴维气喘吁吁地放下沙发，将坐垫打开，沙发就变成了一张宽敞的床。他喘着气将同样气喘吁吁的苏颖逼到墙根站定，指着她说：“我得……把你的模样儿……记牢实了，以后遇到……这样儿的女人，我可得当……着点心，缺胳膊少腿是小事，别把我吃饭的家伙弄没了，那才叫惨。”
苏颖闻言，蹲到地上狂笑。想到已夜深，又捂住嘴好一顿痛笑。
戴维一屁股跌坐在沙发床上。“累死我了，真想有个温柔的女子服侍服侍。现在我真是发现还是旧时代好，太羡慕旧时的老爷了。”
苏颖好容易收住笑，站起来问道：“有床单枕头什么的东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