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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伙夫玛曲/海潮(7)

玛曲知道了。但他似乎永远忘记了这些事,没有任何反应。唯一做的就是每天上班前把门反锁,并把可能伤害到一老一小的火、电、利器收拾干净。每每有空,玛曲都要回家,看看一老一小是否安好,这让他总是像一头忙碌的驴子。

十一

从“送礼之夜”开始,玛曲就觉得自己爱上了刘洁。虽然那天玛曲一直低头,但在刘洁吃菜的时候他也偷看上几眼。让他很感动的是,刘洁吃菜的时候相当投入,两片厚厚的嘴唇毫不羞涩地张开,筷子深入嘴中,菜经过嘴唇时,立即把它们染成油亮,筷子一出嘴,刘洁就迅速咀嚼,眼睛又开始盯着盘子。

刘洁抚上额头的手和依偎更让玛曲难忘。那种感觉居然超出和吕兰依偎的美好,偎过来的似乎不仅是身体,还有一张噼啪作响的电网,击中每寸毛孔与灵魂,并使它们膨胀。这种膨胀一直持续了很久,让他既温暖却也失眠了。

五天后,这种甜蜜的折磨,终于鼓足了玛曲的勇气。这次他不仅拿了礼物,还拿了自己的蜜汁叉烧,知道刘洁喜欢吃瘦肉,他在做蜜汁叉烧的时候特意精选了上好的梅头肉,酱是自己腌的,花雕酒买的最好的,甚至连蜂蜜都是跑到蜂园买的最纯正的。玛曲把腌好的肉放进烤炉,专心盯看锡纸上慢慢转动的肉,看着它渐渐缩水,再一点点把蜜糖与酒吸进每一根肉丝。

天终于黑了。其实城市中,天黑只是人们的一种本能感觉,各式各样的灯光早把黑暗吞食得七零八落,活在灯光中就是天黑。

玛曲尽力躲避着灯光和行人,像两只手都提满赃物的贼。走到刘洁家门口,他的腿开始颤抖,连脖子后面的肉都突突跳着。这是他费力思考的结果,一路上玛曲都在想,该怎么把礼物送出去而不显得唐突,又该如何对刘洁说出那些话。

刘洁家的门没有门铃,需要敲门。门是看上去很结实的铁门,他的手指刚刚碰上去,就发出金属的轻微响声。玛曲立即收回手,怕碰出更大的响声。但他终于又伸出手,稍稍用力地敲起来,而挂在手上的五斤叉烧也晃动着碰在门上,发出轻轻的闷响。

几分钟过去,当玛曲憋出满头满脸的油汗,心情失望与虚弱地转身离去时,门开了。刘洁头发蓬乱,面色潮红,眼神不定,一手把着半开的门,身体堵在门口。

玛曲,是你呀?有事?刘洁说。看到是他时,她才出来一口气。

我,我。玛曲没“我”出来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叉烧和篮子举了举。

呵呵,是不是有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客气。刘洁还是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玛曲进屋的意思。

我,我做了点叉烧给你吃。他终于讲了出来。

哈哈,好啊,好香。刘洁笑容真诚。

玛曲把叉烧递了过去,刘洁就接了过去。

玛曲,我还有事,改天我请你来家吃饭,你就先回吧。刘洁又是一笑,笑完,把门轻轻关上。

他这才想起来,另一只手上还有水果篮。他有点不知所措,想敲门不敢,想回家又不甘心。玛曲便提着篮子在门边和楼梯边缘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很轻,像一只肥胖但悄无声息的猫,还不自觉屏起了呼吸。

转来转去是比较消磨时间的事,玛曲的转圈渐入佳境时,刘洁家的门突然洞开,客厅的灯光倾泻而出,猛地砸中了玛曲。门里,是刘洁在拥吻送别一个男人。这男人他再认识不过,是廖白。

廖白和刘洁都是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两张脸也都沉了下来。廖白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玛曲,不带任何表情地与玛曲擦身而过,他过去的时候,有风,混杂着刘洁的味道,还有叉烧的味道,他这才发现,廖白手中提着约有两斤左右的叉烧。叉烧随着奔下楼梯的男人晃动着,偶尔击打到廖白的屁股。

剩下的刘洁把门开了几秒钟,有些惊奇地盯着玛曲,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再次握住玛曲,这让他的心一紧,然后一种类似狂喜的悲伤瞬间冲向他的全身,这让玛曲的身体缩紧,脸上也充满笑容,如果有灯,你会看见玛曲的嘴尽最大努力咧开着,它拼命抢占脸的地盘,把他的眼睛和鼻子挤在一起,挤向远方,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一种小丑的妆容。

玛曲在一楼的楼梯处终于一脚踩空,滚落下来的时候,各种水果撒满了整个楼梯,香甜也立刻塞满,并渐渐浓烈,变成发酸的味道。

摔痛全身的玛曲趴在地上,有几颗泪滑下,他已经忘记疼痛,他只是拼命在想,廖白是有老婆的,廖白还有亲生的儿子。

十二

玛曲出事那天是个非常好的夏日,前晚刚下过一场透雨,小区的空气顿时清新起来,花花草草的也格外醒目,一扫城市花草有点蔫的败象。

那天他起得比较晚,木瓜病了,他伺候一老一小吃完饭喝下药上了床,并把零食、毛巾被和皮球一股脑堆上床去,才稍稍安心地离开家门。

忙过中午,玛曲回去了一次,一老一小见了他,都很高兴,但两人随即继续睡了。

来吃晚餐的人明显比吃午餐的人多,基本都是一个小区里的熟面孔。如今再勤于做饭的家庭,一个星期也总要在外面吃上几顿的。

廖白居然也带着老婆孩子来吃饭了,玛曲走出后厨上厕所的时候,廖白抬眼看了看他,又收回眼睛,继续逗儿子玩。廖白的老婆则专注盯看老公和孩子,满脸的甜蜜和幸福。

这一家的天伦之乐让玛曲快速冲进厕所,心里像是被猫抓挠,连拿着“工具”的右手也因剧烈颤抖,致使“工具”以一种混乱的姿态偏移了尿池,热乎乎的尿不仅溅在了墙上、地板上、裤角上,还撒了一鞋。

他又哭了,泪水滴落在皮鞋和地板上,它们和尿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痕迹。玛曲还没哭完的时候,廖白进来了,站在他的旁边,对着尿池动静很大地撒尿。玛曲迅速止住哭泣。完事,廖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话,沉着脸出去。

玛曲愣了一下,紧接着洗手,在仔细用洗手液揉搓手掌的时候,他笑出声音,只是声音不大,基本被流水声遮盖。洗完手,他也笑完了,昂首挺胸地走出厕所。

小孩们的眼睛往往是雪亮的,廖白的儿子今年六岁,正是喜欢各种小动物的年纪。他就高兴地在一盘菜里发现了一只小动物的头。

妈妈,你看,嘿嘿。廖小朋友用筷子把那只小小的头夹了起来,还熟练地将筷子伸到了妈妈眼前。

廖小朋友的妈妈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只蟑螂的头,她立即干呕了几下。如果这是只完整的蟑螂,她恐怕还不会这么在意,但儿子举起的蟑螂,却是半个,它的脑袋连着小半只身体,身体的边缘显然用刀切过,格外整齐,还黏着白色的浆液,这是只新鲜且夹生的蟑螂。

廖白也恶心了一下,但立即镇静,他拿过儿子的筷子,把小半只蟑螂仔细放在自己餐盘中,正想喊叫服务员,他的眼睛又扫到了菜中一只类似蟑螂腿的物件,便急忙用筷子拨看,但紧接着他就不再着急,因为他看见了许多疑似蟑螂残骸的物件,细细碎碎掺杂黏附在深色的菜和汁水中。

廖白已经有些后悔,他明白蟑螂是谁放的,他不想把事情弄大。可蟑螂的碎片也已经被老婆瞧见。廖白的老婆张大了嘴想惊叫,但只是“嗷”了一嗓子,迅即被从胃里翻腾出的食物推了出来,她站起身,用手堵上嘴,踉跄着冲进卫生间。

服务员走了过来,经理走了过来,老婆吐完也走了过来,廖白严肃起来,“啪”地拍响了桌子。然后指着盘子,盘子里众多的蟑螂碎尸以一种壮烈的姿态示众。经理头上即刻长出一层油汗,欲伸手端过盘子,被廖白拦下。经理道歉,接着嘴中念叨着什么,冲进厨房。

厨房传出斥责声,冲撞声,然后是奔跑声。

奔出来的是玛曲,他居然笑着,只是笑容凄厉,有点吓人。更吓人的是他在手中提了把光亮的菜刀,像一个真正的歹徒一样迅速冲到廖白一家的面前。还没等人们回过神,他就一把抓住廖白,还沾着肉泥的刀刃紧紧按在廖白的脖子上,冰凉的钢刃非常锋利,尽管玛曲没用什么力气,廖白还是感觉到与刀锋接触的皮肤刺痛与压迫,更有一种让人虚弱的寒气透进血管。廖白的腿就一软,脸开始和他的名字一样白。

廖白的老婆本能地把孩子拖到几米之外,惊惧地盯着这一切,她忘记呕吐与哭泣。可她的儿子却张狂地号哭起来。这哭声在玛曲听来很遥远,似乎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不能对他有丝毫影响。

玛曲用力箍着廖白,好不让他松软地倒下。他看见廖白脖子上的肉及血管紧张地跳了又跳,耳根、脸颊也长出一层细密的汗。玛曲微笑着看着平时总是意气风发的廖白现在的孬样,快乐从心中泛起,荡漾全身。

廖白哆嗦着说话了,玛、玛、玛……玛曲听见了,甚至想替他说出“曲”这个字,可廖白又“玛”了两下,居然吐出个“哥”字。玛曲笑得很大声,这声音吓住了本来就惊魂未定的人们。人们都站在离他七八米之外,看上去都很惊恐却谁也舍不得走开。

玛曲刚止住笑声,警察就来了,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开响警报,但警灯照常呼闪,红红蓝蓝的爆闪灯光穿过玻璃与人群,投射在玛曲和廖白的眼睛里,玛曲心中猛地一惊,本来希望大增的廖白居然尿了裤子,但他的嘴开始顺溜许多。

玛哥,玛哥,你可想开点。玛哥,我没得罪你,玛哥,是不是因为她?玛哥,你要是想要她,你相信兄弟我,兄弟我一定不会再跟她来往。玛哥,兄弟当初也不知道你喜欢他,要是知道,我怎么样也不会……

廖白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他再也说不下去,玛曲的手又加了些力。廖白就感觉刀刃开始嵌进皮肤中,那是一丝丝侵入的痛,而不远处就是脖子里的大动脉。这是种极度危险的动作,能让常人立即崩溃。廖白不敢说话,他想喊,可不敢大声,大喊需要脖子配合,于是他就从鼻子和口腔中挤出恐怖的呻吟声,呻吟被嘈杂的人声和警察布控的脚步声踩碎,只有玛曲听得见。

警察到绑架人质的现场,谈判专家和狙击手是必须要带的,他们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谈成了就抓人,谈不成给颗子弹。

先是谈判专家唤醒了快乐着的玛曲,他这才反应过来,谈判专家没有穿警服,但玛曲望见谈判专家身后许多穿警服的人,这还不算,他们手里还都举着枪,那枪看起来不大,却一样瘆人。玛曲咽了口唾沫,拿刀的手软了一点。

玛曲。谈判专家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他显然了解了玛曲的很多。

玛曲,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谈判专家尽量让语气善意和真诚。

他很少听到有人如此好听地跟自己说话,而且是在说自己是个好人。玛曲是那种受不得夸的人,他害羞地朝这个莫名其妙夸自己的人笑笑。但他随即明白,这个人是警察,哪怕不是警察,也是警察派来的。

玛曲紧张起来,手上又加了力,廖白的脖子开始渗出血丝,他翻着白眼,满脸涨红到黑紫,张开嘴,喉咙里传出可怕又毫无意义的声音。

谈判专家还絮叨了些什么,玛曲一句也没有听清,直到有两名警员领来李珍芳和木瓜。由于恐惧,木瓜大声哭喊,高叫着学会不久的“爸爸”;李珍芳则一脸茫然,仿佛如此多的人在她眼前不曾存在,自然,她好像也没看见玛曲,她眼中的儿子,不是现在拿刀的模样。

玛曲,你母亲和你儿子来找你了,玛曲,你不为自己,你也得想想这一老一小吧……谈判专家说了大堆的话,玛曲似乎没有听进去,但眼中开始潮湿,一颗泪快要凝成滴的时候,他回过神来,急切地打断谈判专家的话,很大声地喊出一句:我想见吕兰,你们给我把吕兰找来。

警察尽管很愤怒,但也很“听话”。他们很快找到了吕兰,只是他们无法把吕兰带来。吕兰正在医院,她怀了她男人的孩子,三个多月,就在当晚,她流了血,像是流产。警察去时,医生正在努力挽救吕兰的胎儿。吕兰在手术室,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警察回来告诉玛曲,吕兰不在家,只听邻居说,她出了远门。

玛曲就笑笑,他对警察说,你知道吗?她不可能出什么远门,她肯定是不愿意来,是吗?你别骗我了,她肯定是不愿意来。

气氛有些凝结,也瞬时紧张起来。

玛曲开始痛恨自己,他的眼中又开始积聚泪水。积聚的泪滴总是要等到有一定规模才肯落下来。就有一颗泪珠成了气候,跑出眼眶,可它不愿直接落下他的脸,而是在他脸上爬行起来,这让玛曲视线不清,脸皮发痒,他抬手想要抹去这滴泪。玛曲抬的是拿刀的手,看起来像是要对廖白下手,廖白也紧张地忽然张大了嘴,发出一声绝望的“啊”。

而这一切在狙击手看来,是极其危险的动作又是射击的极佳机会。

狙击手是个新手,但他足够果断,加上终日训练的判断,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扣动了八一式狙击步枪的扳击。八一式狙击枪威力巨大,一声闷响,粗壮的枪管就喷着火送出尖利的子弹,狙击手也被枪的后坐力敲打了一下肩头,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偏离地跟着那颗子弹,直到满意地看到那颗子弹钻进玛曲的额头。玛曲整个人向后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倒在地,但他仍不忘拉扯着廖白。

他摔在了地上,他的脸和冰凉的地板紧紧挨着,就像地板是他的老婆。玛曲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瞬,有几滴泪着急地离开他的眼眶,直到这时,才有鲜血从他塌陷的额头的枪洞处流出,和泪水一起溅落在油腻的地板上。

有些心肠软的人已经开始受不了,转身逃开,在僻静与黑暗处抹泪、呕吐。警察们则很敬业,枪响之后冲上去把玛曲抬了起来,也不管玛曲额头越来越多的血弄脏了他们的衣裳。警察们抬着死去的玛曲,像抬着缴获的赃物或者一团垃圾,把他草率地塞进了收尸袋。

民警从玛曲家里搜出不少装着蟑螂的玻璃盒子。小强在里面疾迅地爬行,随着盒子一个一个被抛出来随意堆成一堆。它们聚集到了亮晶晶的玻璃盒顶端。

急救车呜呜地开走,警车也呜哇呜哇地开走,车们开走的时候速度很快,卷起了刚落下来的一点树叶。看起来树叶有点想追车,可它们没追多远,就和人们的目光一样,跟那些红红的车尾巴断了线。

人们渐渐散去,他们都打听到了玛曲为什么会这样,还知道玛曲给不少人都吃了蟑螂。

李珍芳和木瓜像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被遗弃在了路边。

散去的人群中有个漂亮的女孩,她拉住了男朋友的手,她问,你说上次我们吃的菜里有蟑螂吗?好恶心啊!

那你跟人家议论过玛曲的事吗?

女孩就不再说话,还生气地放开了男孩的手。男孩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亲热地搂过女孩的肩头,女孩也就随他搂着,和其他人一样,慢慢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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