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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民的1911/方方(2)

人们更加同意这一说法。因为他们到底明白,各自为政,一旦起事,也是自取灭亡。只有团结,才有胜利。于是共进会和文学社联合了起来。他们决定去上海请黄兴或宋教仁或谭人凤前来主持。他们担心只凭信件请不来人,于是便派专人前去促驾。派去的人是居正和杨玉如。

武昌城内依然像以往一样,百姓们依然在为活命忙忙碌碌。这一天我在做什么呢?我和吴四贵再一次逃了课。因为我们想去文华中学念书,可是他父亲说家里钱不够,我父亲也说家里没有钱。他们俩代表我们作了个决定,让我们的未来或跟着学剃头,或在咸菜坊里当伙计。我父亲说,还不如攒点钱,将来开个剃头铺,也比把这些钱都送到学堂去要好。吴麻子很赞同我父亲的想法,说学费一交几年,不如用这些钱把咸菜坊开得更大一点。这些话是在吴四贵家说的,吴四贵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便跟我说,他不想在榨房里过一辈子。然后他呜咽起来,问我可想将来也做剃头的。我回答说:“当然不想。”吴四贵说:“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呢?我几乎就要告诉他,我想革命。但父亲说过,这话说出来是要砍头的。所以我咽了下去。我说:“你还记得那个吴大叔吗?我就想像他那样。”吴四贵的眼睛立即亮了,他大声说:“你跟我想的一样啊。”

这天我们便没去雄楚楼见先生。我们当然也不知道,就在先生的隔壁,雄楚楼的10号,有那样一些人,正秘密地谋划着,准备震惊天下。

派出的代表坐船去了上海,而城里的活动依然密集而紧张。十天后,胭脂路11号胡祖舜先生家,零零散散去了许多的人。这天父亲正在那儿的街角上替一个胖子刮头。他突然发现陆续有人进到11号的胡家,并且有些面孔是他所熟悉的。他的心顿时咚咚地跳了起来。他想,这些人聚集一起,一定要谋划什么大事。或许,那就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的念头到此,手便发抖了。这一抖,却不小心把那个胖子的头皮刮疼了一点。胖子跳了起来,推开父亲,几个巴掌甩在父亲脸上。他大骂着:“你会不会剃头啊?你不会剃就趁早回乡下喂猪去。”骂完扯下围在脖子上的布单,就地一扔,然后扬长而去。

父亲捂着脸,蹲在地上,又一阵哇哇地号哭。被人掴脸,是莫大的侮辱,不仅侮辱肉体,同样侮辱尊严。但父亲却不能反抗,因为反抗的结果,只会招来更大更严厉的侮辱。父亲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只会哭。

我和吴四贵恰巧准备去花园山找朋友玩,经过胭脂路,远远就听到父亲的哭声,我知道他又被人欺负了。我狂奔过去,拉起他,问他怎么回事,父亲不说,只说心里难过。然后我就看到了他被打得红肿的脸。这时的我怒不可遏。我说:“有人打了你?”父亲说:“算了,算了,这是常事。”

我对欺负父亲的人愤恨得要命,却只能把气撒在父亲身上,我说:“你光晓得哭!你哭有什么用!有本事就用这刀割断他的喉咙。”我指了一指父亲尚且捏在手上的剃刀。

父亲吓坏了,扔下刀,连忙捂我的嘴。但是旁边却有一个路过的大哥朝着我鼓了鼓巴掌。他说:“好,好小子!有血性。我们民族就是缺少这样有血性的男儿,所以才总是被人欺负。”

这位大哥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望着他,心想,这一定也是一个革命大哥。

这样,我认识了他。我叫他邓大哥,而他的名字叫做邓玉麟。

胭脂路11号的胡家,窗户关得紧紧的。这里真的是在开会。胡家的板凳坐满了人,没有凳子的便坐在地上。人群中还夹杂着几个军人。他们面孔严峻,却又有无数的兴奋在这严峻中跳跃。这是一个再重要不过的会议。人们低声地交谈着,唯恐声音传达到了外面。木桌旁,有两个人在写字,他们负责记录着这天的谈话。因为有这记录,我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会议的主席是孙武。孙武说:“各位,今天先由刘复基报告两个草案。一是‘人事草案’,另一个是‘起义计划’。”

人人都屏息聆听,连空气都是兴奋的。

刘复基说:“第一案,是关于人事。起义后,我们必须马上成立军政府,所以,军政府的组成人员要事先决定。经过商议,我们提名总理为刘公,军事总指挥为蒋翊武,参谋长为孙武。下设各部:军务部长孙武,副长由蒋翊武兼;参议部正长蔡济明;内务部正长杨时杰;外交部正长宋教仁;理财部正长李作栋;调查部正长邓玉麟;交通部正长丁立中……”

这些名单,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事先也都有过议论,所以并没有什么争议。

刘复基说:“如果此案大家没有意见,下面即讨论第二案,这是起义计划。具体事项如下。”

利剑终于要出鞘了。刀锋上的光芒已经隐忍不住,挣扎着从剑鞘里拼命向外闪烁,它首先把这些人的心空照得透亮。

起义的时间定在中秋,即阴历的八月十五,公历的10月6日。在此前,将成立两个筹备处,一为政治筹备处,一为军事筹备处。政治筹备处设在汉口,它负责制作起义时需用的旗帜、印玺、文告等,刘公、孙武等为常驻筹备员。军事筹备处设在武昌,它负责制定军事计划,以及运送起义所需弹药,邓玉麟和刘复基为常驻军务筹备员,杨洪胜和邓玉麟负责输送弹药。

刘复基的话语平静,但听的人却全都不平静了。久久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将要到来,大家纷然摩拳擦掌。他们相信,两周之后,这天下将由他们来改换。

孙武作了总结。他说:“我们所通过的军政府组成人员,是要在占领武昌、成立了军政府之后才能就职,但政治筹备处和军事筹备处则必须立即投入准备。不过起事前,我们还会再通知一次,请大家目前务必谨守秘密。”

但是,这样的秘密何曾守得住呢?

便是在胭脂路开会的同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整个武昌城紧张的空气,正因此事而起。

远在城外的南湖炮队,是起义的重要队伍。两个士兵请假回家,炮兵们平素也无聊,这是一个喝酒的好由头。于是炮标三营的几个同棚弟兄,便喝酒为他俩送行。几个人且喝且笑,猜拳行令,正玩得开心,不料排长来了。排长见他们大白天居然酗酒,立即怒道:“怎么能在这里酗酒?”

一个炮兵指着身边即将离营的两个士兵说:“他们回家探亲,同棚兄弟欢送一下。”排长板着脸说:“这也不行。像这样胡闹,必须严惩。来人,把这几个关起来!”

酒劲在身的人,对中途阻挠者的反应大多一样,当然是不服的,于是冲突开始了。他们放下酒瓶站起来跟排长吵闹,七嘴八舌中,全是声音:“不就是喝个酒吗?你平常喝少了?”“凭什么严惩?怎么从来没见你严惩过自己?”

排长也恼怒了。他是领导,这些小当兵的竟敢如此放肆,于是语气更加严厉。几个喝多的士兵,大概真是喝多了,嘴上叫着:“老子跟你拼了!老子天天受你们的气,今天也受够了,早就想杀你们这些鞑子了。”居然还有人说:“他娘的!别以为我们没人!我们多的是人,我们不会怕你们的。再欺负我们,我们就暴动!”

排长一听此说,立即举起枪,厉声道:“谁敢暴动?我毙了他!”排长身后的士兵便也都将子弹推上了膛。

如此势态下,更多的士兵围了过来,群情更加激愤。有人说:“谁怕你了?暴动怎么样?暴动也是你们逼的!”亦有人高声喊了起来:“暴动就暴动!有什么了不起!”这声音竟引起一片响应:暴动!暴动!

乱哄哄的喊声中,两个士兵跑进军火库,将大炮从中拖了出来,甚至推弹上膛。

吵架变成暴动,围观的人也看傻了。这是掉脑袋的大事。更多的人只想闹闹发泄一下,却并未打算因此而不要脑袋。毕竟只是喝酒闹事,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响应的声音随着事态的升级渐渐弱了下去。拖炮出库、推弹上膛的士兵到此时自己也被吓着了。他们突然酒醒,一清醒就发现他们的脚已经踏在了死亡线上。有人提醒道,要命的快跑呀!几个闹事者方吓得拔腿而逃。

鄂军提督张彪得报大怒,立即令马标前去弹压,指示必须将那些发难的士兵追捕回来。他想知道,他们怎么就敢喊出“暴动”这两个字。

胭脂巷的会议刚刚结束,参与会议的人们,还没有散完。孙武甚至还没有走出胭脂巷,便遇到前来报信的人。来人满脸惊慌,打着结巴说:“炮兵发生暴动事件!连大炮都拖出来了。”

这真是晴天霹雳的事。孙武急道:“怎么如此莽撞?赶紧找人了解原委,回头来详报。”刘复基亦在半路闻听此讯,也顾不得其他,急返而回。

前去打探情况的人再次返回,说军队已前去镇压了,南湖那边紧张万分。孙武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汇报人说:“虽是为喝酒闹事引起,但他们中有好几个就是革命党,知道迟早会起事的。”孙武生气了,说:“既知大事当前,怎么可以这样莽撞?”汇报人急道:“怎么办?事态这样严重,不如立即发难,不然被发现,就来不及了。”

这句话把人们镇住。因为适才刚制定下起义方案,一切准备尚未开始,此时起义,谁有必胜的把握?如果不能胜,起义的结果又会如何?但是,倘不及时起事,一旦逃亡的炮兵被抓,供出整个武昌城的革命党正在准备向清廷发难,那他们又将面对怎样的局势?

一时间众人皆静默。事未开始,便有挫折之感。

此时的刘复基说话了。他说:“我们必须冷静下来。现在万万不可轻率起事,因我们的准备尚未齐备。我们不可因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先观察观察,如果事态继续扩大,自当行动。”

在如此情况下,他们所能做的,似乎也只能如此。

这天是个好天气。我和吴四贵从花园山下来。我说:“有些热呀,去江里游水怎么样?”吴四贵说:“好啊,我也正想着哩。”于是我们二人便由汉阳门出了城。

江上的浪一波一波地拍在堤上。蛇山上的警钟楼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高大威武。下面的茶楼,坐着三五个人正喝茶看风景。我和吴四贵在他们的注目下,跳进长江。我们在江水里戏水打闹,江水被我们翻腾得十分热闹。我们把自己放进了他们眼中的风景里。

有一个人奔跑而来。他衣着凌乱,神色慌张,跑到江边,便急喊着找船。有一只小渔船泊得不远,但那渔夫是个聋子,我和吴四贵都认识他。任凭那人如何呼叫,聋子渔夫都无动于衷。我跟吴四贵笑得快被水呛着。但突然,我想,他会不会也是一个革命党呢?我来不及推测是也不是,便三下两下游到渔夫跟前,我推着他,让他朝江边看。渔夫到底看到呼叫的人了。他划着船过去,不等船靠近,那人便跳了上去,急促道:“快划,快!”

小船朝着对岸的汉口划去。未到江心,便有马蹄嘚嘚声急促而来。瞬间便见到一支马队,他们一直追到江边,伫马在岸,四下张望,见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子在游泳,一句话未说,掉头而去。我们在水里露着脑袋望着他们。

吴四贵浑身发抖,低声说:“是来抓那个人的吧?”我说:“那还用说?”吴四贵说:“为什么呢?”我说:“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但是我的心里在说,或许我知道一点点哩。

一连几天,我都在想,那个逃跑的人会不会是革命党呢?城里传说南湖的炮队发生兵变,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其中一员呢?如果是的话,官兵会不会满城搜家,来寻找他呢?他们一共跑了多少人?不会只是这一个吧?

我很好奇这样的事,却无从知晓。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家,神情紧张。他说:“今天一个剃头的人告诉我,报上登了消息,革命党要在中秋起事,江南江北都传遍了,他们的口号是‘八月十五杀鞑子’。”

我跳了起来,心里咚咚咚咚像打鼓,就仿佛那个起义的人就是我自己。我说:“真的吗?”父亲说:“这几天你千万给我乖乖待在家里。满街军警乱走,弄不好就会杀人的。”

我绝不会按父亲所说的待在家里,我要比往日出去得更勤。但是我不能再叫吴四贵,因为我知道“革命”,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街上果然显得紧张。旅馆不时进出军警,乱吼吼地叫着查人。有人手上还拿着墨画的人头像,望着进出的人核对。街上的巡警也奔来跑去,像是在追捕,又像是自己没事跑着玩,一阵来一阵去,吓人一身冷汗。长街的商铺里,看到女人们拼命地买东西,有几个店铺甚至排着队,大概是提防着真要闹事,恐怕家里会没吃的。女人就是让一个家稳定的人,有了她们,不管什么时候,总有得吃。我家就是。但是女人如果慌乱了,全世界就都会慌乱。现在武昌的街上的紧张,就是因为她们而变得十分夸张。

但我知道,最紧张的地方还不是在街上,而是在都督府。逃跑的炮兵害怕被追捕,便写了一封信丢进了邮筒。这信自然会落到第八镇统制兼提督张彪手上。

张彪看罢大为震惊。这的确是让他大吓的一封信。信上大意说,我们的党团体牢固得很,如果你们因此事而妄行杀戮,全镇必为激变。字里行间还夹杂着不少恐吓字句。张彪料想不到逃亡炮兵竟敢如此口出狂言。这狂言的背后将会是什么呢?张彪忙拿了信去找鄂总督瑞澂。

瑞澂亦是大吓。倘若军中真因此而引起兵变,他自是难以收场。但是,他也万分恼怒,说:“人都逃掉了,居然还敢写信来威胁!这是谁的天下?他们想反了吗?”张彪说:“因事发突然,我也担心引起兵变,所以对几个闹事的并没有死追猛打,准备待军中情绪稍缓一点时,暗中再行抓捕。写此信大概是怕追捕得太紧,心下害怕,故有此言。”瑞澂说:“此言虽不可信,但也不得不防。”张彪说:“当然要防。我意采取外松内紧的对策。”瑞澂说:“怎么防范?”张彪说:“一是将各营所存枪炮机钮拆卸,连同各种子弹一并缴送军械总局库存起来;二是令所有标统以下、排长以上各军官每天必须驻营歇息,加强控制;三是我亲自率人出其不意地巡查,吹紧张集合号点名,官长不在营者,撤差,士兵不在营者,严办,并罚其长官。”

瑞澂平静下来,他点了头,表示了允许。或许他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是一个士兵的进入,打破了他的平静。士兵递给瑞澂一张报纸。

瑞澂接过报纸阅读,一读便脸色大变。他把报纸甩给张彪,说:“你看看。”张彪接过,亦大惊失色。他不禁念出了声:“八月十五杀鞑子。难道他们准备八月十五闹事?”瑞澂说:“看来那信不假,像是有事要发生了。”

官方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文武官员济济一堂。会议由军事参议员铁忠主持。铁忠说:“为防止士兵离营起事,现决定全体军队提前一天过中秋节。而八月十五这天不放假。他们人在营中,就得听我们的调遣。另外,所有子弹一律收缴存库。”一军官说:“听说工程营里有不少党人,由他们防守楚望台军械库可能危险,不如把工程营调开得了。”但混成协协统黎元洪却说不可,此举会更加引起士兵的反感,反而激起兵变。最终铁忠作了决定,他要求军械库那边,须得加强官长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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