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丹桂回国任教的第一堂课。她在讲台边立定,看着梯形教室里那些表情兴奋的年轻面容在南国初秋明艳的光影里浮动。在比弹指更为短暂的恍惚间,孩子们这三个字一把替下她在心里嚼得烂熟的同学们,脱口而出。她清楚地听到了窃笑声--她自己未及不惑。丹桂微低下头,很快地又抬起。你们不知道--她的陈述从这里开始。无穷的未知。丹桂甚至都不能肯定地知道,自己选择成为创伤心理学者,今天又作为他们自己的孩子们之一站在这里,是不是出于偶然。
去美国之前,丹桂已经读下了广州中山医科大学脑神经学科的硕士学位。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年选学这样的学科真是出于误解。丹桂原以为,走进人类大脑的深部,打开并修正那些纵横密布的神经网络,可使很多的人生通向坦途,包括自己的。可越往深走,那些愈加错乱纠结的网络变出更大的迷宫,歧途四布。让丹桂更为失望的发现是,它们其实不过是被动的反应机体,只能对外部的刺激源和操纵体作出最本能的生物性反应。而人在现实的世间得救还是毁灭,取决于另外的力量。那是什么力量?丹桂顺着现代医学世界提供的藤蔓,看向了一条通向心灵处所的深巷。那里幽黑曲折,分岔重重,父亲的出路,可能在任何一个拐角上等着她。
丹桂对父亲毫无印象。她和他在尘世里的父女关系,被定格在几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里。在那里,父亲连相貌都是模糊的,唯有他圈牢她的手臂,在颗粒粗大的小纸头里像是救生圈,将她小小的脑袋安稳托牢,让她在想象中得到些许安慰。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的那个春天,她偷看到了父亲最后的遗墨。那是父亲用斜长字体划写在发黄日记本里一行大过一行的吃人!吃人!吃人!!!。这是父亲仿着《狂人日记》的呐喊?或是他受到惊吓后竭声的悲鸣?还是在指说他见证过身边的人吃人?丹桂一头扎进了在深黑巷间与父亲不时猝然相遇的梦境。在梦中,她从来看不到父亲的脸,他总是在她几乎要扯到他的衣角时,突然消失在小巷尽头的一个铁盖下面。每一回,她都在撞不开小巷尽处黑沉的铁盖时惊醒。
丹桂相信,那铁盖是一个隐喻。十二岁那个早春第一次梦见父亲后,她跟外部世界联系的经纬被那个梦境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成了一个背负着秘密的孩子。当丹桂意识到脑神经学科提供不了撬脱铁盖所需的力量,修学心理学便成了她心中一个朦胧的念想。
跨出中山医的校门,丹桂连气都还没喘顺过来,一头就扎到冰天雪地的明尼苏达。由着专业对口的优势,像她那些在美国各大学生物生化相关专业里顺利拿到资助的大学同学那样,丹桂在双子城里靠当研究助理拿到了明大的资助,顺利读下了生物化学硕士学位。同学们多数选择在同一学科领域继续深造,丹桂却生出犹豫。她开始向生物公司寄发求职申请,希望由此进入一个缓冲地带,有更多时间来决定将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