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班我没事可做，就留来下跟吴军他们玩牌。玩的是拖拉机，打一轮，输的两个人请客。这是实在走投无路时的办法，我们已经用它化解了一个又一个的周末，其实不仅是周末，其他很多时候也会用到，时间久了我们觉得它就是我们的大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它在，总还不至于没法子。
我和吴军对韩录、高小港，这是最势均力敌的搭配，它可以让牌局充满精彩。副作用是进度会很慢。
“2”已经打了半个小时，始终不见分晓，照这样下去，一轮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可有什么办法呢，牌就像被人事先分配过的，一把坏，一把好。韩录、高小港开始为先调主还是先甩的问题争论不休，已经过去半天了他们还在争，真不知道他们的记忆怎么这么好。他们的声音从房间到走廊里再到院子，逐级扩大，就像传说里的狮吼功。而狮吼功并不能对牌局有所帮助，洗牌也无济于事，我们感觉到这越来越像个圈套，目的是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在这里。
牌局越来越无聊，韩录的情绪也跟着越来越坏，他不停地指责高小港，这不对，那也不对，高小港也奋力反驳，这种情绪慢慢又传染到我们身上，我和吴军也吵起来，再后来又打破了分组的界限，变成交叉指责。
你他妈下班不回家，跟我们混什么啊。韩录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这样一来无形中就把我孤立了，因为四个人只有我是结了婚的，他们怀疑我的动机不纯。再怎么说你也结婚了啊，他们说话的时候带着不解，甚至不屑。你可以回家啊，找老婆啊。这话听起来无聊好像成了他们的特权，我该怎么说呢？结婚就非得有聊么？算了，我想这种事儿是解释不来的，就像一帮人在比谁的头更硬，不撞一下墙是没办法区分的。
争吵终于随着韩录的一把双扣得到缓解，他大笑一声，学着果菲狗的腔调，说，噢吼，游戏开始了。之后牌局果然有了起色，打“7”的时候，韩录握着新摸的一把牌，喜形于色。他对高小港，说：从现在开始连升八级，结束战斗。我的伙计吴军冲他竖起中指，说：做梦！
不是做梦，却跟梦差不多，他们瞬间就升了三级，其中两把根本无须任何技术，牌好的让人失望。
打“10”。
这是个关键，我抢先亮了主，还有两张大王，形势不错，吴军冲我挤挤眼，看样子也行。开局进行的不错，吴军有拖拉机，三拖，一下就减了三十分，接着我又减了10分。吴军得意地点了根烟，冲韩录挑衅的笑。
减到六十五分的时候，我手机响了，一个女的。她说：是小可么？我说：你谁？她说：你猜。我说：张漫玉。她说：呸。我说：林青霞、刘若英，外加我老婆，多一个我都不认识了。她说：死相。我是过小玉，我在霞都饭店四零八，有空的话过来坐吧。过小玉？放下电话我有点恍惚，毕业六年了，这小娘们还记得我，我可是快把她给忘了，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她才来的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了。我使劲搜集着关于她的记忆，我觉得世界忽然间精彩了。
“10”打完了，我对后半局毫无印象，高小港乐着洗牌，吴军对我怒目而视。他说：你还玩不玩啊！挺好的一副牌。我说：不玩了，有事儿。他说：哪个啊！我说：一个老同学。我起身的时候，韩录忽然大声说：不行，打完再走。我看看他，他很认真。我说：算了，饭钱算我的。韩录说：那也不行。不是钱的事，这是个连升八级的问题。是啊，有谁轻易会连升八级呢？这是个大问题。
我得走，牌局也得继续，怎么办？吴军说：这样儿吧，你找个人替，饭钱还是你出。我说：好。
牌局继续。
打“J”。
我开始打电话。我先给伍冬拨，我说：你在干嘛？他说：干嘛？我说：来玩牌啊，拖拉机。他说：不了，我也在脱。我说：脱什么？他说：脱衣服。我又给高洁拨。我说：来玩牌啊。他说：不了。我说：来替我玩好不好？我有急事。他说：那就别玩了嘛。我说：不行，他们要连升八级。他说：是什么？我说：就是连升八级。他说：听起来很好玩儿。我：是啊，确实很好玩儿。他说：有多好玩儿啊？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你到底来不来啊？他说：我很想去，可是我在北京呢。
后面是李熊、老叶、戈戈，无一例外都有事儿。
J已经打完了，他们冲我狞笑。
我继续打电话，陆续是：
赵凯——饭局；
刘凯——饭局；
刘冬昊——拍拖；
郭郭——关机；
高小乐——干什么不详，背景很乱，听不清。
他们都有事儿，是每个周末都忙，还是凑巧，还是因为我打过电话才忙，我很困惑。
Q打完了。
我们已经斗志全无，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会结束战斗。高小港说：挺挺吧，很快就完。我没听他的，继续打。他说我神经病，我也没理他。吴军说：小可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说：没有啊。韩录说：明明就是生气了啊，算了算了，不玩了。你快去淫乱吧。我说我真没生气。真的，干嘛生气呢？现在对我来说过小玉和连升八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打电话，我想知道我手机里的那些人，现在他们都在干嘛。
我打开电话簿，里面有很多电话，但大部分是用不到的。
我从第一个开始拨。
A
我是小可，你干嘛呢？
小可啊，我没干什么。
来不来玩牌？拖拉机。
哈，有机会一定去。你有空来杭州。
（说到这我想起来了，是在网上认识的阿盔。只是认识，没什么么联系。）
柏
你干吗呢？
没干嘛，看孩子呗。有事儿？
没。
川
川，我是小可。
哎。
你在哪呢？
内蒙古。
行吧？
不行。已经在工地上呆了三个月，都快忘了女人是什么味儿了，满眼的老民工。
另一个川
我是小可，你干嘛呢？
（愣了一下）啊，你好。我在昆明，明天去越南。
好吧，一路顺风。
谢谢啊，常联系。
（放下电话，我仍不知道他是谁，我想他也一样，很可能我在他的手机里也是个含糊的名字，或者根本没有。）
Q打完了，我们败得一塌糊涂，只打了十分，他们跳过K，直接打A。
说实话我这把牌不错，但是我已经决定成全他们了，单位里流行了这么多年拖拉机，天天有人玩，有谁连升或被连升过八级呢？在打A的过程中我拨了十一个电话，其中有三个关机，两个欠费，一个换号，另外还有一个是送水热线。换号的是大岐。对方大吼着问大岐是哪个！他昨天刚买的号，今天就八个电话找大岐。他们还说是新号，这帮骗子。
关于送水热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
送水的师傅说，你好。我也说，你好。然后空了一下，他在等我说话。我说，师傅你还送水呢？他说，送啊，您要几桶。我说，你想不想过来玩会牌。他笑着说，别逗了，哪有工夫呢？我说，你要送到几点呀？他说，八点。我说，快了，等你吧。他说，不了，下班还得去夜市卖羊肉串，有空来吃，找大个子，都知道。对了大哥你要几桶水。
A终于打完了，他们如释重负，就像是搞定了一泡憋了很久的大便，之后他们一块盯着我，准备去填饱肚子。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还在打电话，在这个周末，我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我很高兴，他们也高兴。电话是个伟大的发明，我爱贝尔，他能让我在多年之后的一个周末，轻易找到一个又一个差不多忘了更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人，并告知彼此还都活着，真好。于是在这个周末，一些人复活了，而另一些人即将死去。吴军他们三个捂着干瘪的肚皮，气息奄奄。他们不知道还有多少电话要打，他们恨电话，更恨他们，因为他们活着，这是个你死我活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