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天很黑,天际的反光和灯火都没有,有的只是风和帆,那帆还鼓动着,一如既往。自己还活着吗?对此,老人也感觉迷糊了。于是,他双手合一,掌心相互摩擦,一开一合之间,随之而来的痛楚告诉他,这双手还活着。同时靠在船尾的背脊,也通过肩膀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我情愿背诵祈祷文,为了能捉住这条鱼,至于背诵的遍数,我都曾许下过承诺。不过现在,我却念不出来了,因为我太累了。我的肩上要盖点东西,还是把麻袋拿来吧。
在船尾,老人躺着,一边掌舵,一边盯着天空。天际的反光会出现的,他在等待着。“这条鱼还有一半,也许我能把它带回去。如果走运的话,就可以。我的运气没有都消失吧?不管多少,总该有点吧。没有,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你的好运都被海水冲掉了,因为你航行得太远了。”他想。
“行了,头脑一定要清醒,舵要掌好。说不定,好运在等着你呢,还是很大的好运呢。”老人自言自语。
“如果运气可以买卖的话,什么地方出售,我倒要买些好运。”老人说。话虽这么说,可真要去买,我该用什么买呢?鱼叉、刀子,还是双手?鱼叉就一支,还给弄丢了,刀子也就一把,是断的,双手也都伤痕累累,他自问自答。
“也许可以买到。以前,你用八十四天的海上生活相交换,差一点儿就买到了。”老人对自己说。
“这些念头太不切实际了,我不能再去想了。再说,好运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到来,相信它的出现,没有人能够确认。只要是好运,不管它的形式如何,我都要,一点儿也好,至于价钱,随便开。”老人想,“灯火的反光在哪儿,我希望可以看到它。我怎么有那么多的愿望?但是现在,我希望看到灯火的反光,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他坐着,用尽量让自己舒服的姿势。舵在手中,他要好好掌着。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是疼痛的感觉告诉他的。
晚上,大概有十点,灯火的反光映照在天际,那是城市的灯光,老人看到了。刚开始,那反光很微弱,看不清晰,就像是月亮将要升起时,天上现出的光亮。渐渐地,这灯火的反光清晰可见了,它就在海洋的另一边。
此时,风越来越大,海洋上掀起波浪,又大又急。他继续向前行驶,反光形成了一个圆圈,小船驶了进去。“就要到湾流的边缘了,这用不了很长时间了。”老人想。
“过去了,这件事结束了。我可能还会遭到攻击,鲨鱼也许还会来。这是晚上,我又是独自一人,连武器也没有,如果它们来到,我怎样应对呢?”老人想。这时,他的身体不能动弹,还很痛。夜晚,寒气吹来,疼痛也向他袭来,它们分布在他身体的各处,他的伤口,还有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搏斗不要再发生了,我希望如此,真的很希望。”老人想。
世事不尽如人意,午夜,搏斗又开始了。这一次,他知道,即使搏斗,也只是白费力气。因为它们攻击时,是成群结队的,来到之后,就直直地扑向那条鱼。老人的眼前只有水面上的线和磷光,那些线一道道的,是它们的鳍划破水面时留下的,而磷光则是它们自身发出的。老人打向它们,击中了它们的头部,啪的一声传来,老人知道那是它们的上下颚咬在了一起,同时传来的还有小船的摇晃声,那是因为在船底,它们咬住了鱼。目标看不清楚,他只能凭感觉和听觉挥舞棍子,向它们打去,一点也不考虑生死。棍子被抓住了,老人感觉到这一点后,就丢弃了它。
猛地一下,舵把被扭了下来。双手紧握住舵把,老人把它用作武器砍打起来,使劲向下刺,一次又一次。船头前边,是这些鲨鱼聚集的地方。它们接连不断地上蹿,要来,就成群结队。鱼肉被咬了下来,一块又一块,水面下的亮光都是它们发出的,直到这些鲨鱼再次来到。
鱼头处,一条鲨鱼扑了过来。这时搏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老人知道坏了,这下可真完了。他抡起舵把,打向鲨鱼头,鲨鱼的双颚挨了一下。它的双颚此时正在咬着鱼头,而鱼头很厚实,它咬不掉鱼肉。老人一次次的抡起棍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舵把断了,发出啪的一声。于是,老人用断掉的把手扎向鲨鱼。把手扎进去了,老人感觉到了。同时老人知道,它不仅尖,还很锋利,接着,把手又向下扎去。鲨鱼的嘴,松开了,翻过身之后,走了。在这群鲨鱼中,这条鲨鱼是最后的一条。食物没有了,它们再也不能吃了。
这时,老人几乎窒息了。嘴里有股味儿,老人感觉是味道很奇怪。它甜中带点铜腥,虽然不浓烈,但一时之间,老人还是有点害怕。
向海里吐了一口,他说:“加拉诺鲨吃掉它,然后做个杀人的梦吧。”
现在,自己最终还是被打败了,而且一败涂地,老人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于是,他回到船尾。舵把断掉了,它的断头呈锯齿形,老人发现,它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这样,他还可以掌舵。肩头围好麻袋,小船开始行驶,航线依旧,航行很轻松。念头和感觉,这些东西老人都没有了。此时,这一切都不能再束缚他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是让他小船驶回港口,那儿是他的家乡,在此过程中,他要尽量做得很好,很正确。这条鱼虽然只剩下了骨骼,夜里,还是有些鲨鱼来咬,这就像人吃面包一样,只不过捡的是饭桌上的面包屑。而老人除了掌舵什么都不管,船舷边是否有重物?这才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这时,小船的航行既轻松又出色。
“小船很好,完整无缺,不包括那个舵把。不过,舵把可以换,这不难。”老人想。
小船驶进湾流了,这一点他感觉到了。沿岸的灯光清晰可见了,它们是从海滨住宅区照射出来的。此时,老人知道确切的位置了,至于回家,那就不成什么问题了。
“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我们的朋友。不过,这也分时候,”他紧接着加上,“大海也是,我们的朋友和敌人都在海里。床也是,只是床。它很伟大,落败之后,在床上,你会感觉很舒服。这种舒服,是我从未体会得到的。你被什么打败了?”他想。“没有什么东西打败我,我只是距离陆地太远了。”老人喃喃自语。
露台饭店的灯光,在他驶进小港时,都已经熄灭了。人们都上床了,他知道是因为这样。海风还在刮着,风势更猛烈了。老人行驶在寂静的港湾,直到海滩前才停下,这儿有一小片卵石,位于岩石的下方。这儿没人,更不会有人来帮助他,只有靠自己了。
于是,他尽力划动小船,让它紧紧地靠在岸边,随后,他从船上下来,找到一块岩石,把小船系在上面。
接下来,老人拔下桅杆,卷起船帆,并把它们系在了一起。然后,他就肩扛桅杆,爬向岸边。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竟然累到只能依靠爬行前进的地步。
他停了下来,趁停下的这会儿工夫,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鱼在街灯的反光中,映入他的眼帘。它的尾巴很大,在船尾后边,直直地竖着。它的脊骨,是赤露的,就像一条白线。它那黑糊糊的脑袋上,有一个长长的嘴巴。除了头尾之外,这中间没有任何东西。
向上,他继续爬,一直爬到了顶,才停下。在地上摔了下来,他就躺在了那儿,肩上还扛着桅杆,横着。躺了一会儿后,他想要爬起来,可试了试,起不来。于是,他就席地而坐,肩扛桅杆,向大路看去。路的对面,有一只猫在老人的注视下,走了过去,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然后,老人就看着大路,只是大路。
看到最后,把桅杆放下,老人站了起来,接着,桅杆又被扛到了肩上。然后,他向前走去,沿着大路。途中,迫不得已,他坐了下来,在到达他的窝棚前,一共歇了五回。
老人走进窝棚,放下桅杆,把它靠到墙上。屋里很黑,他摸到了一只水瓶,喝了口水后,就一口,他躺在了床上。床上有毯子,他拉起来,先把双肩盖住,又把背部和双腿裹了进去。报纸还在上面铺着,老人就躺在了上面,脸朝下。他的双臂伸开,很笔直,他的手也伸展开,掌心向上。
天亮了,在门口,那个男孩向里面看,他还没有醒,睡得很熟。这时,风还在刮着,很猛烈。看这情况,海上会少一些渔船了,起码那些漂网的船不会去了。
正因为这样,男孩才没有早起。起床后,他来到老人的窝棚,每天早上,他都会来。他先听到了老人的呼吸,紧接着,老人的双手映入眼帘。看到老人的双手,男孩哭了。然后,他离开了,动作很轻。他要去拿点咖啡,一路走去,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
那条小船的周围,有很多渔夫,他们都在那儿看,看船旁的东西,它在小船上绑着。其中,一个渔夫在水里站着,裤腿卷了起来,正在手拿钓索,量着那条已经死去的鱼,量着它残留的骨骼。
男孩没有过去,因为他已经去过了,就在刚才。这条小船,他让其中的一个渔夫照看着。
“桑地亚哥怎么样?”一个渔夫向他问道,声音很大。
“他在睡觉,不要去打扰他,谁都别去。”男孩哭喊着说,至于哭泣,他不在乎会被人看到。
“从鼻子到尾巴,它的长度十八英尺。”那个渔夫大叫着,他刚才在量那条鱼。
“这一点,我信。”男孩说。
然后,他向露台饭店走去,进去后,他要了一罐咖啡。
“我要一罐烫的,里面放上牛奶和糖,多放一点儿。”男孩说。
“其他的,还要吗?”
“先要这些吧,等会儿,我看看桑地亚哥有什么想吃的,再说。”
“这条鱼,真大啊!”饭店老板说,“这么大的鱼,还没有见到过呢。不过,昨天,你捉住的那两条,也很好。”
“让我的鱼见鬼去吧。”男孩说着又哭了。
“你自己,要喝点东西吗?”老板问道。
“什么也不要。你跟他们说,不要去打扰桑地亚哥。过一会,我再来。”男孩说。
“带我转告他,我很伤心。”老板说。
“谢谢你。”
径直地,男孩走到老人的窝棚,手里还拿着那罐热咖啡。然后,他坐了下来,就在老人的身边。他等待着,等着老人醒来。有一次,男孩看到,他刚要醒来,却又睡了过去,睡得还很沉。为了加热咖啡,男孩要去借一些木柴,为此,他得穿过大路。
终于,老人醒了过来。
“先把这个喝了再坐起来。”男孩说着,把杯子递了过去。这只杯子是玻璃的,里面有咖啡,是男孩倒进去的。
老人接过来,喝下这些咖啡。
“马洛林,我被它们打败了,千真万确。”他对男孩说道。
“你没有被那条鱼打败。”男孩说。
“是,它没有打败我。我是后来才被打败的。”
“小船和打渔的家什,佩德里科在照看着。那个鱼头,你打算怎办处置?”男孩问。
“把它切碎,在捕鱼机上用吧。让佩德里科来处置吧。”老人回答。
“那个长嘴,你怎么办呢?”男孩又问。
“如果你要的话,就拿走。”老人说。
“我当然要了。现在,还有其他的事情,我们需要商量一下。”男孩说。
“为找我,他们有来过吗?”老人问。
“有啊,海岸警卫队和飞机,这些都派上了呢。”男孩回答。
“小船在大海上,很难看到。”和另一个人说话,而不是对着自己或者海洋,这让老人感觉很快乐。
“孩子,我很想你。你们有收获吗?捉到了什么?”老人问男孩。
“第一天捉住一条,第二天还是一条,第三天逮住两条。”男孩说。
“是吗,那太好了。”
“从现在起,我们可以一起出海了,就像以前一样。”男孩说。
“那样不行,我没有好运,而且好运再也不会来了。”
“什么好运,不要管它。有我在,好运会来的。”
“那你家里人呢,他们什么也不说吗?”老人问男孩。
“随他们说去吧,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昨天,我捉住了两条鱼。不过,从现在起,我们一起钓鱼,有很多东西,我都要学习。”男孩说。
“船上,我们得时常放着一支长矛。我们得弄支好的,要能把鱼扎死。矛头可以用钢板来做,旧福特汽车上的就行。要磨的话,我们可以到哈瓦那的郊区,东约五英里处的瓜纳巴科亚,那儿有海滨浴场。在那儿,经过打磨,它会很锋利。不过,不能回火锻造它,那样的话,它就会断裂。我的刀子,已经折断了。”老人说。
“刀子,我再去弄一把来。钢板,也要磨得锋利点。可是风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停?”男孩说。
“也许三天就停了,也许更长。”
“一切,我都要准备得好好的。而你,老大爷,你的手要好好养养。”男孩说。
“要保养它们,我知道该怎么做。晚上,一些东西从我的嘴里吐了出来,它们很奇怪。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就在我的胸膛里。”老人说。
“这个,你也好好养养。”男孩说,“老大爷,你先躺下。我去给你拿衬衫,干净的,再拿点食物。”
“还有报纸,你也给我带一份,要我出海的时候的。”老人说。
“快点好起来,你必须这么做。我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你能教我,把一切都教给我。苦头,你可吃了不少啊。”男孩说。
“是啊,我吃了不少苦。”
“食物和报纸,我去拿。老大爷,你就歇歇吧。我还要去趟药房,拿点药,好给你的手用。”男孩说。
“那个鱼头给佩德里科,你记得告诉他。”老人叮嘱道。
“知道了,我不会忘记的。”
说完,男孩走出门去。那条珊瑚石路,都已经磨损了,男孩走在上面,哭了起来。
下午,一群游客来到露台饭店,其中一个女人望向海水,她看见下面有一条脊骨。这条脊骨是白色的,不仅粗,而且长,夹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中间。它的一端有条尾巴,很大,东风不停地吹着,港湾外,海浪不时地掀起,潮水一起一落,这条尾巴也随之一摇一摆。
“那个,是什么东西?”手指着那条大鱼的长脊骨,她对一名侍者问道。现在,它只是垃圾而已,潮水一来,它就被带走了。
“鲨鱼,”侍者先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然后又用英语说,“鲨鱼。”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是大马林鱼的残留的骨骼,但是说到这里,对方却错以为这是鲨鱼的骨骼。
“鲨鱼的尾巴这么漂亮,我还真不知道。它的形状,是如此的好看。”女游客说。
“以前,我也不知道,它这么漂亮。”跟着,她的男伴也说。
大路另一端,是老人的窝棚,在里面,他又睡了。和以前一样,他躺在床上,脸向下。男孩守在他的身边,坐在那儿。老人正在做梦,梦中,狮子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