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竹子惊愕地张着嘴,身体忽冷忽热,像是着了魔一样。
李之星连忙转移话题,同时招呼侍者倒水。
“对不起,不苟言笑惯了,今天有点激动过度。”
“嗯啊。”竹子抓住水杯,放在唇边沾了沾,便立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放手了,她把玻璃杯握在手里,手指尴尬地变换着动作,不管怎么说,这比双手藏在桌下揪扯漂亮的桌布大气多了。
“你刚才的反应有点小题大作哦。”他呵呵笑着,风度翩翩地说。
“嗯?”竹子一脸疑惑,不敢相信对方会没有风度地当众指说她的缺点,然而他又说得满不在乎,不过,从他的言语中倒也听不出嘲讽。
她本该愤怒的,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不知所措。
“不过,比我好多了。”他依然平静地说。
“嗯?”竹子训练自己做着简单的表情。
“告诉你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李之星嘘声道,“我可不希望有外人知道,那怎么都有点丢脸。”
“嗯。”竹子点头。
“前年夏天我去西藏,走的是川藏线公路。”
“开车?”
“骑自行车,”李之星撩起袖子,形象地演示,“整条胳膊黑到这里,脖子黑到这里,是十七天里晒出来的。”
“呵呵。”
“第七天的时候,我路过一个狭长的葫芦口,柏油路不到一尺宽,往外都是碎石。”他继续用手比划着一尺的长度,耐心解释说,“川藏线上有三种路,一种是干净的水泥路或柏油路,在这种路上骑行就跟在城市的公路上差不多,除了有上坡和下坡;第二种是碎石子路,视石子颗粒的大小不同可推测艰难程度,在碎石子路上骑行最担心的就是磨破车胎,张筠尤其害怕碎石路,因为她可能是所有骑行者中唯一不会修自行车的;第三种路是所谓的“搓板路”,就像洗衣的搓板一样一棱棱,无论你的技术多么高超经验多么老练,骑一段下来,保证叫你爽飞到天上去。”
竹子发觉李之星在说这些事情时两眼放光,宛如回到童年,这种情况是她最喜欢遇到的,以前也碰到过。无论话题是否她感兴趣,只需要时不时点头,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就行了。
不过这次,她是真的被吸引住了,诚然,说的是新鲜的事儿,配上生动的表演,但她记住的是这个人,竹子根本没法如实地表述,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她。
“葫芦口有套民房,看上去似有人烟,我就停了自行车去打个招呼,没想到我还没接近,屋后就传来尖利雄壮的狗吠声,我立马警惕了,当时我想到的是,那会是西藏的特产—藏獒。我慢慢小心地接近,看到了房柱上的交横斑驳,以及一颗颗青黄的粪便,由于害怕,我还碰到了截屋檐悬下的木头,木头被雕刻得像人一样,这些都把我吓得够呛。”
他翘起一边的嘴角,继续说道:“当我好不容易绕到屋后,真的有一个黑影朝我扑来,我顿时吓傻了。”
“天哪!你没事吧?”竹子急切地问道。
“要有事了,我还能在这里吗?”李之星笑着回答道。
“那你好厉害。”竹子说。
“知道那是什么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藏獒?”竹子觉得答案显而易见。
“一只京巴!”李之星开心地笑。
“一只京巴!”竹子浏览李之星的表情,他是在开怀放松地笑着,她还是有点儿晕乎,但她终于放松了,脸上露出微笑。
“还没完呢,”李之星说,“旅程结束后,我就开始心理不平衡了,我想,为什么我会被一只京巴吓到呢?于是我就恶作剧般地在旅行日记中加上一段,详细描述了川藏线的某个位置上,有一排不同寻常的民居,这排民居中,有一条半人高的凶狠藏獒。”
他的脸上闪着顽皮的笑意,又说:“去年我在旅游论坛上逛了一圈,不仅我的日记被转载到了很多网站,甚至别的旅行者也都异口同声地说—旅行归来,恶犬果真名不虚传。”
“哈哈哈,哈哈!”这下轮到竹子开怀大笑了。
等她笑完,李之星威胁道:“你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更不能去揭穿我。”
“不,今晚我就去发帖揭穿你。”竹子明亮的眸子闪着光芒,“文章的题目就写—皇帝的新衣现代版,川藏路上的骗局揭秘。”
李之星随即瞪眼怒视道:“你行的!”
他还想继续说笑话,继而发现对面的女孩又一言不发了。
竹子假装一脸平静,时而故意摆弄下餐具,想要掩饰发自内心的仰慕而装出漫不经心。她内心非常感激李之星,冲他眨眨眼,甚至做了个微不可查的鬼脸。
但真要认真说话时,她又一次毫无例外地词穷了。
“我吃过晚饭了。”这是她唯一想到能说的话。
“喝咖啡吧,你爱喝什么呢?”
“谢谢你,不过我不能喝咖啡,曾经喝过一杯,一整夜没睡着。”竹子带着歉意说。
在咖啡厅不喝咖啡,还能喝什么呢?她想她可给李之星出了个大难题。
“我想到了。”李之星不假思索地打了个响指,唤来一名侍者耳语一番。
“再要一杯美式咖啡。”
竹子听到的只有这句话。
不过,竹子终于能仔细端详他了。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竹子一直心存疑虑,而现在她正试图通过对他外表的检验判断其人品。宽阔的颧骨、圆润的鼻梁、厚重的下巴,无论如何都是一张值得信赖的脸,随着他说每句话,胸脯均匀地起伏着,轻按在桌面的白净的手上戴着枚戒指。
额上的发丝垂了下来,又被竹子轻轻撩了起来。
竹子闭了闭眼睛,又猛地睁开,生怕对方会突然像一缕青烟一样消失掉。
很好,他还在。
竹子还有点疑虑,和他说话固然好,甚至是求之不得的,但她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
算了,她向往,甚至急不可耐,她觉得没必要亏待自己。
她应该跟着心走。
“请给我一份雪泥吧,芒果味的,但最好能让我同时尝到酸酸的口味。”于是竹子自动卸下了所有防备,一个字一个字都透着幸福,“啊,我还喜欢奶油花,就是用来裱花的那种,可怎么办呢?”
“你体寒,不应该在晚上喝雪泥吧。”
“我喜欢啊。”
“奶油是长肉的,你不怕吗?”
“可是那多美味啊!”
“看来你还挺任性的,甜甜的雪泥中带着酸味,哪会这么容易做到?”
“我喜欢的东西,当然不会是普通的。”竹子美滋滋地说。
“我看,还是喝可乐吧。”李之星微笑着,拨弄手上的戒指。
“太甜,糖分巨高。”
“给你叫份酸奶?”
“太平凡了,在超市都能买到。”
“Waiter,来一杯水。”李之星轻轻呼唤。
“不喜欢……”竹子摇摇头。
“呃。”李之星呻吟了下,他摸摸额头,别过头去,闭上双眼。
“你的最爱来了。”他闭着眼睛说。
“啊!My honey!”竹子倒抽一口冷气,侍者端来黄色的芒果雪泥,顶上裱着厚厚的奶油花,真是她要的。
她迫不及待品尝了一口,居然兴奋地大叫起来:“放了梅子。”
李之星睁开眼,把脸转向她,聪明地笑道:“怎么,喜欢旅行吗?”
“嗯,嗯,”竹子很高兴能和对方在某个方面有共通点,或者是制造共通点,“我去过厦门、北京、敦煌、泰山、庐山,泰山和庐山都去了三次呢!”
李之星假装皱起眉头:“我去的地方可多,都记不起来了。”
“我就想听你说西藏!”竹子鼓起勇气叫道。
李之星眯起眼睛,缅怀片刻,说道:“那是唯一一个,我还想再去一次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每一件事都是新鲜的,路边山泉沁出的甘露看一眼就叫人忘却烦恼,水帘瀑布从上到下仿佛在清洗我心灵的陈垢,激流而下的飞瀑更是冲刷了我的恶习,这些美景光看上一眼就让我心旷神怡。
“食物也是极棒的,比如羊肉汤,一个大盆,敦敦实实净是羊肉片,肉山露出水面,山上堆着葱片,羊排上挂着葱段,总共三十元吃得浑身舒坦。”
“你去玩的时候,天气怎么样?”竹子问。
“天高气爽,”李之星说,“川藏公路上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每年的同一个时段,天气情况却可能迥异,只能说我很幸运,整个旅程没被雨云追赶,能在晴天日光下骑行完大部分路程。”
“温度高吗?”
“大约第三天,从泸定到康定的那一段,路程虽短,海拔的爬升却特别夸张,就像翻过了座小折多山,大约骑行了当日预定行程的一半,我也燥热得不行了,不得已我在山泉上洗了个澡,感觉浑身清凉,但不到半个多小时,身上那点儿水分就感觉被抽干了。热,真的热,燥热。”
竹子兴致勃勃,说:“你绝对是个自虐狂,有车不开偏要骑车。”
“当天倒有一个好景色。”李之星说,“我站在路中间,左手边是草原,一望无垠,油黑的个头顶小马的猪,马的肚子都是大大地凸起的,右手边是低矮的连绵山峦,白皑皑的一片,好像雪山。我觉得在山峦上堆积的是雪,常年不化的积雪,所以我像个登山者那样,把自行车搁在一边,手脚并用爬上山去,并像个成功者那样在山顶上啊啊大喊。”
“结果呢?”
“我用袖子抹脸,一嘴的味,苦咸苦咸的。”
“哈哈,马有失蹄啊。”竹子抬杠道。
“白色的不一定是雪,还有可能是盐碱。”她替他总结道,“风尘仆仆的旅行者,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迷惑啊!”
李之星喝了些咖啡,他越说越多,兴奋得像个孩子。
竹子也兴奋,一半是因为幸福感的充斥,一半是因为她坚信,是由于她的存在—她的活泼和好奇,让他的情绪逐渐高亢起来。
28把别人拉到你的船上
“吃点什么好呢?”李之星做个手势,侍者送来菜单。
竹子的肚子正巧咕嘟一声,她正好饿了。她好奇地看着菜单,心里猜想他会点些什么。
“点一份鳕鱼,这是主菜,我不喜欢汤,为你要一份牛尾汤。”他利索地张罗着。
“鹅肝的热量太高,我想,我们不点鹅肝了好吗?”
“要的,要的。”竹子调皮地把小腹上的衣服绷紧了给李之星看。
“一份鹅肝。”
竹子撑着下巴看着,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谢谢你,David。”她说。
“你的英文名叫什么?”
“Lynn。”竹子说。
“Lynn,Lynn,”李之星念了两遍,又说,“和亚太财务总监的名字一样啊!我能看见你以后的成就了!”他叫道。
“谢谢。”
发丝刚好又垂顺下来,遮住一半脸。
幸好李之星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
竹子抿嘴一笑,她确信自己被“拍了马屁”,她“咯咯”地笑着,觉得自己风光无限,觉得自己就是餐厅里的女王。
“销售的工作是不是很苦?听说你以前是位销售经理。”她又澄清道:“我是在Announcement上看见你的简历的。”
“很辛苦。”李之星的笑容在一瞬间收了回来,往事如烟,这句问话牵扯出了无数回忆,她想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销售之路,却另有些不该浮现的沉重回忆令他上气不接下气。
良久他说:“在外讨生活的人,是最懂得守望相助的。”
他仰望着星空,似乎在缅怀:“相比那些永远在日光中行走的人,习惯黑夜的人更懂得守望相助,因为他们很清楚,只有在黑夜中向他人伸出援手,才可能在危难时得到帮助。”
不知什么时候,李之星的表情变得朴实严肃起来。
“野外的生存教给人很多东西,我想有个故事值得你听一听。”
李之星停顿了一下,他很难忘掉那一段。
那是从新都桥到理塘的一段行程,那天同行的女孩生病了,而她又不愿耽误时间在旅馆里休息,于是李之星找了辆运货车,请求捎带两人一段。
一路上的风景真是很不错,李之星以为自己见惯了蓝色的天和绿色的馒头状的山后,多少有点麻木。然而当天的旅途是号称摄影家天堂的地方,从这儿开始有了五颜六色的藏居,开始有了满山坡的黑色的牛羊,开始有了大块大块绿油油的草地,更有随处可见色彩斑斓的佛塔,熟悉或者是不熟悉的美景。
“哇!这是什么啊,是牦牛吗?”女孩问李之星。
“这是猪!”
“竟然有全身黑色的猪!”女孩大惊小怪叫道,“这儿的马也好奇怪,个个的肚子都大得像孕妇一样。”
“哦,对了,是为了储存粮食。”他回答道。
突然司机脸上的神色变了,他紧张地动了两下油门杆,又将方向盘打了圈,嘴里似乎是臭骂了声,与此同时车的速度开始放慢,左摇又晃的样子。
“格老子的!车坏了!”一小口唾沫星子伴随着粗话喷在前玻璃挡板上。
司机用力踩了两下踏脚板,又在不知功能的按钮上按了若干下,最终放弃地狠狠抱怨了下,车的速度明显慢了,有停下来的趋势。
“坏了。”李之星想。
此时庞然大物吱呀了两声,凭借最后的一点动力停在石子路的正中央,恰恰的中央,左右仅容得四五辆自行车并行通过,自驾小轿车通过需要点技术,而送货卡车想要通过,那是痴人说梦。
怎么停在路中央了?
路程并不宽,大约正好容到两辆卡车并行通过,没多少余闲空间留下,但蓝色的卡车却停在路的当中。
“啊?怎么就停在……”女孩想说的是“怎么不把车靠边停,而要停在路的中间之类”的话。
“别乱说话。”李之星连忙阻止。
“怎么?”女孩的那句话被硬生生阻挡在半途中,不上不下,顿时就有点不爽。
李之星没说话,等到司机从车位上下去,又确定了没人听见,这才像个大哥哥一样地告诉女孩:“你刚才可不能嘀咕,一嘀咕了生怕司机不高兴,至于为什么要把车停在路中间,而不是靠右边停下,原因有两个。一来,道路并不是特别宽阔,靠右停时生怕遭遇路基不稳掉下山道,二来,假如他把车停到边道去,岂不是后来的车能顺利向前开走了吗?如果后来的车都能顺利地开走,他们怎么会停下来帮这位司机修车呢?”
女孩一愣,若有所思后恍然大悟,看起来,这个事件对她的震撼还是挺大的。
“我很能理解这个故事。对了,我想你过去的工作是很累人的,你是怎么度过的?”竹子问了一句,打断了李之星的沉思。
李之星苦苦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是我不好,”竹子忏悔道,“我不该勾起你的忧伤。”
她切了块鹅肝,摆在李之星的盘子中央,又往鹅肝旁整整齐齐放了两块黄桃和一小份土豆泥。
“干杯!”她说,“为了我们崭新的生活。”
李之星握住杯脚,迟疑了片刻,似乎喃喃说了句话,而后他举起杯子热情地说:“干杯!”
他的心上突然涌起一层淡淡的温暖。
竹子只是觉得奇妙。这个晚上,她在李之星的帮助下学会了看星星,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空。天色已经很黑了,墨蓝的天空中,只挂着一轮满月和一粒璀璨的星星,星星灿烂地放射光芒,月亮就像一位女性般温柔地接受着星星发出的一切,包括它的璀璨和它的喧嚣。
她暗地里嘟哝了一声:这算是什么?
再过一周她就要接受这个男人的正式面试,而现在他却正和他共进晚宴,而在今天之前,两人没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真正对视过一次。
天底下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29面试
采购部这天的气氛始终是紧张兮兮的,连最柔和的阳光和最可人的云彩也没法化解这紧张的气氛。尽管身着正装的竹子正襟危坐着准备面试的样子有几分引人发笑,女人们却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打扰她。
直到竹子郑重地捧着简历去了会议室,郑彦才不耐烦说道:“小题大作,一次面试犯得着这么如履薄冰吗?”
周薇也笑:“想当年,我……”
郑彦插话:“不用说了,当年你的那些破事我们都知道。”
莉莉同情地望着周薇:“嘿嘿,你到底做过什么?”
周薇自讨没趣退在一边,郑彦反倒十分苦恼,说:“要是竹子去了别的部门,这儿的杂务谁来做?”
肖飞燕骂道:“郑彦,你这人真差劲,光想到人家做杂务。”
“那她还能做什么?”
“我倒觉得她的正活儿做得很好,有板有眼的。”肖飞燕说。
戴安娜也说:“是,比我们中某些人要好。”
“我是比不上某些人年资长经验丰富,”莉莉的话酸不拉叽,“但我怎么都是生孩子的人,你们能跟我比吗?”
“不是说你!”戴安娜和肖飞燕异口同声地说道。
周薇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网络,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