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老师崔老师也是一个水怪迷。前一阵他刚给大家讲过水怪的事，他说恐龙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早已全部灭亡，还有一部分适应了自然，它们生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比如，崔老师提到了尼斯湖和尼斯湖独特的地质构造，他说，尼斯湖就是蛇颈龙的乐园。
今天一踏进教室崔老师就显得神采飞扬，他手里拿着一摞东西，他把那摞东西重重地扔在讲台上，然后靠着讲台，两个胳膊肘搭着讲台的边沿，身体略向下沉，找了个极其舒适的姿势，他说，我前几天给大家讲过尼斯湖水怪的事……现在还有谁不相信水怪的存在？王红举起手来，原先同意王红观点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们临阵倒戈了。王红感觉自己高高举起的手像水怪细长的脖子浮在夜晚荒芜的水面上。
崔老师给大家带来了水怪的照片，崔老师解释说这是1934年4月伦敦医生威尔逊拍的。他途经尼斯湖，正好发现水怪在湖中游动，连忙用相机拍下了水怪的照片，照片虽不十分清晰，但还是明确地显出了水怪的特征：长长的脖子和扁小的头部，看上去完全不像任何一种水生动物，而很像人们普遍认为已经灭绝的巨大爬行动物蛇颈龙。崔老师又说，一般认为，蛇颈龙是生活在一亿多年前到七千多万年前的一种巨大的水生爬行动物，也是恐龙的远亲。它有一个细长的脖子、椭圆形的身体和长长的尾巴，嘴里长着利齿，以鱼类为食，是中生代海上的霸王。如果尼斯湖水怪真是蛇颈龙的话，那它无疑是极为珍贵的残存下来的史前动物，这一发现也将在动物学上占有重要地位。
崔老师说话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即使他是很认真的。他的脸部肌肉松懈地垂着，显得比实际年龄三十二岁要老。他平易近人，从来不摆老师架子，教课也不错，深奥的事情总是被他简单地表述出来，让人听了津津有味。但是王红总是在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面孔的后面是什么。他不只是王红的老师，他还有另外的生活。同学们都在传他曾因为看毛片被抓进去过，后来还是学校领导网开一面，他才得以留了下来。王红揣想他看毛片时贪婪的表情和他看了以后到底做了些什么。
王红，你还是不相信尼斯湖水怪？崔老师突然问她。
王红略微迟疑了一下，不信。
你不相信你的眼睛吗？崔老师举起照片。
王红从书包里翻出一页纸，这是她从网上打印下来的。她用朗诵的语速念了下面这段话：这张照片拍于1934年4月。六十年来，人们一直认为这幅照片是罗伯特·威尔逊上校的杰作。其实他不过是前台人物，一共有五个人参与了这起人造水怪的事件，最后去世的那个人在临终前把炮制水怪照片的经过告诉了两位尼斯湖研究人员。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马尔马杜克的儿子伊安和继子克里斯蒂安买来材料仿照海蛇的模样，在八天之内完成了对玩具潜艇的改装。他们制作的怪物高一英尺，长十八英寸。为了保持船体稳定，在船底安装了一个铅制的龙骨。然后把它带到尼斯湖，放进湖里拍照。照片最后卖给了《每日邮报》独家发表。所有这五人当时都没有料到，他们开的这个小小的玩笑会在世界上引起如此大的兴趣。
在王红念的过程中，崔老师走到王红身边，看她手里捏的纸。崔老师的身体移动过来，将她侧面的阳光完全罩住，他的身上发散着一股烟草的气息。
令王红惊异的是，爸爸比她先到家。屋里拉着窗帘，左边没有拉严，一束光线透进来落在屋子中央，把地板分割成了两半。爸爸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妈妈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正对着电视机发呆。王红在客厅门口探了一下头，问，水怪捉到了吗？爸爸平静的脸突然皱了起来，他不耐烦地回答，水怪，水怪，全世界都快疯了。哪儿有什么水怪，是英国政府在挣钱嘛。
爸爸，下班了？
嗯。爸爸不置可否地答道。
我妈妈呢？
爸爸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她找我呢。
爸爸管她不是那么严，王红这两天对功课完全丧失了兴趣，她走进客厅，从沙发旁的茶几上抄起一张今天的晚报看起来，除了水怪，还有这样一些新闻：尼泊尔王储为爱杀人——国王王后小王子小公主等十二名王室成员被射击身亡；女大学生为母卖身；高校校园惊现女露体狂；台湾慰安妇赴日本索赔并要求公开道歉；二奶杀手生意兴隆奔走全国。王红看起了二奶杀手这段：去年4月初，北京某民事调查所的何海先生成了一些女人追逐的对象。为什么这么多的女人要找他？原来他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专门接手“包二奶”调查案件的私人侦探……何海自开办私人侦探所以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案件都是受害的妻子委托他调查不忠的丈夫……
王红把报纸向左边挪了挪，这样爸爸就暴露在她右侧的视线里，她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爸爸。他的头仰靠在沙发上，下颌朝向前方，上眼皮微合，眼神向下延伸到电视屏幕。他的眼球略微有些突出，眼白泛黄，散布着织成网络的血丝，右眼角尤其明显，有一块斑点状淤血。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两条并不茁壮的胳膊从袖管里伸出来，上臂和小臂呈一百三十五度角，上臂内侧朝里，小臂略微翻转过来，内侧朝下的部分多些，贴在油漆剥落的棕色扶手上。他的手上的皮肤已经不再服帖地覆在手的骨骼之上，像在水里长时间浸泡过有些虚浮，手掌松松地包着扶手角，大拇指扣着扶手内侧。一条灰色的裤子，褶皱以他的膝盖为中心放射开去。他没换鞋，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鞋，露出一截浅灰的袜子，内侧鞋跟磨损严重。王红不记得爸爸有过这样一双皮鞋。她把眼光落在爸爸微微起伏的胸脯上。
小红，最近学习怎么样？爸爸的嘴唇似乎动了动。
数学85分，语文90分。王红报着最近的考试成绩。
英语呢？
80分。
你英语要加把劲啊。
嗯。
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看着屏幕，小鱼在浑浊的水里嬉戏，王红依然能看见一个巨大的深色的身体静静地伏在那里，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他的身体和爸爸的一样也轻微地起伏着，这种起伏是如此之小，看不出来，只能感觉。
水怪搜捕行动已经到了第五天，电视报统计了近一周来实况转播的收视率，收视率从百分之七十降到百分之四十七，与此同时，人们对于水怪存在的信任程度也大幅度下降，几个采访小组出没在城市大街小巷，得出了仅有百分之二十八左右的市民对捉到水怪还心存幻想的结论，其实在这个比率里有相当一部分人说是“也许能抓住吧”“可能吧”“这么大张旗鼓，不会捉不住吧”之类模棱两可的话。而相信水怪存在的人数下跌到不到百分之五十。相对于搜捕行动人们开始把注意力转向电视里对水怪历史的介绍：据说1933年当水怪消息传出之后，人们做了一个兽笼打算活捉它。紧接着，一支由Edward Mountain所组成的探险队在夏天成立，这支队伍由二十人组成，每天驻守在尼斯湖的周围，期待能见到水怪的踪影，但终究是徒劳无功。似乎尼斯湖水怪有意在捉弄人们。在三十年代末期，Nessie的目击事件渐渐减少，而在二次大战期间似乎销声匿迹了。1951年，当人们逐渐淡忘水怪的存在时，一位尼斯湖当地的人Lachlan Stuart指称看到了水怪，并且拍摄到了照片。他说，他见到水面上有一快速移动的物体，并且有三个类似驼峰的东西，他立刻拍下了照片，虽然没有该物体的头部，但根据他的描述，该物体的头部像一个羊的头……
教室里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热闹了，同学们各就各位坐着，有的在慌里慌张地赶作业，有的把书立在课桌上低声朗读，余波周围没有一个人，他望着窗外，手里摆弄着这些天在街头热卖的水怪模型。在经过古小明身边时，王红听到古小明也不知是在对谁说，看来真的是没有水怪啊。原先支持王红的几个人抬起头和王红打招呼，王红没搭理他们。王红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离座位越近跳得越厉害，她的书桌看来没有什么两样，四根墨绿色的桌脚上附着一些尘土，乳黄色贴塑台面上空无一物。一只手臂突然横在她面前，王红顺着手臂望过去，杨琳连头都没抬，“嗵”地把一本《现代汉语词典》放在王红桌上，这本词典的封面颜色略浅，王红一看就是自己的。杨琳说了声谢谢，就低头继续赶她的作业王红把词典顺手放进课桌肚里。她坐下，慢悠悠地把书包打开，拿出书本，文具盒，把书包塞进课桌肚，然后捧出词典来。她用头抵着课桌，双臂围拢小心翼翼地翻开词典的扉页，前几天被她擦掉的字又神气活现地冒了出来：Nessie一定会被抓住！我爱你！对水怪的称呼换成了Nessie。不知杨琳看过没有，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这天陈老师显得特别没有精神，眉头微蹙着，似乎整夜没睡着觉。她不再要求朗读课文，而是要大家自习并保持安静，这等于宣布这节课不上了。陈老师出去了好几趟，她一出去教室里就喧闹起来，每个人都在说话，没话也找话说，她一推门进来，唧唧喳喳的声音就立即消失了。如果是平时，陈老师一定会批评大家，找出一两个说话声特别大的，今天她好像对这些无所谓。她的面色苍白，和教室新刷的墙的颜色十分接近。
科学家最近用水下收录机在尼斯湖录下了一段神秘的吼叫声，从声音的频率和构造来看，像是由大型哺乳类动物发出的。这几天尼斯湖畔风和日丽，越来越多的人聚集那里渴望能亲眼一睹水怪的风姿。据史料记载，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比较容易发现Nessie的踪影，这个原因极有可能和湖中其他鱼类的生活习性有关，诸如泥鳅和鲶鱼，天气晴朗导致水温的上升，同时压力也会变动，而使得它们活动更频繁。他们人手一册高居亚马逊网上书店非小说类畅销书排行榜首位的《我见到了水怪》一书，翘首祈望着。这本书谈到了一些人们亲眼目睹水怪的事例。
关于水怪的最早记载可追溯到公元565年，爱尔兰传教士圣哥伦伯和他的仆人在湖中游泳，水怪突然向仆人袭来，多亏教士及时相救，仆人才游回岸上，保住性命。自此以后，十多个世纪里，有关水怪出现的消息多达一万多条。但当时的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古代的传说或无稽之谈。
直到1934年4月，伦敦医生威尔逊途经尼斯湖，遭遇水怪，才用相机拍下了那张举世闻名的水怪的照片。
1960年8月，Lowrie先生在自己的船上看到了Nessie，并且在航行日志上记载了下来。当时船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在船后约六到十海里的地方，出现一个形体异常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水鸭在水上，有时候也会潜入水中，而且有一个像是脖子一样的东西伸出水面。它笔直地朝船移动过来，船上的人通通吓呆了，最后他通过船的右舷，往Al-dourie Point游去。它游的速度很快，引起的水波很大，而且波形和船所造成的是一样的。虽然Lowrie照了相片，但由于过度惊慌，以及站在摇晃的船上，很可惜照出来的照片模糊不清……
王红回到家，她听到妈妈在给谁打电话。窗帘隔开了外面阳光灿烂的世界，王红想自从开始捉捕水怪她家的窗帘从来就没拉开过，电视发出“嗞噬”的持续不断的噪音，一道白光从窗帘一侧的缝隙投射进来，仿佛在地板上割开一刀。妈妈的身体如同藏在毛玻璃后面模糊不清，她梦呓般的声音飘了过来：……找到了？……什么样？……年轻吗？……长得怎么样？……我想什么时候亲自去看看……有证据吗？……一定要证据……妈妈背对着门，她没有觉察到王红进来，王红站在门框里，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框住了，挤碎了，压扁了，做成一张照片。妈妈脸朝内站在墙角，她的背弯着，似乎有人迫使她弯下去。头发依旧蓬乱得如同鸟巢，遮住了耳朵。看不见她的脖子，深蓝杂花的短袖上衣悬垂着，也看不见她的腰身，一条黑色的裙子从上衣的底部钻出来，悬垂到小腿肚的三分之二处为止。妈妈的左腿肚上有一块乌青，青色的并且发黄，边缘处呈咖啡色。脚上是一双旧了的白色的凉鞋，灰色的脚跟因干燥而开裂。妈妈的右手抓着电话听筒，胳膊肘尖冲着斜前方，左手无所事事，拇指略微向回弯曲，另外四个指头耷拉着，仿佛被抽走了精气。
捉捕行动到了第九天，还是没有丝毫进展，近来流行一种说法，一位退休的电子工程师在英国《新科学家》杂志上撰文称：尼斯湖不怪并不是动物，而是古代的松树。他说，一万多年前，尼斯湖附近长着许多松树，冰期结束时湖水上涨，许多松树沉入湖底。由于水的压力，使树干内的树脂排到表面，而由此产生的气体排不出来。于是这些松树有时就会浮上水面，在水面上释放出一些气体后又会沉入水底。这在远处的人看来，就像是水怪的头颈和身体。民意测验中也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你认为所谓的水怪是：1．松树2．水怪3．玩笑4．其他。
班里讨论水怪的风气淡了下去，余波和余波的支持者们不再做声，他们已经不寄希望于奇迹出现。王红也令她的支持者们失望，她好像忘了那个赢率很大的赌局，不再参与讨论。她的支持者们（双重叛徒）蚊子一样窃窃私语，比赛即将到了终场，他们暗自窃喜着拖延时间。还有人传说看见陈老师未婚先孕去做人工流产的事。这个秘密就像一朵飞扬着的蒲公英在每一个角落撒播着种子。
余波坐在王红的斜前方，从他的半个侧脸上看不出任何内容。他的头发短而整齐，像刚割过的草地，脖子有些长，衣领胡乱地翻着，他靠在椅背上，左肩高右肩低，衣服皱成一个“之”字。他放下了Nessie的模型，左手握着一支圆珠笔用拇指和食指不停地转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的右手看不见，也许放在腿上。
右边的杨琳又一次问王红借词典，喂，杨琳一边把手伸到王红的课桌肚里一边问，喂，你到底怎么想？到底有没有水怪？
当然没有。王红一如既往地肯定着。
看样子你赢了。
王红面露得意之色，扫了一眼余波，没什么说的，我肯定赢了。
说这句话时王红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有些痛。从内心里王红更愿意认为，否定尼斯湖水怪的存在只是一个荒谬的笑话，正如同在两百多年前，当法国的农民指称有石头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没有人会相信，就连科学家也是漠不关心，甚至持着反对态度，因为天空中是不可能有石头的，又怎么会有石头掉下来呢？而现在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流星。在那个时候，即使很多人不愿意承认，流星雨依然持续发生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