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艺术学院
我出生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只有三年的寿命。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怎么也只能算是夭折,是要被人伤心惋惜一番的。可是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是太长太难熬了——事实上,我的降世完全是我“父亲”的一个过错。
我,咳,是一幅奶粉广告画中的白胖婴儿,全身惟一赖以遮羞避寒的是一块整洁可爱的尿布,与此同时,我还得不分昼夜地对着路人傻笑。(我抗议这个形象!)我站在一连串的巨幅广告牌之中,左邻和右舍分别是“减肥茶”和“丰乳丹”,你可以想象,常有土头土脑的汽车在我面前减速,然后像将军检阅他的部队一样满意而去。不过,大部分时间那些四个轮子的奴隶因为主人的熟视无睹而显露倨傲和狂妄,一路飞喷着废气以表示“嗤之以鼻”。(我抗议这种地位!)我的脚趾下方是一条不算太宽的马路,对面的那片居民小区不起涟漪只冒沼气,不时地有一些人模狗样或是狗苟蝇营的狗畜生在我眼皮底下的铁制脚柱旁大小便。(我抗议这个环境!)
然而,不管我如何百般抗议,也没能阻止我的出生。我只有用长期地静坐示威来表达对自己这种处境的强烈不满。
在我的诸多不满之中有一项就是不得不面对那个名叫“王红”的穷极无聊的女人,并且没日没夜地监视她——仅仅是因为我的眼睛正对她家的阳台。日复一日,我默默地注视她伸懒腰,刷牙,吐痰,上厕所,用发刷狠狠剥下日见陈旧的发丝上的阳光和灰尘,以及在这些千篇一律的程序中她脸上无比混乱的表情。然后是浅灰楼群深灰小巷,王红作为背景在她举着的一轮金灿灿的油饼下隐去。那一点光辉均匀地消减,直到在一家服装厂门前彻底沉寂,像一颗陨落的星辰。油饼是清晨惟一的亮点,路标一样滑过灰暗的地图,随着它无声地消亡,前途豁然眼前失去可能。视力太好有时实在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王红从不迟到,她是那家服装厂的设计师。
每一次走进单位,王红就有一种很悲壮的感觉,因为映入眼帘的一系列景象就像一曲破旧交响乐,破旧的大门挡住破旧的楼梯,破旧的楼梯连缀破旧的走廊,破旧的走廊通向破旧的办公桌,破旧的办公桌上躺着破旧的信件——是被人拆过的。接着一抬头,必然看见同科室那个也叫“王红”的老太太皱着一张脸毫无愧意地笑。这些年来,老“王红”名正言顺地拜读了王红的所有信件。一开始还道歉解释一下,很快这个误会就成了她一项戒不掉的癖好。而且有人没人的时候,老“王红”总爱凑过来压低嗓门说上一两句掏心窝的什么话,一副亲密无间、息息相关的模样。王红只是这家厂里八个“王红”和这个城市里无数个“王红”中的一个。王红并不计较。因为她是一个潦草的女人,几乎和她的名字一样潦草。
“小王啊,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厂里负债累累,你还在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们要的是实用款式,要面对普通老百姓,不是说群众市场潜力无限嘛!我不是说你的设计不好,可你看看你指定的这些布料,都是最昂贵最挑剔的,有的甚至国内都不生产。成本这么高,要谁买?你看是不是做一些改动,把中档布料用上去,我看桃皮绒就不错,还有颜色,换成淡紫色,粉蓝的也行,今年不是流行吗?”
“我没意见,用的确良都行。”
“你这是什么态度!”
“科长,厂里生产的服装长期以来只能低价倾销,所以才会搞成这样。中低档服装市场是乡镇企业的,我们的成本再低也低不过它们。用有特色的产品打入国内大部分同行暂时无力占领的高档服装市场,这是厂子生存下去的惟一出路。”
“高档?厂里连工资都快断炊了,谁会同意你砸锅卖铁去生产这种没人买得起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
“试?我们厂可是批量生产流水作业,这么大的投资,不要说厂里出不起,就算出得起,风险谁来担?”
王红收拾起洒落在地上的图纸,科长一头黑得荒谬的头发生硬地唤起了她内心的同情。
王红从科长办公室一出来,老“王红”便以她特有的亲呢凑了上来。她正在吃一根黄瓜,吃得很兴奋,乃至双眸湿润,脸颊潮红,充满了某种情欲。
“咯吱,别生气,你看他还能凶几天,反正厂子快倒了,咯吱。”
她咬黄瓜的声音和模样让王红联想起电影上侏罗纪的巨兽咬断人类的骨骼。
二楼这间潦草的屋子是潦草的王红惟一的财产。
在这间屋子里隔三差五地会出现一个男人,他曾是王红在美院念书时的同学,他们的关系发展得荒诞而自然。他们之间的语言少得离奇,因为他说语言会使他们的关系复杂化。他不喜欢复杂的关系。王红对他所有的感情都要加上一个“说不上”的前缀。
他不是她的情人,甚至不是她的朋友。
但他是她惟一的男人。
男人只有在每次做爱之后才会变得格外健谈,他毫不避讳,甚至是故意地讲述几天前甚至是几个小时前他和别的女人的遭际,陶醉不已。
“……她的胸部像有一对眼睛,哀伤地看着我……”
王红隔着被子拥着他,沉沉地睡过去,一点也不哀伤。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我觉得他有点无聊。但主要的是因为我觉得他瘦长的背影有点娘娘腔,一点也不像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画油画出身的,不过他的画功并不见得好,不然不会沦落到接两百块一幅的广告画。而且,毫不吹嘘地说,我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就算因为画幅过大,我看起来有点比例失调,对这一点我也绝对有把握。我的父亲在完成我之后,坐在梯子上傻愣愣地盯了我好久,突然“叭”地在我脸蛋上亲了一口,未干的白颜料沾了他一嘴,他用刷子把这个唇印盖上了,我瞅着他白花花的鼻尖和嘴唇,心里一阵发紧。
“爸爸。”
我就是在那时艰难地吐出了人世的第一个音节。而那个被封在颜料之下的吻也就是我出生的借口和灵魂的凭证。
那个叫王红的女人似乎很喜欢看我,她常常趴在阳台上久久地凝望我,眼里有说不出的哀伤。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才会对她那么熟悉,即使在大街上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辨别出属于这个平常至极的女人的一切,她蓬乱干涩的头发,或者是她敷衍了事还算干净的衣服。
王红收到待岗通知后,把那一段不长的公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连右下端那个红红圆圆的印章也没落下,看完后叠得方方正正放进了右边的衣兜。科长拍拍她的肩,她看见科长手上那张纸上烙着一枚同样漂亮的红章。
“年轻人,会有机会的。”
只有这一次,科长眼中闪烁的羡慕是不掺假的。
王红走出悲壮的办公楼,想着自弓再也不用回来了,想着自己就这么失业了,想着自己再也不用想什么了。
路是一如既往地脏着,王红这一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取捷径回家,而是七拐八绕了一大圈。路过一座红色大院时看见有百十来号人坐在门口,他们的安静被围观者们的嘈杂撕碎了。王红加快步子挤过围观的人群,想起单位从此只负责每月六十元的养老保险,偿金到四十五岁才开始兑现。王红不得不开始盘算以后二十年的生计,哪怕仅仅是生存之计。
王红晃到一家小学门口,从地上捡起一张压了半个脚印的作业纸,内容是“造句”:
迷惑——王红迷惑地看着陌生人。
痛苦——王红痛苦因为肚子饿了。
勇敢——勇敢的王红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份作业得分是六十,评语是“主语太单调”。
王红笑了,把这张作业纸展平,叠得方方正正放进左边的衣兜。
天亮的时候,王红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和主语单调的造句。
“王红,油条该下锅了!”“王红,安全帽别忘了!”“王红,八号桌的松鼠鱼!“王红,四号床该换药了!”
王红病了。
病中的王红听到有人在厨房里剁菜,她挪到门边,看到男人的背影,很瘦长,随着菜刀有节奏地晃动。沉默而投入的背影给人陌生的坚实感。
王红倚在门框上,一阵短促的呼吸突然呛上喉咙,眼睛也有隐隐的酸痛。她有想要拥抱的冲动。很少有人像王红那样喜欢拥抱的,比如说抱一棵树,也可以抱得很动情——她只是喜欢这个用尽力量迫近心脏的动作。可是这一次,她宁可想象自己拥抱的是一个真的与她相爱、彼此支撑的男人,能够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为他牺牲,去死,去挡子弹,甚至去卖笑——只是一瞬间也好啊!
他把这双从背后缠绕过来的手臂推开了,动作很轻,但是很果断。王红很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盯着那个奶粉娃娃?”男人问王红。
“失业,闲的。”
“不对,它是不是让你想起那个孩子?”
“不,我看他,是因为他的眼睛里有两团红颜色。”
“是吗?红颜色?我怎么看不到。”
有人敲门。
“你是……”
王红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有点愕然,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喧闹、不夺人耳目,简直就像一个游乐场。
“啦啦说这是您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