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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遥远

吴村一带的傻瓜和地瓜同样著名,他们像田野上空的飞虫一样多不胜数,围绕着吴村一带的荒野草坡嘤嘤而歌,制造着五彩缤纷的民间传说。当冬天来临,总会有某一个傻瓜不甘寂寞地率先钻出柴门,拖着长长的鼻涕到街上弄景儿。这个不幸的傻瓜在街头一出现,会立即惹起一片幸福的骚动之声,那是吴村几个偎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从蠕动的嘴巴里发出的声音。

写到这里,我想有必要说明一点,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所以我给这篇小说取名叫做《遥远》。另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故事中那些干瘦或白胖的老头们可不是什么傻瓜,他们是村子里几个为数不多的高智商分子,他们鬼着呢。我想,假如他们活到现在,是完全有条件到险相环生的生意场上大显身手的。不但如此,他们还经常为自己不是傻瓜而表示洋洋得意,其中有一个面相如猴的尖嘴老头用炫耀的口吻历数着自己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傻瓜之类。这成了他们每天聚会的重要话题,他们已经为此争论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当然,他们在庆幸自己不是傻瓜的同时还常常假惺惺地同情傻瓜甚至扬言自己如何羡慕傻瓜,在那一刻,猴脸老头的眼神里总会流露出一丝哀伤绝望的光芒,说瞧瞧人家老七吧,整天价笑,人虽傻可知道搂着女人睡、睡觉,你说他能不笑?说起来这还不都是亏了咱哪。另一个接上话茬说二爷,可不亏了你,亏了你个活菩萨。第三个老头说,那年老七他娘出殡时老七倒是掉了泪,可那泪也是笑着流出来的!众人就开心地笑,这是真正的开心,笑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笑累了,老头们仍觉得很无聊,无聊了就打嘴仗,骂对方是傻瓜,对方也不生气,笑着说你个老蔫黄瓜,你骂吧,你再骂也莫(没)有用,反正老子不是傻瓜。蔫黄瓜老头听了这话果然就有些蔫了,对方的话戳到了他的疼处,因为全村的人包括傻瓜在内都知道他这辈子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挺硬(比如嘴巴)。于是事态陷入了僵局,响起一片尴尬的咳嗽,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如果这时候大街上不小心冒出一个真正的傻瓜来,气氛会立刻有所缓和,他们会从这位真正傻瓜的身上寻找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

现在,我们看到那个名叫老七的傻瓜神气十足地出现在大街上,就像是一只猎物极时地出现在猎人的枪口上那样出现在老头们期盼的目光中。这时,蔫黄瓜老头大叫了一声:"来--喽。"

众人寻声望去,立刻嘿嘿地笑起来,接着用右手打自己的左手,劈哩叭啦地弄出一阵响声,令人联想起是动物园里的某一只猩猩或猴子在鼓掌,总之是底气不足。傻瓜老七听到掌声,先是莫名其妙了一会儿,用棉袄袖子擤了擤鼻涕,把棉袄袖子上的鼻涕抹到了屁股的部位,摸了摸自己疤痕累累的光头,然后口齿清楚地征求众老头的意见道:"爬树还是上房?再来点掌声鼓励,要不……要不咱可走了!"老七说着,做出了一个抬腿欲走的姿势,眼珠子瞪得老大。

众老头面面相觑,挤眉弄眼,有的忍不住吃吃笑着。也有的光张着个黑洞洞的嘴,你明明知道他也在笑,可笑不出声音。今天,他们在欣赏老七表演傻相的同时都觉出了意外,没想到这个鸡巴老七,几日不见牛气起来了,过去可不是这样,嗯,过去老七很听话的。无论爬树还是上房都很卖力气,都是噌噌噌几下子。不就是到沙河镇赶了趟集嘛,竟然学会了讨价还价。娘的,现在老七有钱了,钱不是好东西,钱让傻瓜变精了。现在老七有女人了,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这辈子让她们害苦喽。有个老头在心里这样嘀咕。

"老七!"

老七的眼珠子越瞪越大,样子学关公爷,手里好像抡着青龙偃月刀。猴脸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大喝了一声,跺一下脚,很愤怒的样子。老七愣了愣,咧嘴笑了,绷紧的身体松垮下来,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猴爷。"

然后,老七很规矩地站好,等待着命令。

"老七,你以为你有了钱,有了女人,就不是老七啦?老七,你良心叫狗吃啦?老七,要不是爷你能有今天?老七……""我的钱不中花,人家光……"老七嘟嚷着,面部的肌肉痛苦地抽动了两下。

老头们轰地一下全笑了。

"那是你没找着地方,到阴间的集上就能花的了。"有人小声说。

"嘿嘿,人家光揍我。你们--"老七说。

"住嘴!老七……"

老七在风中哆嗦着身子,任由猴爷责骂。往常,猴爷也骂老七,骂几句就不骂了。今天不行,今天猴爷骂起老七来没完了,唾星四溅,胡须乱抖。众老头都觉得猴爷过分,争相说情,猴爷才住了嘴。猴爷说:"老七,看在你这么多爷爷的面子上,且饶你这一回。还不谢谢爷爷们哪,嗯?"

老七就双手抱拳,朝偎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一溜老头随意一抖擞:

"哎,各位爷们儿,谢谢谢谢。"

猴爷怒斥:"叫爷爷!"

老七收缩了一下脖子,愣怔。就又抱起拳:"爷爷爷爷,谢谢谢谢。"

众老头说:"免了吧。免了。哈……"

猴爷看众老头一眼,表示了自己的得意,口气缓和下来,声音比刚才小了些:"老七,今天爷一不让你爬树二不让你上房……"

"爷,你让俺做啥俺就做啥。"

"老七,爷听说你能叫村里的傻子都出来,爷不信你有恁大本事,爷今儿个想试试你的本事。"

猴爷说着,朝众人示意了一下,于是老头们又开始用右手打左手,劈哩叭啦地弄出一阵声响来,仍是像猩猩或猴子鼓掌,底气不足。老七却来劲儿了,脸涨得通红,奇怪地把脖子伸出老长,秃头歪歪着,嘴里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儿啊儿啊儿啊--噗!"他在学驴叫。惟妙惟肖。

不一会儿,一溜傻瓜的队伍便在吴村的街头出现了,他们有的咧着嘴,有的闭着一只眼,也有的干脆两只眼全闭,是伸着两手摸索着走出家门的;还有个年幼的小傻瓜是学着兔子的样子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街上。众老头们这下高兴坏了,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咳嗽,都弯着腰。有一个老头把烟袋锅不小心戳到了另一个老头的脸上,把他脸上一道很深的皱纹弄得吱呀怪叫了一下。

猴爷不笑,猴爷命傻瓜们列队站好,面孔严肃地操一口公鸭嗓子朝他们训了一通话,用亲切的口吻称众傻瓜为:弟兄们。猴爷讲话的大致内容是既然老天爷让弟兄们个个成了傻瓜,这没啥好说的,做傻瓜并不丢人。傻瓜尽管不能去打八国联军为朝庭效力,可干农活还是一把好手嘛,可以挖菜窖收地瓜,也可以到沙河镇上去拉板车,照样能挣来白花花的现大洋,嗯……

猴爷训完了话,就问傻瓜们:"弟兄们,大冷的天,你们怎么一听见小驴叫就都咴咴地跑出来了呢,你们都出来干么哩,街上又没有馍馍吃。"

傻瓜们你看我我瞅你的,都不说话。

猴爷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啊?我命令你们说话。"

于是,傻瓜们齐答:"一、二、三--晒、太、阳!"

猴爷笑了,高兴地搓着两手,说:"好好,它娘的活得还怪恣运哩。好,晒太阳好。晒太阳到墙那边的荫凉里去晒,这边没有太阳。嗯,弟兄们,快去晒太阳吧。"

傻瓜们听了,呼啦一下散开,纷纷跑到墙的另一面去,争着去晒什么狗屁太阳了。

只有老七没动,他神情专注地仰着脸往天上看。

在整个吴村,人们都知道老七最怕猴爷。据说猴爷年轻时在一个不太正规的军队里混事儿,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大概属于军师一类罢,是专门出点子的重要人物,是战胜强敌的可靠保障。

冬天初至的一个夜晚,猴爷去野地里拾粪归来,路过场院地时被一堆黑里透白的东西绊了一跤,脚下响起一声嘹亮的尖叫。就这么着,猴爷惊喜地捡到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女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带回村以后才知是个半疯半傻的哑巴。猴爷心血来潮,把十几个老头召集到一块儿,商量着怎么处置这个女人。猴爷不无幽默地说:"若是当年,俺就让她做上一回压寨夫人!"猴爷说着,指一指下身,"可现在,心有余力而不足喽。"接着便是一声长叹。猴爷说看着这女人模样还算俊俏,奶子也还挺括,放走了岂不可惜?蔫黄瓜老头搭腔了,他认为自己那个地方一辈子不行,难道说别人就都狗撵鸭子呱呱叫吗?不大可能吧。就出了个下流的骚点子,想找个人试验一下看看,说不定一下试出个做伴的来。听了蔫黄瓜的妙计,众老头都笑,觉得自己都老不正经似的。都臊得耳根热了一会儿。然后就前呼后拥地出了猴爷的家门,把哑巴女人领到了老七的小泥屋里,并且连示范带哄骗地脱光了哑巴女人的衣服,让老七压了上去。起初老七以为是害他,死也不肯就范。后来被迫勉强就范,做着做着就很乐意做了。

完事后猴爷问老七:"老七,难受还是舒服?给爷实话实说。""舒服舒服。"老七眨眨眼,想了一会儿,然后十分肯定地回答,嘴快得像连珠炮。

"老七,是谁让你这么舒服的?"

"是她是她。"老七挠挠光头,指一指女人。猴爷皱了皱眉头。

"给你做媳妇行不?"

"行行行。"老七嘿嘿笑了两声,"还能不行么。"

"那你说说,这个女人从今儿起是你一个人的媳妇了?"

"我一个人的媳妇。嗯!"老七提高了嗓门,把众老头吓了一跳。

"混账!"

"那,那是……大伙的媳妇,嗯……"

"哎,这就对了。"猴爷说。

猴爷说着,高兴地拍拍老七的光头,夸赞道:"乖,听话。"

又说:"狗日的还不肯干哩。嘿嘿。"众老头皆笑。

猴爷看一眼油灯下蜷缩在草窝里的女人,把一碗菜汤递给了她,说喝,喝,喝给爷看。女人接过碗,呼呼地喝起来,还感激地朝他抿嘴笑笑,雪白的身子晃眼。

"老七你听着,今后俺哥几个想啥时来就啥时来。老七你记住,不是女人让你舒服的是爷爷我让你舒服的。老七你个狗日的,这女人是爷领来的,你若是惹爷不高兴爷就立马把她带走,扔沙河里喂王八去,懂了不?"

老七笑呵呵地点头,说别别别。

老头们这才满意地回去了,他们唱了一路京戏,《空城计》、《铡美案》什么的。除了蔫黄瓜老头表现更蔫失落感很强一路无话外,其他人都觉得这一晚过得挺快活,挺有意义,也挺有个盼头了。

老七住在村子东头的一幢小泥屋里,屋里只有一口瓮和一口锅,这是爹活着时留下的东西。老七爹不是傻瓜,他做了一辈子木匠,最后做成了罗锅儿。奇怪的是老罗锅过分重男轻女了些,他把老七娘辛辛苦苦生下的六个女婴统统溺死在那口瓮里,直到我们的傻瓜老七问世之后,那口瓮才算"退居二线"了。老罗锅生前的著名言论是:宁要傻儿一个,不要女娃一瓮。还把傻瓜老七装在一个木匣子里,见了人就打开盖儿让人家瞧瞧,以示炫耀。老七躺在小巧的木匣子里,像一只精瘦的麻雀,满脸都是污秽,别人看了都捂紧鼻子大皱眉头;老罗锅就拿几片木花把老七的小脏脸和胸前的一溜小排骨盖了,只露出老七的小鸡儿让人观赏。婴儿老七的小鸡看起来像只蚕蛹,起初村里人对此还颇有些微词和不屑,猜测会做木匠活儿的老罗锅从中做了手脚,老七的小鸡属假冒伪劣;但有人发现它在尿尿时会变大或缩小,于是人们就不再怀疑老七小鸡的真实性,便纷纷向老罗锅表示祝贺了。老罗锅很是得意。读到这里,你该知道吴村为什么盛产傻瓜的原因了罢?当然,吴村的水质不好,医疗条件历来很差,儿童患大脑炎之类疾病的挺多,这也是傻瓜多产的主要原因之一。

老罗锅死后老七便和娘一道生活。老七娘是个瞎子,虽然不傻但情况并不比傻瓜强多少。后来得病死了。自娘死后,老七的日子更加难熬,有时接连几天吃不上一点东西。幸亏老七是个傻瓜,一直对生活保持着乐观向上的态度,敢于面对天大的困难一笑置之。这样,招惹出一帮行将就木的老头们的兴奋或嫉妒来便也在情理之中。在我看来,这种古老的情绪是人类的天性,它甚至可以与年龄乃至智商完全无关,就像是冬日月光下凄凉的水仙花离开土壤仅靠一滴水就可以生长和开放。

说来话长,那些行为怪异的老头以猴爷为首领,他们年轻时即坏事做绝,奸淫妇女,杀人如麻,挥金如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晚年却个个形单影只,像一只只气若游丝的乌鸦在昏暗的光线里扇动着翅膀。若干年前,他们听说世上有个傻瓜村,便自隐藏多年的野牛岭下山,乔装打扮,分头寻找,行程数千里,终于在沙河镇附近找到了朝思暮想的吴村,找到了自己安度残年的理想之地。从此他们在吴村安营扎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避免自己也像吴村人一样成为傻瓜,聪明的猴爷让众老头在一两个月内不得饮用吴村的井水,而是用瓦罐接天上落下的雨水来喝。那些天他们个个小心翼翼,对脚下的蚂蚁也绕道而行。为了换取哪怕是傻瓜们的信任,也是要付出一点代价来的。那些天以猴爷为首的老头们马不停蹄,走街串巷,对吴村的傻瓜诸一进行明查暗访,为了查明某一个傻瓜的来历,他们不惜出卖一些繁重的体力劳动,比如帮助傻瓜家庭掏茅坑和垫猪圈,协助公牛与母牛进行交配,等等。作为首领,猴爷在那一段时光里表现出自己应有的以身作则,每次自傻瓜家里出来,他总是要让自己的手上残留一点点人的粪便,表明和大家一样同甘共苦来着,然后让众老头一一闻闻味道后才把手上的荣耀洗掉。与此同时,猴爷还命令大家要自觉遵守吴村的村规民约,不论遇到该村成人还是儿童--只要是会喘气的(家畜除外),一律唤作大叔大姑,也就是说,要把自己的辈分暂时排到侄子以下。二爷还特意开会说以后要纠正互称绰号的习惯,恢复小时候爹娘给取下的名字。也有人自幼就没有名字的,二爷就扒拉了整整一夜没了封皮的康熙字典,最后从里面挑出一个孝字又挑出一个问字,说叫孝问吧,沾点文气儿,啊。那人就挠着头皮笑,说二爷,咱这把年纪了还能孝(学)问?听着还不如叫屎蛋顺耳。混账,猴爷骂道,这是环境需要,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众人都笑,也跟着改了名,也都沾了文气,彬呀礼呀啥的,总之是远离了动物和动物的粪便,听起来比在野牛岭时的名字强多了。什么狗根、羊腚、秃驴、鹿肝、鸟心、鸡爪等等,后来他们把这些名字都统统赠送给了吴村的傻瓜。

就这样,直到他们很快找到了村里人为何至傻的原因,他们才开始放心而又谨慎地食用吴村的粮食、蔬菜和泉水。如今,他们个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活得最最聪明的人,而吴村的众多傻瓜让他们的这一想法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终于,他们现在可以在吴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可以吃到。

有一年干旱,田野颗粒无收,傻瓜们纷纷以树皮和树叶充饥,路边到处都是浮肿的死人。而猴爷却早有先见之明,在闹干旱以前就悄悄挖了一个地窖,备下玉米、瓜干、白菜和大豆,还腌了满满一缸萝卜咸菜,萝卜里夹带着一些花生仁儿。冬天,一场前所未有的鹅毛大雪降临吴村,又有一批傻瓜被活活冻死和饿死,在那一刻,他们弟兄数人却围着暖融融的火炉嚼着花生仁饮酒,猜拳行令。猴爷还借助酒兴,讲述了自己一生中娶过的十二个老婆,以及当年在遥远的废城嫖妓逛窑子的种种独特感受。猴爷不停地唉声叹气,大有一种气焰渐消,难逢对手的孤独与悲哀。他从眼里痛惜地滴下两条泪虫儿,说:"唉,没想到猴爷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这都是命哪。"

奇怪的事情终于在吴村发生,令猴爷和众弟兄大伤脑筋。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模样俊俏的哑巴女人居然死心塌地的做起老七的老婆来,以至于当老头们再次潜入小泥屋时即遭到哑巴女人态度坚决的反抗。哑巴女人不停地打着手势,用一种依哩哇啦的语言表明自己只让心爱的丈夫老七一个人靠近自己的身体,并且流着泪示意老头们如果逼她的话她就一头撞死在门框上。第一个遭受冷遇的老头是蔫黄瓜,他是抱着一种不服气的心理光顾小泥屋的,他不相信自己在某些方面居然不如一个傻瓜。他在心里嘟嚷着说俄(俺)这地方不如小牛中可不如傻瓜不成。那一天,他知道老七不在家。一大早,傻瓜老七到沙河镇赶集去了,他怀里揣着一叠圆形的纸钱,那是从坟地里捡的,他听老头们说这样的钱可以到沙河镇去买火烧、肉包子,如果心情不错,还可以坐下来喝碗馄饨什么的。老七已经兴致勃勃地去了好几趟,他因此挨了揍。开铺子的人见个傻瓜拿阴间的钱来买东西,觉得怪丧门,上来一脚把老七踢远了。老七回来给老头们一说,老头们先是乐,告诉老七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八次,这钱总能花出去。老七就每集必去,相信心诚则灵的道理。而蔫黄瓜是特意选了这种时刻到小泥屋验明正身去的,他不想让这个胜负两说的时刻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傻瓜老七在内。一路上,不知怎的,老有许多很刺激的画面在他眼前兴致勃勃地晃呀晃的,这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觉,觉得自己下边那个地方也开始兴致勃勃地晃呀晃的了。蔫黄瓜晃呀晃的出现在小泥屋里,一两个月过去,他惊讶地看到小泥屋已经起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首先是那口锅里有了蠕动的热气,揭开盖一看,里面是半锅野菜汤。蔫黄瓜抄起勺子舀了点尝尝,觉味道十分鲜美,就不顾一切,呼呼地喝了三大勺菜汤,喝得太急了些,菜汤洒了他一身。他感到哑巴女人在一旁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看,她正坐在一堆麦草里给衣服缝补钉呢。他尤其没想到的是,哑巴女人不但会做很出色的菜汤,而且还会把老七衣服上的窟窿都用针线缝上补钉,虽说看上去不很美观,倒也十分结实的样子。女人蹲在麦草里,吃力地弯着腰,不小心从衣领里露出半个雪白的乳房来,蔫黄瓜老头看了,咳嗽着,双腿瑟瑟发抖,条件反射似地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仅此而已。接下来的事情你猜中了,蔫黄瓜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众老头身边去,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事实也是如此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把手揣到衣袖里,跺着脚,缩着脖子,享受着冬天暖融融的阳光,与众老头有说有笑,话题自然依旧围绕着傻瓜们展开讨论,嘴巴甚至比过去更加强硬,以掩饰内心巨大的失落感。

过了一会儿,人群里那个改名孝问的老头突然呈现出一副呲牙咧嘴的形象,表情极其夸张,说哎哟哟,哎哟哟。众老头都知道他尿尿特别勤奋,就以为他又想尿尿,大家曾取笑过他的肾,说他的肾在年轻时出力太大,功能已减退到乱七八糟的程度,造成了尿尿时间间隔很短的现象。由于取绰号的风气早又回来,大家又给他取了个新的绰号叫冰糖葫芦,以资取笑之意。冰糖葫芦向来有随地小便的不良习惯,哪怕稍有一点尿憋感即解下裤带侧身或就地而尿。他还总结出了一整套尿尿不出声响的先进经验--往往不等人们发现时就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问题解决掉了。所以当第二天大家再次聚会,总会意外地看到在他呆过的地方有一小片尿渍,已经结成一串动人的冰糖葫芦的形状。可这次人们却看到冰糖葫芦连比划带吆喝地从人堆里跑出去,皱着眉头去找茅坑去了。大家虽略感奇怪,但考虑到冰糖葫芦有前去进行大便的可能性,找茅坑无可厚非,便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当冰糖葫芦再次出现时聚会已近尾声,人们看到他表情尴尬地朝众人笑了笑,解释说这几天肠胃不好,光拉肚子,嗯,光拉肚子。心事重重地往墙上一倚,不再说话。然后众人就收摊子回家了,冰糖葫芦走在最后头。猴爷透过攒动的人头,朝他轻轻地扫了一眼。

在此后的十几天时间里,众人心领神会,如法炮制,皆以各种理由光顾了诱人的小泥屋。人们自小泥屋归来,个个表情暧昧,多是一脸哭相,有的却也像是沾了大便宜似的,张着嘴直乐呵。人问他乐什么,他就说心里有高兴的事儿能不乐吗!还得意地跺一下脚,说,乐啊,高兴啊。这就令人疑惑了,被拒绝的老头先是觉得哑巴女人亏待自己,如是便太不像话,不公平么。在野牛岭时,无论大家搞来什么好东西,都是"哥俩见了面,至少分一半"的,这是规矩。紧接着骂那人下手太黑,连一个哑巴女人也不放过,自己没能得逞,还不是因为心慈手软。于是,队伍里一时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不团结现象,猜忌的阴云笼罩着吴村这个小小的聪明集团。有一天,蔫黄瓜老头气不打一处来,竟情不自禁地朝那张笑呵呵的脸上掴了一掌,愤愤地骂道,操你娘,再叫你乐啊,高兴啊,你嚷嚷起来还莫完莫了啦!这一掌无疑像是扔了一颗炸弹,人群顿时大乱,众老头扭打在了一起。

猴爷是最后一个到小泥屋去的,猴爷到小泥屋后的具体细节已经像这个遥远的传说一样无法考证,但当猴爷自小泥屋归来,人们从他那铁青色的脸上读到了某种灾难的意味,这使他们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野牛岭那些恣意快活却又提心吊胆的岁月。那时候,每当战事来临,他们总是随时准备弃岭而逃,把从山下抢来的女人和粮食恭手相让给另一伙更为强大的匪帮。那时候,长相酷似野牛的土匪老大还活着,他们都叫他"司令"。野牛老大每天都要对他们进行训话,而猴爷身为军师,总是屁颠屁颠地立在野牛老大的旁侧,添茶续水,出谋划策。他们记得,野牛老大爱在训话时放屁,常常训话少屁声多,并且把屁放得曲里拐弯,他们就忍不住笑。每逢这时,猴爷总是拍一拍腰间的匣子枪,把弟兄们的笑声毫不客气地送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呆着去。后来野牛老大在一次突围中死了,他中了一粒自背后飞来的子弹。自那以后,猴爷就开始正式给他们训起话来。猴爷职务高了但本色不变,他仍愿意让人们叫他二爷,说叫二爷听着亲切,并对某些家伙人一阔脸就变的做法大加谴责。弟兄们皆为之感动,便一直对他以二爷相称,并延续至今。现在,虽说时过境迁,大家早已成了平民百姓,万般风流都随落花飘然而去,可多年的训话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

看到猴爷这般脸色,大家心里都很兴奋,三下五除二,动作迅速地自觉排好了队,等待猴爷出面训话。自来吴村后,猴爷对这帮老部下的训话活动已不再经常开展,眼看着入土的人了,老训话还成;训话也很累,每次都要提前一天打腹稿,还要一次比一次有新的内容。可不能像野牛老大那样,肚子里明明没什么孝(学)问,却硬撑着要给弟兄们训话,结果急得直放夹生屁不是?让弟兄们耻笑了。近年来,猴爷很少训话的原因多半由于吴村的傻瓜们将他们的位置给取代了,因为给傻瓜训话基本上不用动脑筋,算是一种有趣的休息娱乐项目,何乐而不为呢。这样,众弟兄无可奈何地成了观众,难得再听到猴爷直接把矛头对准他们的高水平训话了。久而久之,大家竟对猴爷的训话产生了怀念的情绪,私下议论说猴爷训话很风趣的,爱即兴创作许多新名词什么的,那些新名词总是在第二天就流行起来。还有人说尽管挨一回训当时心里挺难受,可事后竟有一种身心被注入了新鲜血液的返老还童感,弄得全身的骨节嘎叭嘎叭的,那滋味真是好受啊,嗯,直想再提上把菜刀回野牛岭大干一场,把些看着不顺眼的家伙们打回该去的地方去!当然,人堆里也有不喜欢听猴爷训话的,说猴爷训话水平高不假,可动作欠雅,训着训着就用手指头堵住一个鼻孔让另一个鼻孔单独往外突突地喷气,常常把鼻涕喷到了他的脸上。他身边的人听后当即说那你往后站站不就结了,咱俩换换位置,老子脸上正空着地方呢。说着,哧溜一下将身子排在了那人的前面。就这样,经过了一番喧哗和骚动,大家终于听到猴爷发出一声严肃的干咳,知道一场激动人心的训话即将开始,就安静下来。

由于昨晚下了一场大雪,四周积雪茫茫。为防止滑倒,今天猴爷特意拄了一根龙头拐杖,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只神情哀伤的猴子,眼睛好长时间才眨吧一下。面对眼前这些虾兵蟹将,猴爷十分明了他们的心思,不就想听一回爷的训话吗,听了爷的训话个个在爷面前点头哈腰的,可一扭头就又骂上爷了,甚至会拿爷不小心说错的一个字眼儿揪住不放,大作文章,个别家伙还把爷说的错话记了满满一本子,动不动就趁爷不在时当众高声朗读,拆爷的台罢了,损爷的形象罢了。今个儿爷偏不让你们得逞,今儿个爷不训什么鸟话,爷想和诸位交流一下经验体会了。想到这里,猴爷就说:嗯,大家随便谈谈吧,这些日子都过得快活不,啊?那哑巴女人把诸位伺候得咋样?猴爷单刀直入,把众老头的脸皮撕得血淋淋的!都张嘴结舌了一阵子,耳根又热了。也有的小声议论说好容易才等来一次二爷训话,他却又不训了,怪葬情绪的。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老头们心下不得不佩服猴爷的洞察力,什么都逃不过猴爷的火眼金睛啊,厉害,就是厉害。于是,争相诉说起自己在小泥屋里经历的美妙艳事儿来,二爷只是听,也不插言。最后,那乐呵呵的老头说二爷,其中有诈,其中有诈,请二爷明察。猴爷问何诈之有?他就说原来哑巴女人把他视若贵宾,他本人呢,也很有个长辈的样子的,哑巴女人初来乍到,咱去小泥屋无非是看看人家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咱还代表二爷进行慰问来着。慰问完了咱就准备走人了,哪知哑巴女人竟拉住咱的胳膊不让走了,并主动铺炕,眼里还泪水汪汪的,咱就只好和她同床共枕了一回。事后咱后悔死了,就对女人说,按年龄咱是你的爷,论辈分咱也是你的爷,今儿你算是让爷犯了错误了!不过咱可把话撂这儿了--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行不?哑巴女人还不依不饶的呢,她比比划划地说今后只允我一人上门儿,我说别,还有二爷哩,我往后不来了,让二爷来吧!嗯,完了。说着,气哼哼地瞄了蔫黄瓜一眼。蔫黄瓜以嘴硬闻名,此时哪甘示弱,急中生智地把棉袄袖子高高地举了起来,说瞧瞧,瞧瞧。老头们把头伸过去,仔细辨认了半天也没见棉袄袖子有甚奇特之处,蔫黄瓜就让人用手去摸用鼻子去闻,说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吗?菜汤,全大清国最高级的菜汤,我估摸着皇上也就喝它了。谁做的?不告诉你,让你先猜。哑巴女人?嘿--你还真猜对了!接着蔫黄瓜就讲述自己光顾小泥屋的非凡经历,诸如每次去了哑巴女人总是先拿一根拨火棍儿把傻瓜老七支走,让他到沙河镇赶集去,然后特意为他做上一锅味道鲜美的菜汤喝。蔫黄瓜说他还常常帮哑巴女人在灶前烧水,为此哑巴女人很高兴,就给他哼京戏听,虽说听不出词儿来,可调子是对的,味儿也正……

讲到这里,猴爷问道:然后呢?

蔫黄瓜支支吾吾:然后就、就那个了。

这么说,你也行了?

嗯,俄、俄也,行了。

蔫黄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像个做了错了事的小孩子似的用脚拨弄着一小片积雪。

大家描述完毕,猴爷终于忍不住了,从口里发出了声音,先是哧哧尔后嘎嘎,像一列启动的火车样大笑起来,眼里流出了泪,拐杖掉在地上。见猴爷笑,大家也跟着笑,可还不等着把笑声充分地舒展开,猴爷的脸就突地一下恢复到原来怪吓人的状态,从嘴里喷出一股气来:

"呸。"

猴爷呸了一声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团来,小心地展开,纸上露出一个模样俊秀的女人画像。猴爷说看看,过来看看。大家就围上去,看了,觉得画上的女人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类似的告示在沙河镇上处处可见,有寻人启事,也有朝廷要捉拿的逃犯,当然还有专治霉毒淋病尖锐湿疣之类的花柳广告,这没啥稀罕的。众弟兄不识字,嚷着让猴爷给个说法,猴爷说此乃一张寻人告示,内容是镇上某大户人家的四姨太跑了,这女人看着像是哑巴女人。闻听此言,大家的血顿时像是凝固了一般,皆张大嘴巴望着猴爷。猴爷说现在情况严重了,如果哑巴女人真是画上的四姨太,那就是说,哑巴女人不哑,嗯,不哑不怕,就怕她不傻。猴爷说,现在需要大家配合道出实情来,自己究竟和哑巴女人,不--究竟和四姨太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大家都遭到了拒绝,那么便可以初步认定四姨太不是傻瓜。猴爷笑了笑,不瞒诸位,二爷我就让四姨太拒绝了,我估摸着诸位也比二爷好不了哪儿去,当然,如大家艳福不浅,我这里先行祝贺了。说着,恭了恭手。见二爷如此诚恳,大家都很受感动,便纷纷争着道实情,一时怨声四起,声讨起四姨太来。大家叹道: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哪,嗨,早说呀。消除了误会,感人的场面也出现了,握手言和,乐呵老头主动和蔫黄瓜拥了抱,不知为什么,蔫黄瓜还哭了起来。猴爷拍了两下巴掌,示意大家停止动作,说现在情况严重了,根据种种迹象表明,四姨太不但不是傻瓜,而且极其狡猾,你好好想想啊,她明明不是哑巴却不说话,她明明不是傻瓜却装扮成傻瓜,还越过我等这么多聪明人而献身于鸡巴傻瓜老七,依我的经验看,这四姨太她、她野心大了。

什么野心?妇道人家。人堆里有人嘀咕。

混账,猴爷骂道。什么野心?说出来也没什么野心,无非是想把咱弟兄一干人马收拾利索罢了。如果大家觉得这还不叫有野心的话,嗯,那她就没什么野心!

哈,凭她的本事?众人就笑,觉猴爷未免神经过敏。有人嚷嚷着说这还不容易解决啊,俺还藏着杆土枪哩,先崩了四姨太个狗操的去。说着,抽身要走。混账!猴爷气不过,上前哆嗦着手打了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人捂着脸,却也不敢反抗。猴爷骂骂咧咧,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好了,别说话。当年在野牛岭,可因你个狗日的吃过一回败仗,现在忘记了?除了蛮干,你还知道个毛!她是没本事收拾我们,可她让村里的傻瓜收拾我们,你好好想想,是我们有魅力还是她个小妖精有魅力?时间一长,傻瓜们听她的还是听我们的?别的不说,光她的奶子轻轻晃悠一下子,就比咱的号召力强上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万倍还多!傻瓜们个个力气大得像头牛,你、你狗日的等死吧。听猴爷这么一骂,众人恍然大悟,说乍一听好像没有道理,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二爷毕竟是二爷,厉害,就是厉害。咱咋就想不到这一层呢?刀都架脖子上了还有心思晒太阳。

统一了思想,众人便像背打油诗似地表态:二爷,快下命令吧,你咋说来咱咋干。二爷,发给咱杆土枪吧,你指哪来咱打哪。

猴爷就像当年指挥抢劫或战斗那样用拐杖在雪地上画了一幅作战图,把小泥屋的形象粗线条地移到了雪地上,然后比比划划,诸一分配任务:由孝问(冰糖葫芦)负责监视小泥屋一带的动向,有情况及时通报,并注意不要打草惊蛇;蔫黄瓜和乐呵老头连夜携告示奔赴沙河镇报信,派些青壮劳动力来活捉四姨太及其奸夫老七;其余的人晚上睡觉一律不得脱衣,以随时对付突如其来的敌情。布置完任务,猴爷摆摆手,说莫慌,有爷在,莫慌。嗯,今晚都到爷那儿,炖上一锅大白菜,喝两盅。给大伙压压惊,提提情绪。

当晚,猴爷把珍藏多年的陈酿自地窖取出,和众弟兄一同分享,皆喝得醉意朦胧的,也有的两杯酒下肚就装着醉的样子,就地打起鼾来。猴爷警惕性高,喝着酒还不时起身摸一摸枕头下的火枪。后来喝着喝着也难抵困意,就打了个小盹,也忘了提醒人给孝问老头换岗去。冰糖葫芦背着一杆土枪在雪地上来回转悠,先是听到阵阵说笑声自小泥屋里传出,后又听到四姨太和傻瓜老七打情骂俏,然后就听到干那事儿的声音响起来,惹得冰糖葫芦尿尿更加频繁,往往这一泡尿未了,另一泡就又来敲门,这样不多会儿就造了许多冰糖葫芦出来,还到屋后拉了一次大便。大便完毕就奇怪地听着小泥屋没动静了。天越发寒冷,换岗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狗日的们可能又喝多了,冰糖葫芦骂着,越想越气,就举起土枪朝天扣板机,无奈枪并没有放响。起风了,天又下起了雪,冰糖葫芦就咳嗽着走回去,一脚踢开猴爷的门,生气。猴爷一骨碌爬起来,去抓火枪,问有什么情况?冰糖葫芦顺嘴溜出一句,没什么情况,人跑了。噢,想溜?不成,快追。就叫起众弟兄来,也朝天放枪,枪也没有放响。一伙人嚷叫着来到村外,果然看到雪地上有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就顺着脚印追赶,奇怪那脚印怎么围着村子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隐隐约约,前边好像有两个人影。后来脚印伸向一个场院地里,在一堆麦草垛旁边停了下来,大家迅速将麦草垛包围起来,还喊了半天话,却没有动静。猴爷就走过去,借着雪光,认出是蔫黄瓜和乐呵老头蹲在麦草里,两人像白天那样互相拥抱着,已经冻僵了。这时,一场大雪飘落下来,迅速地覆盖了猴爷和他的队伍。猴爷留在人间最后的话是断断续续说的:四姨太……跑了……弟兄们走得太远……鸡……巴……回不去了。

其实,四姨太没跑,她正在小泥屋里搂着心爱的傻瓜睡觉,她睡得很沉,对外面的战事一无所知。

那一晚,她还梦见自己肚子里怀上了孩子。不是傻瓜。

(原载《鸭绿江》199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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