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经被他们蹂躏,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只能感觉到一块块黑的、黄的、红的、绿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飞向我,围绕着我,钻入我的身材,我感觉不到疼,慢慢地,我似乎也变成了基本一块,围绕着……
忽然一道熟悉的气息涌向我,似香又不是,又像熟悉,还觉亲切……最后,那化成爱,我又看到了青儿。
青儿在向我微笑,与我招手,我仿佛摸到了她的发梢。
天生的战斗气息让我隐约意识到,这对我有益,我奋尽全身精力,纯以意志去抗拒,我感受到四道气中的一道忽然变弱,而青儿,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似乎是青儿打败了那股气,强行输送过来。
春风摇曳中,我看到青儿了。
那时我是游侠帖勒儿,她是穷鸟族公主高原青,我们相识,相知,相爱。那时,整个穷鸟族的土地上都留下我们的笑声和足迹,我们相爱……
爱啊,我们相爱,我们相守,我们共同发现了这个所在,我们发现这个温泉,溪水流淌过我们的脚时,我们相视;雾气氤氲时,我们相拥;月亮升起时,我们相吻……醒来时,我们曾经醉倒在对方怀里……
或者,这里还残存着你的气息吧。我将自己的意志与精神和“青儿”相汇合,但又渐渐被压制,有敌人。
我身陷险境,我又知道了,在“青儿”的帮助下,我终于又恢复了一丝理智。我睁开眼,面对的仍是艳枝花,那两位长老仍未现身,身后自然还是火鸟,一如之前,分毫未变,倒是我此刻竟已跪了下来,而何时跪下来的,我不知。
我用力一咬舌尖,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这一下我先震伤自己,然后又反震敌人,利用一刹那的松懈,我双手一撑,跳进了河里。河水既温且凉,好似玉一般,而温凉玉,正是人们用来辟邪的东西。
我在水里站定,心下也大定,虽说情势对我仍相当不利,但我的理智毕竟已经清醒过来了。
我这一跃,他们又得重新锁定我的方位,对幻师宫高手来说,重新调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对妖姬和火鸟--事实上,妖姬我很久之前即已猜到她会幻术,而今一看,果是高手。而火鸟,我却并未想到,他也是位幻术高手。
我猜他们必不会放弃以幻术斗我,尽管我稍微扳回一分,幻术是他们之长,我之短,若他们以武功来杀我,虽能如愿,但我临死前的反扑之力亦非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能承受。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运足内力,忽然一拳打向水中,水花四溅。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如此做,但是我如此做了。
水花溅起时,我看到了水下的石头,我蓦地狂喜起来。
隐约地,我似乎弄懂了一个武学至理。
天下之间,“功”可分为“武功”和“幻术”两类,武功乃是以提高自身修为为主,别人强,你就更强;而“幻玉”则以削弱他人力量为主,你弱,但让别人比你更弱,也由于这个宗旨,世人多是重武胜幻,以幻术为耻,但两者的最终目的都是克敌制胜,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好比我这一拳击出,水花上天,可以露出石头;但若水渗入地下,岂不是水落石出,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在刹那之间,我恍悟,我立即想到父亲,我父之所以在三十岁时,开始修习幻术,武幻兼修,大概也是悟到了这一层。而大尊自也悟到了,否则也就不会令火鸟、妖姬等也武幻兼修了,只是他自己却仍是只习武功,因为在他看来,武功到达一个境界时,自也能旁窥幻术之秘,他看得也极为透彻。
如果此前我是隐于苦斗,是局中人戏中身的话,那么此刻濯足温泉的我就像一个局外人,此刻,我随时可以脱身。
想起此前与“青儿”的回忆,我心忽然一动,如果既在局内又在局外呢?
我又想起青儿,我又同时深知我此刻身在何处。
我却禁不住手舞足蹈。
我试着运起内力,调整内息,我同时努力地想着青儿,想起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我刻意地想着她,怀念她,爱慕她……
而后,我又想起穷鸟族被绿元大尊灭绝,她的亲人族人全都被杀时,她的决绝与痛苦,我又想起她的不告而别,那一夜,她把一切都给了我……
我刻意地放纵自己的情感,我开始想念他人,想念父亲,想念荔,想念羊春,想念一切一切。
我的意志情感越来越旺盛,内力运转得也越来越快,慢慢地,意志与内息合为一处,另外四道气息也不是控制我,而是亦步亦趋,运转越来越快,“轰”地一声,体内似乎每个毛孔都剧震一下,仿佛爆炸,我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明月当空,我醒来时是深夜。
我坐起身,才发现是在一个山洞里,我四下一打量,恍似在梦中。这个山洞与温泉一样,是我与青儿的一个秘密。我在洞壁上一阵摸索,找出一块方形石头,这是一块化石,双鱼化石,是我与青儿的定情之物,当日,我们共同发现这块双鱼化石,我向她求婚,她欣然应允。
而后,我们便将它藏在山洞中,相约日后来此定居。哪知,当我们赶到穷鸟族时,才发觉穷鸟族已给绿元大尊派军灭绝。然后,我们上王教夙沙,我知她是想请我父助她复仇,然而,父亲是不愿从此开罪大尊吧,所以我一直以为,青儿会含愤出走,大概她是连我也恨上了,她又哪知我要杀大尊的心比她更切呢?
……
洞外传来燃烧声,我听见火焰的噼叭声,还有一声若有若无,太虚般的叹息。
热泪从我眼中流了出来。
我转身。
素洁的衣服,长长的黑发洒在肩上,扶着墙壁,两滴晶莹的泪珠垂在眼角。
一个女子。
艳枝花。
青儿。
“勒儿。”她伸出手,我将她紧紧抱住,“青儿”、“青儿”我呢喃地叫着她,我狂吻着她,从头发吻到手臂,吻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肤。我每吻一次就喊一次她的名字。
五年来,夜里,梦里,我念的都是她的名字。
“勒儿。”她亦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她主动迎合着我,我们的喘息交融,我们的灵肉一体,我是她,她就是我了。
我们再没有彼此。
再次醒来时,青儿已经走了。
只有那把绯红色的水月刀,我知道她是留给我的。
当我踏遍千山,找了一夜时,都再未找到她,我终于相信她是走了,再也见不到她了,佳人已去。
我打开水月下的信笺,一早我已发现,我却不愿打开,我宁肯徒劳地出外寻找,也不愿在这里得到答案。
月光升到中天时,我的心终于完全静了下来。我盘腿坐在月光下,幽谷里响起的是树叶的沙沙声,面前就是溪水,哗哗地流过。
水月刀就横置在我的腿上,我展开信笺:
勒儿,
打开这封信,我必已走远了。
你不会追上我,也请你忘记我,荔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也只有她才配得上你……
我已不是当初那个高原青,不是你的那个青儿了,从我离开你之后,我就不是了,我是艳枝花,“妖姬”艳枝花呵。
五年前的那天,我随你到莫折府后,你父亲复达奚已认出我的真实身份,他知道我是穷鸟血缘人,他知道我是高原青。
他知道我要报仇,于是我就成了艳枝花。
于是我离开你。
在我与你相好的那天晚上,你父亲对我施展了“化血变身”大法,将我变成了艳枝花,因为只有在面对爱人灵欲,全身心开放时,自身灵智会降至最低,那时施法才最有可能成功。
而施法人功力也会大减,因为“化血变身”不同于一般的变身幻术,而是一种最彻底的几乎是将人洗髓易筋的大法。
然后,我到了国圣府,由于“化血变化”的缘故,我的根骨已极适合修习武艺,绿元大尊亦看出此点,教我武艺,又使“幻师宫”人传我幻术,我终于成了四骑士之一,是复仇的意念让我有如此成就。
渐渐地,我成了大尊的专宠,虽然大尊除了握大权和晋天关外几乎无欲无求,但却仍不能抗拒我的魅力------不,应该说是你父亲的魅力。据我猜测,你父亲当是调查大尊良久,针对他的弱点、个性、喜好,“改造”出我来,所以大尊抗拒不了我。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下手的机会。
大尊可以说是全无弱点的人,甚至在床上他也始终是时刻警惕,但是我终于探知了他的一个秘密,也许是最大的秘密,但我却不知这个秘密该不该告诉你,那就是,他其实不是瞎子。
本来以为那是他唯一的弱点,谁知却是一个陷阱。我不知是该苦笑还是直接放声大哭。
这就是我离开你的所得吗?
一切都按照你父亲的计划进行。包括我由艳枝花变成“妖姬”,那大概是你父亲想由我来让大尊名声更坏更不可挽回吧!一个荡妇的主人自也不是好人,地方上我不知道,但最起码朝廷中因为我的缘故,真正拥戴绿元大尊的人逐渐减少。
至于你父亲的势弱,我一直怀疑那是一个假象,是你父亲的计谋,复达奚大人的确老谋深算,你或者不知道,所谓“十八路烽烟护火”的火,其实有三朵火,你是第一朵,你一逃,天下大乱,我是第二朵,除了以前的影响,这一次,先是在密林坡一战故意拖延使暗黑毫无战斗力------那其实只是候补的一支,真正的主力早给我调往别处了,这次,亦是我将火鸟和两大长老引来,以使你查觉,现在他们已给你震亡。看,两朵火花一出,绿元大尊的实力已所剩不多,这就是你父亲的厉害之处。你,我,还有十八路烽烟,都是你父的棋子。
------其实,人生在世,谁又不是命运的棋子呢?
至于第三朵火,我始终不知,但那必是你父亲最厉害的一枚棋子。
我知你父亲所谋巨大,但你父亲已经死了,我本也不信你父亲会死,但绿元大尊亲自去过,应该无误(但我始终不解)。
这件事,大尊并不得意,外人只道再过月余大尊晋天关后再杀他不迟,却也有人认为大尊是怕复达奚应了“大劫”这一说,故而先下手为强,但是若是如此,你父亲自也该做好防范才对。
我却知大尊定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大尊若认为复达奚是他的大劫,那他绝不会预先杀害,必会加以保护。
这件事内情,只怕颇为复杂。
政治,政治,斗争,勒儿啊,待得你斩杀大尊后,铁马王只怕会赦了你的罪,反而会封官加爵,因为这两大支柱一去,朝中几再不可能御之人了。但是我想还是不要涉足官场的好,政治斗争实在太黑暗了,我好担心。
将来不妨央铁马王将公主荔许配于你,觅地隐居吧,荔公主是个好孩子,也只有她才能配得上你。
不知为何,虽然你此时尚不是大尊对手,但我坚信他必将死在你手,不能置身天关,虽然现在我甚至不知他在哪里。
现在我武功尽失,已不能再给你什么帮助,水月刀就给你,勒儿,要相信我,此时我走开,不是逃避大尊,不是不愿与你同行,而是我不能给你任何羁绊。
我考虑了很久,离开你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我却与你同在,因为水月刀与你同在。
忘记我,或者记得我。
你会幸福。
青儿
李逾求
2003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