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慢慢厌倦这里的工作了,他始终觉得不太安全,他讨厌那一张一合的机床,生怕一出差错就会把手掌压扁,还有注塑机上那支长长的铁摇把,他已领教过了它的厉害。再加上工作时间太长,工作压力太大。文平是一个自由散慢惯了的人,难以忍受厂里机械性的工作和生活,更忍受不了厂里诸多的清规戒律,他的厌倦也慢慢变成机械性了。
每天上班文平都要借打冷凝水的空儿出来逛一逛,厂门口的大铁门日夜封锁,仅留一个小门儿出入,几个老头儿没日没夜地把守着,戒严森备。凡是不佩带或没有厂证者一律不许出入,他每天都看到门口蹲着一大堆人,有的是来找熟人,有的是来找工作,从他们找不到工作的苦恼中,从他们疲倦的神情里,他才发觉自已能进厂是多么的幸运,多么的自豪,这样一想,对那台小机床又平添了几分恭敬和兴趣。
这天,外面正下着小雨。文平趁休息时间出来透透气,见大门口有个皮肤黝黑的大汉,他背着一个大包,一脸的风尘。他隔着铁门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老远就对文平喊:“小同志,麻烦你帮我叫一下苏美华好吗?”,文平问:“你是她什么人?找她干嘛?”那人说:“我叫苏德平,是苏美华的哥哥,刚从宜春过来。”文平知道他是同乡,便对德平说:“你等等,我去叫她过来”,他听了很是高兴,连连点头。
一会儿,苏美华出来,就把她大哥带到周屋围暂时安顿。到了晚上,苏美华对文平说:“周屋围那边人太多,没地方睡觉。”文平想也不想,就脱口说:“没关系,我们想想办法。”他便和小顺子趁门卫不备,将德平夹带进来,挤在他们一张床上睡。
还是阳春三月,这里的天气越来越热。
黄昏时分,文平下了班,冲完凉,换上刚买的新T恤,来到厂里散步。他看到林艳和一个飘着长头发、身穿天蓝牛仔衣的女孩正在打羽毛球,那人长得清秀,身材较好,文平特意多看了几眼。只见她嘻嘻哈哈总是有说有笑,文平觉着有些怪怪的,好象在哪见过。
林艳见文平来了,说:“文平,看你傻呆呆的样子,不是吃错药了吧。”文平看着那女的,发现她也不时拿眼瞟他,嘴角翅起着一丝狡诈的微笑。文平极想与她搭上话,却苦于没机会,便对林艳说:“看你都累了,还是我来吧!”林艳说:“不是另有企图吧!”文平说:“我是真帮你。”
林艳喘着粗气,边打边说:“还帮我呢,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平接口道:“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谓之酒也……”林艳说:“好了,秀才,什么之乎者也,好诗别念给我听,我听不懂,看来只得给你个机会了。”说着停下来,将拍子给了他,她果真累了,抹着汗走了。文平就接了球拍,就和那个女的打了起来,
文平人高,力气大,有意将球拍得又高又远,那女的跳来跳去穷于应付,只有捡球的份。打了一阵,文平热得要命,那女的香汗淋漓,摇晃着身子,长嘘短唉。她用拍子指着文平说:“文平你怎么这样打球呀?”文平得意地说:“才知道呀,看你就不是对手,认输吧!”
文平一楞,凝惑地问:“你认识我?”那女的走过来,把脸放在文平面前扬一扬,说:“真是冤枉呀,你居然不认识我了?”文平搔着后脑穴,傻傻地说:“看你很熟,可就是……”那女的又把脸靠近了,放肆地说:“你再看看!”文平能闻到她的鼻息了,吓得往后退。
文平努力地想,苦苦地想,突然眼前一亮,哦,对了,就是在广州火车站碰到的蓝欣,文平大叫:“蓝欣!原来是你呀!”蓝欣扭着头,笑道:“神经病,现在才认出来。”文平问:“你不是和蓝妮去深圳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蓝欣说:“在深圳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事,所以就回来了。”文平又问:“准备到这儿做吧?”蓝欣说:“不想,这儿有什么意思,我们准备去石龙,那儿有几个老乡帮我们进厂。”
说着,蓝妮跑过来,说:“哦,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蓝欣说:“打球呢,你打不打?”蓝妮摇着头说:“不打,还是你们一对儿打吧。”又对文平说:“听说你那天晚上很快就找到这里!”文平苦笑一声,说:“哎,一言难尽,那天晚上你还别说,找得真是苦。”
蓝妮说:“幸好你被周主任给撞了一下,要不然,你到现在还在外面流浪呢。”文平说:“那倒不至于,我会一家一家挨着找。”蓝妮笑了,说:“怎么找,东莞那么大,少说也有几千家厂,你到哪找去。”文平说:“也是。”蓝欣说:“你也真傻,不是告诉了你厂名么?”文平说:“好象没说吧,要么就没听清楚。”
蓝妮说:“好哇,你还没感谢我们呢?”文平说:“是啊,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蓝妮说:“光口里说有什么用,假心假意。”文平说:“那好,今晚我请你们看电影。”蓝妮说:“还看电影呢,我们没时间。”文平又说:“我请你们吃菠萝。”蓝妮笑道:“小气鬼,菠萝才五毛钱一块,不行,请我们吃饭。”文平为难地说:“可我们都吃过饭了。”蓝妮说:“我们还没吃啊。”蓝欣在一旁看着笑了,说:“哎呀,你就别刁难他了,等他发了工资再请不迟。咱们走吧。”蓝妮说:“那好,不跟你说了,这顿饭先欠着,记住了。”说完,俩人就出厂走了。
认识的女孩子多了,文平和小顺子总想到对面三楼成品车间去看看,因为那里才是真正的女儿国。
这天晚上,文平和小顺子悄悄上去了。进去 一看,天啦,偌大一个车间,估计有四五佰人,都是一些十九二十岁左右的花季少女,他们俩到处乱窜,发现里面漂亮的妞还真不少。平均每十多人围坐一个大平台,平台上面堆满着做好了的各种各样的花儿树儿,有牡丹、芙蓉、玖瑰、葛腾和葡萄,等等,一朵朵争奇斗妍,一束束枝繁叶茂,真是花团锦簇,花枝招展,这里真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姑娘们一边说着悄悄话儿,一边手脚麻利地串花插花。
里面特别吵,女孩们有的在嘻笑,有的在打闹,叽叽嗡嗡,跟一个大菜市场没啥两样。他们找到赵琪等几个老乡坐下来,学着她们的样儿插花,然后象个花心萝卜,这边玩一会儿,那边坐一会儿。
突然,来了一个中年妇女,估计是车间主任,里面立时静下来。只见车间主任阴着脸向他们走来,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意思很明显是要他们出去。他们这才意识到这里不光是生产禁区,也是男人的禁区,一般人是不许进来的,但他们并不理会她,照样我行我素。
车间主任见反复叫无效,有些承不住气了,伸手硬要拉文平,文平大吼:“拉什么拉,看看都不行吗!”说完把奋力一挡,她站立未稳,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姑娘们见了,忍不住哄堂大笑。车间主任自讨没趣,爬起来怒视着他,怒冲冲地走了,文平不敢久留,和小顺子这才慢慢下楼。刚出大门口,忽听身后掌声雷动。
出了车间,文平和小顺子佯装没事一般四处蹓跶,但是,文平心里怦怦直跳,就象做错了什么事闯了大祸一样。心想这下完了,明天可能会被开除。
第二天,赵琪告诉他们说,她们那个女车间主任特凶,女孩们都怕她,都恨她,背地里都叫她“死八婆”,恨死她了。说那天算是为她们出了一口恶气,说完又指着文平幸灾乐祸地说:“你这次死定了,明天就会炒你鱿鱼。”
听了这话,文平唬得浑身直打哆嗦,心想真的完了,后悔不该那么粗鲁地对待一个车间主任,自已毕竟是刚出来打工啊,万一给炒了怎么办?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还好没有什么人找上门来,他这才放下心来。
苏美华带着德平到处托朋友找老乡,几天下来还是没找到工作,主要原因是都嫌德平年纪太大了。又没有什么技术,所以这工作特难找,每天的颠波劳累,使得他很快就忘却了初来的兴奋,变得消沉起来。
九
林艳和晓珍都出了厂,她们不想再呆下去,本来要和几个女的进一家电子厂,谁知,就在她们出来的同时,人家已经招满了人,害得她们白跑一趟,还白白丢了现成的工作。如今林艳和晓珍每天在一起,正忙于找工作,丝花厂她们是不愿再进了。但一下子想要找到好厂子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她们在家里时也仅在毛巾厂做过,连高速衣车其实她们也不会,如果会电车那该多好,最起码随便找个服装和手袋厂。
林艳表妹邓秋就在梨川制衣厂上班,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工资待遇方面都不错,就是太辛苦。邓秋正在为表姐她们的事着急,四处打听,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由于她们没有固定的住所,有时邓秋只敢偷偷地要她们到自已的宿舍里来睡一两晚,有时发了工资就拿点钱接济一下她们。当然,都是出门人,她们也知道邓秋的难处。问题是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得找份工作,否则就只有回去。
其实这事袁老板也在着急,他明知道林艳和晓珍不会直接求他,而郑小玲暗地里不知与他说过多少次,要他设法帮她们找份工作,大家都是从纺织厂出来的姐妹,袁老板就在附近找到一家做塑料工艺品的老板,把情况与他说了。那老板虽然是本地人,与他的关系却非同一般,既是熟人介绍,他也不好推托,第二天叫她们见了工,接着开始上班。
然而,林艳和晓珍俩人很不情愿做这份工,倒不是因为偷懒,而是由于这种难闻的臭味,而且一些化学物品很毒,手接触之后皮肤就过敏,只要一进车间她们就感觉不舒服,就想吐,特别是晓珍呕得厉害,每次到车间还没坐稳,她就大声地呕,呕得到处都是污物。林艳开头还可以勉强支撑,但越到后面越爱不了,实在难以坚持下去,俩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显得异常慵惰,有时还故意矿工。这边又怕袁老板人情难做,出于无奈,她们只有免为其难。
一天中午,文平和小顺子在周屋围碰到了林艳和晓珍,她们刚吃完饭,正在门口晒太阳。郑小玲也在,袁老板为她煮了些紫菜,她端着碗边吃边和她们说话儿。文平和小顺子坐下来,见她们唉声叹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好心地安慰。
“文平!我们想回去了,不想再呆下去 。”晓珍说,她仿佛心灰意懒。说到回去,文平觉得太失望了,好不容易挤火车出来,钱没赚到就这样回去,简直不可理喻。就劝她说:“先别急嘛,边做边找找,我相信你们肯定会找到好工作的”。“没用的,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弄不好会被饿死!”她泄气道:“怎么会呢,”小顺子非常关切地说:“是不是没钱用?”,晓珍眼睛红红的,也不说话,文平浑身上下乱摸,也才摸出十块钱,这些日子工资还没领过,钱倒花了不少。
小顺子也不多钱,仅掏出了几块散钱,他将钱给拿过来,文平一并递给晓珍,说:“我们这里也只有这么多,你拿去先用,一点心意,等发了工资我们再想办法,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晓珍一见,激动地说:“谢谢你们,你们实在太难得,但这钱我们不能收,到时如果真的需要,我会向你们借的。”林艳正和郑小玲说话,见此情景,非常的感动,她瞅着文平苦笑一声,说:“真是危难见真情呵!”眼里充满了柔情。
晚上不用加班,大家相约去找赵琪的表哥杨真,听说她表哥前天才来,就找到了工作。文平和小顺子跟着赵琪边说走边,半途又碰到了德平,正好一块儿同去。赵琪根据她表哥提供的线索,边走边问。最后他们来到市区大排档一家“大富豪饮食店”,此店不大,却生意兴隆,里面有几个客人正满脸大汗地吃饭。
赵琪等率先进去找人,有个老板模样的人见了他们,微笑着出来向他们打招呼,并朝里面喊:“杨真,你老乡看你来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红光满面,浑身结实的小伙子。“表哥!” 赵琪亲切地叫了一声,高兴得直跳。杨真见了表妹他们自然十分欢喜,看他笑得一脸的灿烂,就知道他对似乎是春风得意。店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们到里面坐下,然后亲自为大家上茶。
“我姓李,原先是开汽车跑长途运输的”,他自我介绍道,“那时我专门送香蕉、波萝等水果到你们那边,改革开放后我就没有跑了,就在家里开了这个饮食店,我也是出过门的人,所以知道你们的难处。”看来这个李老板还是个大好人,他接着说道:“那天小杨来我这里吃面条,居然连碗面钱都没有,”杨真一边听一边冲大伙傻笑,“我看到他提着个大包,一脸的愁容,我就知道他是刚出来打工的,我就问他是不是想找工作?他说是,我又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工作?他告诉我说什么工作都行,只要能有吃有住的地方就行!”杨真插话说:“本来我想直接去找我表妹,后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你们知道我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小杨是个老实人,”李老板接着道:“正好我店里需要一个帮手,我就问他愿不愿意到我这里做,小杨说非常乐意,就这样很快我就收下了他”。
李老板倒是热情豪爽,古道热肠。他不停地为大家酌茶,最后他说:“请你们放心,只要小杨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他的。”话未说完,大家都十分感谢,对李老板的为人赞不绝口,更为杨真找到了一个好老板而羡慕。
再坐一会儿,大家便去逛街。
十
这阵子每天都是天晴,太阳出来时火辣辣的,热得要命,有时中午的气温高达三十多度,由于太热,他们每天都要洗冷水澡,有时闲得无聊,就与韩飞翔、韩大宝等老乡到东江边游泳。
这天,文平在周屋围看到一个自称是大余的老乡正与德平等人聊天。这个人叫陈大号,四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穿一身白色厨师制服,衣服上油渍斑斑,说是在东方大酒店做厨师,专事杀蛇捕蛙什么的。这陈大号是一个吹牛大王,据说天下都有他的朋友,找工作方面还蛮有能耐。
不过此人言过其实,神经古怪,屋子里有那么多小凳子他不坐,却一屁股坐到地上,起来时屁股上两团黑污异常触目,他连拍都不拍一下,就乐颠颠地走了。惹得后面连串的笑声。德平倒不以为然,他说这个人心肠不错,路子广,又肯帮忙。有几次他还亲自带他去找工作,回头还带他到东方大酒店饱餐一顿。韩飞翔冷嘲热讽地说:“这种货色只有你才相信他!”。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多月了。已基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工作上也渐入佳境。文平常常在上班时浮想联翩。当然他想得最多的是家里,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干什么,大哥是否在上课,还有那么多同学朋友,不知道他们怎样?倘若他们知道他在这里的话,肯定个个都很羡慕。他想象着以后得找份好工作,将来赚好多的钱,高兴地回去过年,算是衣锦还乡吧。
德平找不到工作很是烦恼,象只无头苍蝇每天在丝花厂和周屋围之间转悠。想不到德平每天这样冒失地出入丝花厂,无形之中给文平带来了灾难。那天下午,文平和小顺子、德平等躺在床上打扑克。洪总管象个幽灵一样地走进来,大家唬得大气不敢出。那知洪总管一眼就看到了德平,唰地一把将德平的胸卡扯下来,“文平!谁叫文平?”洪总管大声说,“是我!”文平勇敢地站起来。他想他绝不学那伙四川人,这叫男子汉敢做敢当。“那好,从明天起你不用上班了!”只听洪总管幽然地说。
听到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文平懵了,他不知道德平是怎样哭丧着脸向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被洪总管轰走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这次是真的被炒鱿鱼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就这样轻易地丢了,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在丝花厂与小顺子一块儿上班了,真的失业了,没有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