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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阆风·咫尺天涯(3)

霍楚吉定定看着施萱,那金色眼眸中流露的不知是赞赏、惊讶、怀疑还是知遇的喜悦。面前的阆风少女带给他完全出乎意料的感觉,她眼眸一瞥竟如电光离合般动人心魄。他拿起桌案上的画,团成一团,掀开车窗扔了出去,道:“自从教我作画的阆风师父去世之后,整个瀚海大漠再也没有人能跟我谈论绘画,我颇有寂寞之感。今天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来,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邵元警觉地看着霍楚吉。他是说要与施萱一同作画么?施萱却毫不在意,抬手从身边檀木格柜中取出一卷画纸,在桌案上压以镇纸铺平,道:“画什么?”

邵元心中大急,施萱所说的什么吸取情感之事他虽不懂,却也听出了不是好事。他立刻大声阻止道:“你明知他是害人的妖人,为何还要与他一同作画?”

施萱闻言涨红了脸,瞪着邵元道:“你是什么人,也来管我?”这话不过是点醒邵元虽二人此刻流亡在外,却也还是主仆地位分明。凭他一个粗手笨脚的家仆,怎么可以对小姐指手画脚?邵元气得发抖,一时语塞。

霍楚吉饶有兴趣地打量邵元,对施萱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关心你。何必对他发火。”

施萱哼了一声。

霍楚吉道:“不过这位小兄弟说我是妖人,我却要反驳你。我是在巴雅圣石前经过血誓验证的阿拉坦部大祭司,懂一些法术并不为过吧?你们阆风神府里的神官也同样会法术,难道他们也是妖人么?”

邵元愤愤道:“神官大人们不会胡乱杀人!”

霍楚吉一愣,突然仰头大笑起来。他笑声朗朗,明摆着是笑邵元的无知无识,却并不与他辩驳,更显出他宽宏大度而邵元却愚昧狭隘。邵元甚是气馁挫败,却只能一言不发坐在一边。

施萱在一旁问道:“什么是血誓?”

“貊人部落里的大祭司年老以后,预感到寿命将尽,会挑选天生特异的儿童,送到巴雅圣石面前让圣石挑选继任者。”

“巴雅圣石?那是什么样的神灵?又怎样挑选?”施萱双手抱膝,好奇地问道。

这是从来不曾对异族人透露的貊人秘密,霍楚吉略一沉吟,还是开口告诉了她:“我们此行目的地,便是巴雅圣地,数日后你便可以见到圣石的样子。至于怎样挑选……貊人的孩童之中,有两种算是天生特异。一是出生时胞衣裹身不曾脱落之人,一是幼年时曾有被妖灵附体经历之人。部落会将这些孩童送到貊人的圣地——巴雅圣石面前,让圣石选中可以继承大祭司之位的那一个。”

“圣石到底是怎样选的呢?”

霍楚吉脸上的笑意慢慢逝去。他眼中第一次现出冰冷神色,像是两泓深不可测的金泉。他举起一只手轻轻盖在自己眼眶之上,沿着赤色的纹理,一直抚向额角鬓边。

二十年前,这两泓泉水并非金色。

(六)

声音在他耳边嘁嘁喳喳耳语不休。

他搓搓耳朵,然后将双手伸到嘴巴前呵气取暖。氤氲的白气在眼前散开,他结了白霜的睫毛下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皴裂的手,指缝间许多污泥。

草海褪去了春夏荡漾不休的碧绿波涛,变成一片无垠的寂寥之地。极厚的积雪被狂风吹出大小漩涡与深坑,总有马匹不慎陷入,耽误了大家的行程。阿拉坦部三十六个孩子,都穿着簇新的衣袍,骑着家里最好的马,跟着大祭司赛罕的马队走向遥不可及的前方。

赛罕走在队伍最前面,离霍楚吉有好远一段距离,可是霍楚吉依然听得见他撕心裂肺的咳嗽穿过呼啸寒风飞进自己的耳朵。

“不用我告诉你,你也知道他快死了,对吧?”那个声音说。这是他内心极深处的一个意识,带着看穿人世的讥诮,只对他一个人说话。

霍楚吉紧紧抿住嘴巴,一声不吭。

一年之前他只有八岁。这个声音第一次在他耳边低语,告诉他部落里牧人蒙根的羊群会全部死于一场瘟疫。他冲出自家破旧的毡包,对着人们大声喊出这句可怕的预言。人们先是哄笑,然后渐渐寂然不语。他们看见他攥紧的拳头里流出血滴,是因紧张而痉挛的指尖刺破了手掌。

他的预言变成真的,只用了三天。

从此他再也不是快乐的孩童。邻人们惊恐地躲避他,甚至不敢去看他的面孔。谈论他总是在夜晚篝火边的低语里,仓皇四顾后哑声说起那个通灵的可怕少年。他很早便学会了沉默。无论那声音告诉了他什么,他都默然不语,仿佛自己一无所知。

队伍前方有孩子发出兴奋的喊叫,霍楚吉探头去看,只见前面几个大孩子跳下马,围住地上的一个东西兴致勃勃地观看。他也好奇地打马上前,在其他孩子攒动的脑袋中间,看见了洁白雪坑里一抹艳丽的殷红。

赛罕艰难地下马,蹒跚地走到雪坑边。孩子们为他让出路来,他气喘吁吁地缓了口气,擦了把长须上的冰霜,双手支着膝盖低头去看,暗金色眼睛琥珀一样发光。然后,他点点头,直起身子,用苍老的声音高喊:“巴雅圣石为证!这是丹霜草!”

孩子们怔了片刻,突然一起欢呼起来。霍楚吉感染着他们的兴奋,也咧嘴而笑。他扬起手臂,打算像别的孩子一样欢呼,可是耳边讥讽的诡笑突然响起:“你觉得这是好事?”

霍楚吉愣了愣,在心中问道:“为何不是好事?见到丹霜草,就快到巴雅圣地了!”

“你可知丹霜草是什么?”

“当然是巴雅圣地带着无上灵力的神草!”

声音嘿嘿笑起来:“无上灵力?你可知这无上的灵力对你是好是坏?”霍楚吉皱起眉。这个声音总是在阻止他跟随大祭司赛罕去巴雅圣地,但是他并没有听从。

众人抖擞精神上马飞奔。寒气吹上脸颊,痛如刀割。欢呼声不时响起,是跑在前面的人发现了更多的丹霜草。霍楚吉也驰马如电,眼角余光里不时地看到血线般的颜色在纯白大地上向后飞逝而去。

赛罕勒住了马,向着天空高高举起大纛,赤红长穗在凛冽寒风里纷纷扬扬。骑行在他身边的侍卫吹起了牛角号,低沉号音掠地而飞,如朔风一般向着苍茫无边的原野四处扩散开去。飞奔的人们驻马不前,各自整饬衣冠,在大祭司的指挥下迅速站成规整方阵。赛罕口中低声念着咒语,喉间猝然发出沉声呼喝,与牛角号声融在一处,如同炽热铁浆沉甸甸流入耳朵,直压进每个人心底。

霍楚吉心中一阵悸动,仿佛是心脏抖了几抖。他忍不住大口喘息,努力压下翻腾的心。而在他的身前身后,只听扑腾扑腾几声,有几名少年跌下了马,蜷成一团呻吟不止。

巴雅圣石的考验已经开始了么?

赛罕的声音陡然提高,狂吼一声将大纛直指前方。霍楚吉眼前一阵红云漫过,远处铅云翻滚的天际与雪野之间模糊的界限隐隐有浅红光芒。“巴雅圣地!”百余条喉咙同时吼出那神圣的地名,霍楚吉心神激荡,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飞奔的队伍挟裹着向前。

马蹄顿地,踢起雪雾翻腾。寒风倒抽进嘴巴,在燃烧的胸口换成热气喷薄而出。前方的浅红色渐渐变得浓重,一片火焰的颜色涨潮般从天边奔涌至眼前。又有孩童陆续坠下马匹,跌落在雪里,却没人回头去管。所有人的眼睛都已经被那红色点燃,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有这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赤红,像是突如其来的命运,洪流般将所有人席卷而去。

“我不要坠马!”霍楚吉突然迎着如刀寒风呐喊出声,“我不要失败!我要触摸到圣石!”

声音在他心底窃笑一声,并未答言。

瞬息之间队伍已经冲进丹霜草原,洁白的雪野被抛在身后,只有炫目已极几可致盲的红色包围着他们。落下马匹的孩童更多了。护送队伍的骑兵早已在丹霜草原边缘止步,拉下帽子上的纱网护眼罩,远远看着这边的一切。

霍楚吉咬紧牙关,抑住心脏疯狂的痉挛,疯狂踢马。一直在他心中诡笑不已的声音渐渐微弱,另一股巨大的潮水喧哗之声在耳内炸响,仿佛万千江海倒灌入耳,冲刷着他仅存的意识。那一阵阵脑海里闪现的空白和身体上升腾而起的红色雾气,让霍楚吉明白了为何其他孩童会落下马。

是血液在飞速蒸干!

难怪附在自己身上的灵体会阻止自己前来!如果自己死在这里,那么它就会失去寄生之处了。霍楚吉身子一颤,一丝惧意油然而生。他转头看看前后左右剩下的那些人,还是下定了决心。成败就在此一举!他右手执缰,左手扯开阿妈亲手缝的新皮袍,将衣帽脱下抛向身后,缰绳在手腕绕了几绕,伏身于马背,仿佛已与马匹合二为一。眼睛只盯着前方,冷风瞬息便把他一身的热汗吹成薄冰,这寒入肌骨的感觉恰好变成对他最有效的警醒。

那诡笑的声音在耳内潮水声里变得带有怯意:“你真要拼命去争么?”

“不错!”

“难道你未曾听见身上血潮奔涌的声音?丹霜草蒸干心脉血液,在这里时间越久,你的血脉都会生生爆开,难道你不怕么?”

“我当然怕!”

“那么回马离开这里吧,我与你在一起,也会帮你过上令你满足的一生。”

霍楚吉不再与它对话,他已没有更多精力。

此时奔驰到这里的孩童只剩下了几个人。天空如铅色穹庐当头罩下,他们完全身陷于四面茫茫的红色草原,辨不清来处与去处。霍楚吉耳边的低语已经完全沉寂,只剩下轰天动地的血潮哗动之声。心脏的每次搏动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令他体察深刻,他眼前的红色已经不只是丹霜草,更有从眼底暴涨而流出的血。

马匹一声长嘶痉挛着栽倒,红色草原扑面而来,狠狠撞上霍楚吉的身体。他跌倒在地,丹霜草的叶子锋利如刃,在他身上划开浅细的伤口,却没有血液可以流出。大祭司赛罕再次发出长吼,声音暗哑走调,在阴云与红草之间飘向远方。一直在霍楚吉心中低语的声音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闪电般抽离了他的灵魂,让他感到一阵新奇的平静。就在此时,前方电光般雪白的什么东西几乎闪瞎了他的眼睛。

巴雅圣石!

(七)

西行五日之后,路上的第一个毡包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巴尔哈部族的一个游牧者,独自一人放牧着羊群。他迎风站在毡包前对客人躬身行礼,按照部族规矩从未修剪过的胡须在胸前打着结。

傍晚的落日将一切涂金,这草海之上孤独的毡包似乎立刻充满人声欢笑。巴尔哈牧民从羊圈里拖出肥壮的羊,手中寸许尖刀划开羊胸口,手探入紧捏羊心,瞬间倒毙的羊几乎没有流出一滴血,干净利索地被拖到篝火边。骑兵们开始收拾煮饭。

施萱不忍去看这一幕,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霍楚吉微笑道:“巴尔哈部在貊人之中最重传统,这种杀羊的办法已经相传数百年,对羊来说最无痛苦。”

施萱仍是不敢看。邵元见状便坐在她身前,好让她瞧不见篝火那边的动静。

霍楚吉已经下令放开捆住俘虏的绳子,让他们自行骑马。邵元、胖子和小风虽说这时手脚自由,却反而都没有了逃跑的打算。此时队伍已经进入了瀚海大漠的腹地,身边又是最精锐的八百狼骑,既然逃无可逃,索性老实跟着队伍前行,横竖都是一死,且看最后怎样。而施萱却成了霍楚吉的车上之宾,每天与霍楚吉一同乘车或并骑而行,讨论绘画。邵元虽然一句也插不进去,也紧紧跟着她,只担心她吃亏。施萱却颇嫌他碍事,对他越来越冷淡。

篝火正旺,架在上面的整只羊很快泛起了金黄的油光。骑兵们撕下大块的羊骨,在手边的石碗里一擦,便大口吃起来。瀚海大漠食盐稀缺,貊人食用的多是草海深处出产的稀有岩盐,用这水晶般的咸味石头凿成碗盆,饮食方有滋味。有人拉起了独弦琴,悠长的乐声与缭绕的烟火向空阔的草海四处飘散而去。骑兵们大笑拍手,有人跳起舞来。拉琴的貊人也跳起身,把独弦琴抵在腰间,卖力地拉得越来越欢快。霍楚吉坐在一边开怀大笑,金色眼眸反射着篝火与夕阳的光。

邵元低声道:“他们倒是每天都兴高采烈的。”

胖子将羊肉递给小风,哼了一声道:“要是不杀人放火,倒还像是好人一般。”

欢笑声越来越大,却是有人对着霍楚吉欢呼,要他也起身来一段歌舞。霍楚吉并不推辞,反而向身后的布伦点头示意。布伦会意,起身从毡车上取下了一张羊皮纸。让两名骑兵各执一边展开拿好。琴声本来欢畅不息,却在此刻一转,变得悠长舒缓,如同穿过千里草海的长风,不疾不徐飞向远方。

霍楚吉起身迈出一步,跨入人们围成的圆圈中举臂而舞,动作刚健潇洒,面色凝重。骑兵们一时沉寂下来,目光牢牢盯着他举手投足每个动作,流露出的崇敬神色。邵元开始还以为霍楚吉不过是跟别人一样随意歌舞,此时见了众人郑重的表情,才意识到这正是鼎鼎大名的貊人巫舞。

与阆风常用典礼来祭祀天神不同,貊人巫术擅长以歌舞通神,每个部族的大祭司都是极佳的歌者舞者。而寻常的巫师舞蹈时敲击节奏的多是单面皮鼓,此时为霍楚吉伴奏的却只有一把灵动的独弦琴。霍楚吉长发飘散,举手投足苍劲如鹰,每一个动作都随着那沧桑如诉的琴声动人心魄。仿佛在这世上无尽的时间之中,长空下草海上,原本就有这样一人踩着乐声从亘古一直舞蹈至今。他神圣的脸庞如此青春又如此苍老,只对他注目一刻,便已令人心潮激荡,竟然不知道是该大哭还是该大笑,才能稍微纾解心潮翻涌之情。

邵元看了也觉得激动无比。他强自忍耐,转头去看施萱,只见她入迷了一般直视霍楚吉,脸色涨红,目光盈盈,仿佛满眼都是崇敬爱慕。邵元心里也不知是痛是酸,他懊恼地低下头,抓起一把草在手里撕扯。正在此时,身边的骑兵们齐声惊呼,邵元抬头一看,却是霍楚吉舞蹈而前,举起毛笔在那张大羊皮纸上挥毫而画。

他手中只有一支笔,也并未蘸取颜色,但那笔尖却源源不绝地有颜色被涂抹而出,五彩斑斓铺向画面。他的舞蹈越来越快,琴声也随之越来越急促,先如群马疾奔,再如激电飞射,直至后来琴声已经嘶哑诡谲不成音调,终于“铮”的一声琴弦拉断,琴声戛然而止。众人都是一惊,再看霍楚吉早已挣脱了乐声的束缚,率性狂舞,手中一只笔龙蛇翻飞,那幅画已露出端倪。

盛夏繁花如海的草原之上,远远一座高大暗灰色的城楼,箭楼、雉堞、马面依稀可见,城内有黑烟依稀涌出,城墙上也有许多残破焦黑之处。但是城头旌旗招展,甚为分明,最为醒目的是阆风的飞马王旗与一面红色大旗,隐隐一个“蒲”字。

霍楚吉呼喝一声收笔入怀,声音还朗朗响彻众人头顶,人却已经站稳身形。营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盯着羊皮纸,面色凝重。那画面上的一切再清楚不过:和龙关已被阆风军收复了。

邵元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不善言语,这一声嗤笑却淋漓尽致表达了他的自豪与蔑视。他身边的几名骑兵转头怒视着他,一人突然起身,呛啷一声弯刀出鞘。霍楚吉并不回头,低声以貊人语言说了一句,那骑兵愤愤坐下,收起了刀。

暮色已深,夜风撕扯着篝火,映得众人脸上明灭不定。霍楚吉注视那画面片刻,突然用阆风话说道:“你们一定很想回家吧?”这话明白是说给邵元等四名阆风俘虏,邵元一怔,不解其意。却听霍楚吉接着道:“我以神力开启了这个窗口,如果你们敢穿过去,就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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