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心里是惦记少伯的本年之劫。”智远长老说,“这些小事儿三言两语说完也就算了。”
苦杏道人闻言,脸色有些沉重,轻轻叹口气说:“人生之劫,皆有定数,非我等所能左右。今日即使向少伯泄露天机,也只能徒增他的心理负担。”
“哎哎哎,我说长老。”智远长老有些不高兴地拦住苦杏道人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这如实告知少伯的想法可是你先提的。”
“话虽如此,吉言好讲,讳口难开。少伯正值盛年,你我不能不话到舌边留半句啊!”苦杏道人心情沉重地辩解说。
两位长老的话,程少伯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愕然之余,也很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本年之劫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说:“师父、师叔,少伯命中之劫既是定数,又有何讳口不讳口之虑,但请坦言就是。”
“是呀是呀,少伯所言极是。”智远长老赞同道,“命里注定的事儿,说不说都得发生。既然认定和少伯有这份师徒之缘,他的这点事儿,不如先告诉他,让他心中有个数,以便提早做个安排。”
“好吧。”苦杏道人长叹一声,道,“那就由你把话告诉他吧。我去给他准备那些典籍。”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
三
大年初一早晨刚吃完饺子,还没等程汉儒把一碗煮饺子汤喝光,来拜年的乡亲便接踵而至。
最先来拜年的都是药王庙镇上的闲散艺人和一些乞丐,他们多是三五成群的合伙耍耍狮子,跑跑旱船(也叫老汉推车),或者演一段猪八戒背媳妇儿什么的。也有一个人数段快板儿,或者两个人唱段莲花落的,内容基本都是祝贺新春的吉祥话。程家在药王庙镇算是首富,所以,也是最早接待这些人拜年的人家。程汉儒早让秦诚准备好,凡来拜年者,每人一个红包儿,内装大子儿五十。这在两块大洋一袋洋白面的民国初期,算是相当不少的了。由于这类拜年者,只在大门外拜,就让秦诚或者秦嫂打发,程家人可以不出屋见面。这叫赏到人不到,没人怪。
这批拜年者过后,陆续而来的首先是当地的头面人物,比如各家药铺的老板、钱庄的掌柜、税局的专务、客栈饭店的东家等。这些人都是走过场的“空手道”,多是三五成群,什么年礼也不拿,进屋寒暄几句,点支烟,喝口茶,或抓几块糖,吃几颗瓜籽儿,就又扬长而去——他们还要回家等别人去给他们拜年。
这之后,陆续到来的便都是手持年礼的真正拜年者。他们中多为年内生过病,被回春堂治好又没花多少钱,得过程家的接济,心中不忘恩情,趁节日表达一番感激之意。其中也间杂着程门远近亲眷中的晚辈。这种时候,程汉儒夫妇便要着实打扮一番,将平时出门会客的好衣服,一一从箱底儿翻出来装扮上。然后,兜中揣好含金量不等的红包,端坐在正房八仙桌案两边,眪受各路拜年者的大礼,并视拜年者身分,赏给不同的红包儿。而程少伯、韩玉茑及何若菡则不断迎来送往,打躬作揖,收受礼品,寒暄年话。由于何若菡腹中胎儿已近九个月,不便劳碌,程二夫人早有话,让她能不出面就不出面,保胎养胎要紧。
时近中午,肖聪甫与肖天勇父子双双崭新衣帽,提了许多大包、小包前来拜年。肖聪甫进门朝程汉儒扑身便拜,又向程少伯连连作揖,声称少伯所赠膏药方果然疗效卓著,几个月来,他们父子携带凭此秘方炮制的膏药,走广宁,跑锦州,进奉天,下辽阳,所到之处,当场试验,一切痈疽疔疮,一日除脓,二日消肿,三日愈合。屡试屡验,故而名声大噪,得号肖膏药,获利甚丰。此次回家过年,由衷感谢程家大恩大德,特别是少伯贤侄赐方美意,今后他姓肖的定当没齿不忘云云。
程汉儒听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问程少伯:“你给了肖大叔什么好方,让他发了这样大财?”
程少伯回答说:“是失传数百年的巴鲫膏。主要成分有巴豆、鲫鱼、商陆、漏芦、闹羊花、白芨、番木鳖、蓖麻籽、锦纹大黄、乌羊角、全当归、两头尖等二十七味,是汉代流传的民间验方。”
程汉儒听后评论说:“以我这辈子摆弄草药的经验,这个方子肯定不错。行啊,聪甫,你们爷俩这回就拿这个膏药创牌子吧——膏药叫什么名啊?”
“就叫拔毒膏。”肖聪甫说,“名不名好说,能拔毒就行。”
程汉儒说:“还是应该有个名儿,我看就叫肖氏拔毒膏,创创肖家的牌子。”
肖聪甫一拍大腿说:“好!就听二哥你的,往下咱就叫肖氏拔毒膏!”
正说话间,国燕杰手提大包、小包走了进来。程少伯和韩玉茑接过东西。国燕杰先给程少伯夫妇各作了个揖,然后又给程汉儒夫妇磕了头,起身后,再向肖聪甫父子问了好,并对肖聪甫说:“肖大叔的膏药在城里挺打炮,我爹还捎话请您年后早点去呢。”
“知道了。”肖聪甫很痛快地说,“回去给你爹捎个好,告诉他我过了年马上去。”说完,就向程汉儒夫妇告别。
程汉儒夫妇与程少伯夫妇赶紧留饭,肖聪甫乐呵呵说:“我端了大半辈子程家的饭碗,还在乎这一顿饭?我得赶紧回去赶制膏药,这回我把所有的本钱都押上了,年后不是要大展宏图吗?”
众人便都笑了。
四
国省三的鹤寿堂门口,赫然张贴了张大红告示,上面横写四个小字:“祖传秘方”。下面竖写“肖氏拔毒膏”五个大字。旁边另一张大红告示上写:“一日除脓,二日消肿,三日愈合,无效退款。”
这两张大红告示一贴出,一连几日,买膏药的人络绎不绝,鹤寿堂里热闹非凡。
国省三与国燕杰父子端坐堂中,边为求诊者诊断,边向买药者打保票。国省三称坐在旁边的肖聪甫是师弟,从小在一起跟程云鹤学医,有人问:“那你国老先生为什么没卖过这种膏药呢?”
国省三笑说:“每个人的饭碗都不一样,哪有师弟卖膏药,师兄也卖膏药的?那还有医德吗?”
问者就说:“这么说,国老先生也会配制这膏药。”
肖聪甫接过话说:“这是我国师兄不抢我的饭碗,不是国师兄不会这一手儿。”
国省三听了,不置是否,只是笑。
肖天勇就觉得国省三是在吹牛,是想借肖氏拔毒膏抬高自己,便在一旁用眼睛朝国省三白了一回又一回。肖聪甫发现后,连忙把肖天勇用眼神叫出来,训斥说:“借他家宝地卖咱的药,咱们赚钱他瞅着,能不生气?说几句自我吹嘘的话,他真就能制这膏药了?何必太认真!求着他的时候,咱就装点傻又能如何?”
就这样,一连半个月过去,肖聪甫父子每天从家里各背一麻袋膏药来城里,在鹤寿堂里寄卖一部分,他父子在城里走街串巷再卖一部分。每天下来,背来的膏药都差不多所剩无几,所卖之钱都存在国省三处没往回拿,为的是最后一并去进原料药。
这天,肖聪甫计算家里的存药就要卖完,原来的本钱半个月里赚了十几倍,心里乐不可支,便决心把卖药之钱全部去买成原料药,再生产一大批膏药。等下一个十几倍钱赚到手,他肖聪甫就可以买房子、买地,给儿子娶媳妇儿了。
这样打定主意,当天下午他就从国省三手里取出所有的六十几块大洋,就地雇了两辆花轱辘牛车,父子分头去几家有南药卖的药铺,分别买足了巴豆、锦纹大黄、番木鳖、白蔹、乳香、没药、穿山甲,特别是用量大的飞净血丹等。为了不让国省三知道他都买了什么药,买完后,他们父子和国省三父子打了个招呼,便径直押着两辆花轱辘牛车,出城直奔药王庙镇而来。
正月里,阳气回转,天到过午,乡路路面低洼处便有反浆,傍晚更甚,牛车也走得缓慢。肖聪甫父子一前一后,坐在满载的草药车里,犹如坐在满载的膏药车里,也就犹如坐在满载大洋的车里,心情自是甜而又甜。肖聪甫想象着这两车原料药,再加上些本镇出产的草药,经过半个月的加工,再经过一两个月的兜售,就能变成七八百块大洋了!想赚钱想得眼红,可哪里想到钱竟是这么好赚呢?当然,接踵而来的问题是:这么多钱怎么花?买多少房子?多少地?给儿子娶什么样的媳妇儿?可惜百草院的豆蔻姑娘,人样子是没说的,可毕竟已是青楼女子,说起来名声不大好听,而且,和他这当爹的好过的女人,怎么能给儿子做媳妇儿呢?……正这样想着好事,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近,猛回头一看,一匹快马驮着个皮衣皮帽的汉子,飞奔而来,肖聪甫的心便骤然一沉——不会是遇上土匪了吧?这个问题他本来想过,但觉得城里离药王庙不过十几里路程,又是一马平川,再说还没有到青纱帐的季节,哪里就会那么巧?可是……肖聪甫还没做出判断,那骑马的汉子已经来到跟前,只听他高喝一声:“站住!”便早横在了两辆车前。
坐在后面车上的肖天勇也意识到遇上了土匪,但见只有一个人,便未太害怕。此时,飞身一纵,下了牛车,向那马上的汉子问:“老大是哪个绺子?”
“闾阳山赵义卓的绺子。”那汉子说,“怎么样,老弟,是把这两辆车交给我,你们走你们的路,还是要多费点话呢?”
肖聪甫一听“闾阳山赵义卓”几个字,立即想起去年给程汉卿老御医送毒蛇的那个人,也是这么报的字号,但却至今没有查实。这样一联想,他忽然急中生智,问:“你就是去年给我们程老御医送礼盒的那位老大吧?”
那汉子听了这话,忽然一愣,反问说:“你是什么意思?”
肖聪甫立即断定这肯定就是那个送蛇之人,就纵身下车说:“没别的意思,老大,我知道你不是赵义卓绺子的,可我佩服你一个人单独闯天下,是个英雄。这样,咱们商量商量,现在这车里装的都是草药,你要了也没用,等我肖膏药把这些制成膏药,能换钱花咱再二一添做五,你看怎么样?”
“哈哈哈哈……”那汉子听了肖聪甫的话仰天大笑,说,“肖聪甫哇,肖聪甫,你这人一辈子吃亏在嘴上,到这个岁数也没活明白。今天我本来只想要货,没想要命。无奈你一句话先揭了我的底,先说我不是赵义卓的绺子,是单人独骑跑单帮的,又说我是给程老御医送礼盒的,让我想放你活命也没法放了。那就别怪我把事做绝了。”说完,掏出手撸子,对着肖聪甫就扣扳机。肖聪甫的脸当时被炸飞大半,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便应声扑倒在地。肖天勇见势不妙,转身要跑,被那汉子又是一枪,撂倒在地。
那马上的汉子,朝两个赶车的老板子一挥手,喝道:“把车赶回城去!”
五
范沉香与赵义卓、陈二斤半在北门饭店分手后,赵义卓和陈二斤半直出北门回闾阳山而去。范沉香则让神农堂的伙计吕老疙瘩:又把车赶到广宁城最大的妓院三义好,进去与院里的芙蓉姑娘又亲近了一回,所以,最后他们出城时已是日落时分。
范沉香叮嘱吕老疙瘩把随车捎回去的几坛乾隆御酒照看好,别碰着、磕着,便斜倚在车帮上眯起了眼睛。
最近神农堂的生意越来越顺手,八个宫廷秘方产品,除了乾隆御酒他自己干不了,因而才与城里的一家烧锅联合生产之外,其余都是他神农堂自己生产。为此,他又新雇了八个伙计。新产品拿到北平通仁堂、天津大仁堂,都得到认可,签订了代理销售协议,目前已发了两批货去,结了一批货款回来,利润很看好。这次过年,乾隆御酒又大大出了一回风头,给谁送礼谁都乐,给谁销售谁都领情,利润更是不用说。范沉香打算好了,过几天,到奉天城再开一家神农堂,同时,在奉天再安个家,就地再娶一房能生儿育女的,不然将来靠谁?赚这么多钱给谁?那样的话,药王庙的大本营就都迁到奉天去——还是城里比乡下热闹,光奉天北市场的窑子街就够他乐呵的。而这里的药园、药铺就交给女婿程少伯,让程汉儒老亲家统一去安排,至于看家护院,他也想好一个人——韩宝善,这个连襟为人厚道,在新立屯日子过得艰难,看在干女儿韩玉茑的份上,让他全家搬到药王庙来,不光给自己看家 守院,和韩玉茑来往也方便。当然,最重要的是和赵义卓那边儿的联络,大的节骨眼儿自己出面,小小不言的琐碎事儿,就让韩宝善父子跑腿儿学舌。刚才,他和赵义卓在北门饭店就是陪广宁城骁骑校国燕雄喝酒,这个统管地方官兵的臭小子,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和他搞好关系,六百亩鸦片怎么能种好?现在北平的大总统虽然背地里睁一眼闭一眼,可面子活也不能不做,禁烟告示也得贴。上边一贴告示,下边的地方官就得拿着鸡毛当令箭,趁机捞取好处也罢,借机会谋私利也罢,没准儿就兴刮几场旋风,倒霉的就许撞到枪口上。现在,和国燕雄先说好,六百亩鸦片有他的好处在内,出了差也有他一份儿,这就能保证万无一失,这就叫运筹帷幄——没有这点儿韬略还想赚大钱!范沉香眯着眼睛养神,却总是为这些天的种种得意弄得兴奋不已。当然,他也有不尽如意之处,比如:不拿秘方当钱的女婿程少伯,竟把一个能发大财的膏药方子白白送给了肖聪甫!你说让他生气不!虽然程少伯把宫廷秘方全让他随便用,可也不该给肖聪甫这个方子!他是岳父老泰山,肖聪甫是什么东西?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和肖聪甫商量联合生产那膏药,肖聪甫还连连摇头摆手,很怕分了他的利,所以,让他很懊恼。肖聪甫找他借十块大洋做本钱,他也连连摇头摆手,最后被肖聪甫纠缠不过,他才答应让肖聪甫用五子茶馆做抵押,出了正月还不上,五子茶馆就归他。可从近日肖聪甫卖膏药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是没有的,因为听说肖聪甫这回是真的赚着钱了。所以未免让范沉香有些嫉妒——凭肖聪甫尖嘴猴腮的模样儿,他能是赚钱的命?……
范沉香正这样在心里诋毁肖聪甫,忽听前面拉套的大青骡子咴咴尖叫起来,紧接着驾辕的枣红马也咴咴叫着不走了。
范沉香睁开眼睛,见吕老疙瘩已经跳下了车,正伸长脖子朝前边道上张望什么。
“怎么了?”范沉香问。
“好像路上有死倒儿。”吕老疙瘩说。
“死倒儿?”范沉香也伸长脖子往前方张望一下,却没看清什么,只看是两只脚,便说:“算了!算了!绕过去吧,别惹麻烦。”
吕老疙瘩便把拉套的大青骡子用鞭梢往里拨了拨,马车就下了正路,拐进路旁缀满高粱茬子的庄稼地,不想,刚横着地垅往前走了不远,大青骡子又咴咴叫起来,枣红马也随即又停下来。
吕老疙瘩再伸长脖子往垅沟里张望,又见一人卧在地里,嘴里便说:“又是一个!”
吕老疙瘩话音刚落,只见那地上的人竟迎着他抬起头并向他扬起一只手,声音微弱地说了句什么。
“好像是肖天勇!”吕老疙瘩这样说着,跳下车奔向前去。
“肖天勇?”范沉香顿时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