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仲在报上看到哥哥捐飞机的消息,不啻挨了当头一棒,后又见报载鹤年堂股东易人的消息,心里才稍微平衡一些——只要哥哥能离开北京,不再在中西医结合工作方面同他捣乱,只要鹤年堂不再姓程,与他再无瓜葛,也不再给他抹黑,他程少仲就会轻装上阵,纵横驰骋,不信不很快脱颖而出。但他不想与哥哥再见面,也不想再见到何若菡。他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副部长,而他们从此就是一介草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恩也罢,怨也罢,手足一回,不计较了。虽然哥哥不经他同意,就把出售鹤年堂股份钱捐了飞机,这做法让他有些生气。可他是高干,有高工薪,再说还有可观的积蓄,也不希罕那几个钱。但他替哥哥惋惜——儿子已经被枪毙了,还捐什么飞机呢?当初干什么去了?真呆傻得可以!又联想到何若菡,这是个让他又怜又气的女人,多年来,对自己一直敬而远之,甚至当成歹徒似地加以躲避,用得着吗?现在,你跟着回药王庙吧,前途无非是老死田园而已,岂有它哉!
就这样,程少伯一家的车辆启动时,程少仲独自一人漫步进了北海公园的后门,他要为终于解脱了灰色血缘关系的纠缠而庆祝一下,到御膳坊去喝几杯。
七
如果没有许许多多的意外发生,这个世界就将永远平淡无奇。
程少仲沿着北海北岸信步倘佯。汉白玉栏杆像一排极守规矩的宫娥,彬彬有礼地迎着游人。镶岸的垂柳则如一群翠衣的舞女,婀娜多姿。柳枝上,新吐叶儿的芽苞儿衔着片片鹅黄,纵目远眺,像是在幽绿的湖边上,织 起一层薄薄的轻纱。望着风吹湖水荡起的涟漪,程少仲心里也不禁泛起一阵春潮。当年,与索菲娅在华盛顿波多麦克河畔,与戴安娜在伦敦泰晤士河畔的种种幸福情景,不禁又浮现在眼前……
不知不觉,御膳坊到了。
美食文化,世界上当属中国最为杰出。而在中国,历代皇帝则无一不是领导美食各历史潮流的英才。史载,隋炀帝每餐三十六道菜。宋高宗南逃临安时,每餐也不下十二道菜,及至清王朝,条律规定,皇帝每日份例原料供应:盘肉二十二斤,酒肉五斤,猪油一斤,羊两只,鸡五只,鸭三只。白菜、菠菜、香菜、芹菜、韭菜等十九斤,大萝卜、水萝卜、胡萝卜共六十斤,苤蓝、干闭瓮菜各五个,葱六斤。佐料:玉泉酒四斤,酱和清酱各三斤,醋二斤。面点:各种饽饽八盘(每盘三十个,共用白面四斤,香油一斤,芝麻沙橙少许,白糖、核桃仁及黑枣各十二两),共计二百四十个。这么多原料,也只是用于正餐的。正餐之外,皇帝还可根据需要随时加餐。而加餐是没有数量规定的。这样,御膳房就要使出浑身解数,每餐十几道菜乃至几十道菜,逢年过节还要增加。史载最节约的是咸丰十一年农历十二月三十日,刚刚即位年仅七岁的同治皇帝载淳的除夕晚餐,计有大碗菜四品:燕窝“万”字金鸡鸭子、燕窝“年”字三鲜肥鸡、燕窝“如”字锅烧鸭子、燕窝“意”字什锦鸡丝。杯碗菜四品:燕窝熘鸭条、攒丝鸽蛋、鸡丝翅子、熘鸭腰。碟菜四品:燕窝炒炉鸭丝、炒野鸡爪、小炒鲤鱼、肉丝炒鸡蛋。片盘二品:挂炉鸭子、挂炉猪。饽饽二品:白糖油糕、如意卷儿。燕窝八仙汤。最奢侈的则要属大名鼎鼎的满汉全席:仅菜肴就要分五次品尝。第一份以海鲜为主,有头号五簋碗十件。第二份以水陆八珍为主,有二号簋碗十件。第三份是时鲜菜,有细白羹碗十件。第四份为蒸烤类,有毛鱼盘二十件。第五份是下酒菜,有洋碟二十件,热吃劝酒二十味,小碟二十件,枯果十撤桌,鲜果十撤桌等。每份菜肴琳琅满目,争奇斗艳。整个宴席,山珍海味、飞禽走兽,无不搜罗毕至。如此豪宴,固然穷奢极欲,耗费惊人,但它又确实集中华美食文化之大成,把中国古代美食艺术推向了极至。程少仲从未想过,像中国这么贫穷、落后的国家,把美食文化发展得畸了形该不该这类先天下之忧而忧者思考的问题。他只觉得中国的可居住性主要是口福好,有永远也吃不腻的饮食,不像美、英饮食那么单调、那么让人没胃口。在中国虽然许多方面不尽人意,可饮食是丰富多彩的,有很大选择余地的。现在他就要去领略一下昔日皇家御膳的美味,分享一下皇帝的口福。
走进御膳坊,里面就餐者寥寥,很清静,便拣靠窗处坐了下来。正待招呼服务人员点菜,忽见有人招手,定睛看,竟是方志武!
“程副部长今天好清闲哪!”面色苍白却气宇轩昂的方志武边打招呼边踱过来。
方志武那年为川岛的挑衅被程少仲整治一次后,丢了饭碗。为皍口计,在天津开了家私人诊所。不久,认识了中共天津地下组织的负责人,并成为朋友。后来,在一次非常危险的情况下,掩护了那位地下组织的负责人,立了大功。从此,得到信任,进而被发展成中共地下党员。一是方志武屡遭挫折后,发誓要拼一拼,想要混出个人样儿来。二是有过留美经历又是搞医的人才,当时确不是很多,便很快被连续提拔,不久就成为中共天津地下市委的重要成员。在解放天津战役中,配合主力部队提供情报准确、及时,受到嘉奖。抗美援朝开始,方志武由地方进入志愿军部队,成为志愿军后勤部卫生部的副部长,主管药品供应工作。正是他在偶然的机会中巧遇唐人杰,知道他也混进了志愿军,并后来在检查梁必业部的药品采购工作时,发现了唐人杰的问题,最后揪出唐人杰,牵扯出程杏元和范家兄弟与唐人杰一起丧命。不久前,他在朝鲜前线因急性胃穿孔而做了切除大手术。术后因身体不适应前方工作而被指令转业回到地方,已调任中组部副部长的原天津市委那位负责人根据他的意愿,同意他留在北京。上周末,他被以正局级干部身分分配到卫生部,具体职务尚未确定。
程少仲听说方志武也来卫生部工作,一时惊得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竟这么小!让他一次次与方志武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碰撞。而且,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方志武竟然也会如此有出息。他甚至心里暗自怀疑,方志武不会是在信口撒谎吧?但问题很快证实了——方志武面对他怀疑的目光,从容地掏出了中组部的介绍信,那上面的级别一栏写得清清楚楚:正局级。
方志武是领着夫人来吃饭的,此时他朝邻桌摆了摆手,便有一女人从邻桌移了过来。程少仲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西和医院绰号叫修女的是位大名鼎鼎的女独身主义者沙莎医生,便更惊讶。因为据他这当院长的所知,她始终是没有丈夫的,怎么突然变成了方志武的夫人?
方志武向程少仲介绍:他与沙莎是中组部的首长出面刚刚撮合到一起的,刚领取结婚证没几天。并戏言说,房子已由中组部领导特别安排,便不难为他这个院长了。接下来,方志武就点了一桌子菜,说既是庆祝老朋友重新聚首,也是庆祝他与沙莎的新婚。
程少仲整个席间心乱如麻,光听方志武表白他这么多年在天津工作的许多英雄业绩(他却只字没说唐人杰的事),自己则一言未发。方志武似乎忘记与程少仲有过不睦,决不涉及这方面的话。后来,他从沙莎口中得知戴安娜病故不久,程少仲现在是独身一人时,连说:“好!好!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你的夫人问题,我来帮你解决!”并同时伸出手抓住程少仲的胳膊说:“请给 我这个面子,也让我弥补一下当年的荒唐。”由此,方志武才旧话重提,但话说得都很客观,而且,当着沙莎的面,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许多不是,并向程少仲郑重道了歉,最后他请求程少仲:相逢一笑泯前仇,一切重新开始。并表示今后要做程少仲的好下级,为程少仲牵马坠镫,万死不辞。
程少仲完全被方志武的出现搞懵了,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表示什么,只是被动地应承着。最后,在方志武的连连劝酒中,酩酊大醉……
八
方志武果然说话算话,不到一周,便帮程少仲找到了续弦之人。程少仲从方志武的介绍中得知,这是沙莎在上海圣约翰医科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叫沈茵,浙江杭州人,四十五岁的老姑娘,没结过婚,现在北京第四医院儿科工作。方志武说,她倒不是女独身主义者,只是心性高傲,一再错过机会,才一直独身。她听说程少仲有过两位外国前妻,又是留美硕士,现任卫生部副部长兼西和医院院长,又看了程少仲的照片,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程少仲对方志武的出现,总是感到有些不祥,对他的种种友好表示,也总是半信半疑。所以,根本没把他关于夫人问题的承诺当真。现在,面对他领来的活生生的沈茵,才不得不有所反应。平心而论,沈茵人很漂亮,具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一看便很脱俗。虽已徐娘半老,却是丰韵不减,一举一动都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仪和成熟女人的分量。这是索菲娅和戴安娜都不具有的特质。何若菡多少有一些,但因为她不是职业女性,家务琐事使她无法脱俗,因而达不到沈茵这种品位。所以,单从沈茵而言,他是满意的,甚至有些喜出望外。但这个沈茵是方志武和沙莎帮他找来的,这就不能不让他多虑,惟恐其中有什么圈套。
方志武看透了程少仲的心事,苦笑问:“我方志武的人格,在你程副部长面前真的一文不值了吗?”
程少仲没有回答。
方志武说:“我只是为了弥补当初的过错,好取得你的谅解,今后为你牵马坠镫,难道你真就不给我这下级一点面子吗?”
程少仲依然没有回答。
“算了!程副部长!”方志武有些生气地说,“既然你不给我机会,我也就不勉强了。但你记住,我使你失去过妻子,也帮你找到过夫人。只是因为你疑神疑鬼,才没成就良缘,可我偿还过了!良心上平衡了!”
听了方志武的这番话,程少仲的疑虑反倒消除了,他握住方志武的手说:“别说了,我相信你的真诚。”
…………
程少仲与沈茵的感情推进过程是迅速的,这主要是沈茵的性格使然。沈茵一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优柔寡断使她一再错过良机。所以她这次吸取了教训,当机立断之后,就义无反顾。虽然程少仲年已六旬,但对养生之道的谙熟,使他至少比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同龄人们要显得年轻许多,这就让沈茵的第一视觉印象不能不产生误差。因而竟把他当成五十岁的人(虽然她明知他已六十岁),使她在虚荣心上顺利解决了“老”字障碍。这个关键问题一经解决,程少仲便拥有了极大优势——官大、工薪高、学问深、现实待遇好……所以,沈茵一开始就采取了全力以赴战略,志在必得。对于程少仲来说,这是他此生最孤独的时期。转眼之间,戴安娜没了,继父母没了,常与他亲近的程杏元被枪毙了,哥哥和嫂子以及何若菡搬回乡下去住了,和他能谈得来的范沉香也驾鹤西归了。除了这些亲人故旧的生死离别之外,使他产生孤独感的还有李德全部长那不像从前那么亲切了的目光,以及部里许多人对他有些冷漠的神态。他的孤独来自许多原因,因而比一般意义的孤独更不可排遣。
所以,他需要慰藉。
在这种背景情况下,沈茵的全力以赴战略便相当奏效。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前门大街的老正兴酒家,方志武夫妇陪着沈茵来的。餐后,便告别了。第二次见面是在离第四医院较近的天坛公园东门,这是方志武夫妇替他们约定的。上午九点见面后,两人便一同进了天坛公园,信步倘佯,边走边聊,最后,从天坛公园南门出来,在天桥一家饭店共进午餐。沈茵主动要了酒,喝得耳热之时,她趁给程少仲斟酒的机会,很自然地抓住了他表示礼貌而伸出的手,紧紧握住,久久不放。与此同时,大胆地盯住程少仲的双眼,目光中充满了柔情。餐后,程少仲本想告别,沈茵却要求他送她回宿舍,程少仲便依令行事,但没有进沈茵的宿舍。临别,沈茵提出第二天到程少仲家里看看,然后一起吃晚饭。
第二天,下班后,沈茵准时来到程少仲的家。
这个在西和医院住宅楼里的院长之家,让沈茵大开了眼界:不仅面积相当之大,装修与布置完全是欧美风格:长窗帘、大帘盒、木围墙、木地板、木门窗口、木天棚围口镶彩花石膏板,荧光吊花顶灯、壁灯、落地灯、台灯配成一套,写字台、大小沙发、茶几、高背靠椅全是乳白色欧洲宫廷雕花款式,双人床、大衣柜、书柜、床头柜与梳妆台是浑然一体的五件组合。床上用品与地毯、壁挂也是统一的风格。再加上琳琅满目的大小挂镜、壁镜和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具、烟灰缸等等,这在五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家庭,的确是洋味十足的。特别是再看了设施齐全的卫生间与厨房之后,这位来自古老的西子湖畔、在阁楼里长大的老姑娘便再不想离开这里了。
所以,在没话找话地聊了许多时间后,程少仲提议一起去附近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吃涮羊肉时,沈茵却连声说不饿,忙什么?说话时,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程少仲只好由她。
等到程少仲终于饿得不行,站起身要穿衣服去吃饭时,沈茵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红着脸柔声问:“你光知道肚子里饿,心里不饿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