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豪雨过后,闾阳山沟沟壑壑溪水叮咚。雨水给满山植被注入了蓬勃生机,使它们愈加苍翠葱茏。远处九龙山的峰峦之间,近处闾阳山与九龙山之间,统统成了雾的世界,忽而浓、忽而淡,变换无穷。鸟儿们大概因为这雾遮了世界,便高一声、低一声呻吟着表示幽怨,以致引来崇山深处的鹞鹰们在头顶上盘旋,吓得鸟儿们都噤了声。只剩下山谷中千百条溪水奔流的交响乐不紧不慢地演奏着。山风拂过,远处近处林涛滚动,千千万万被风摇落的水滴便一齐叭嗒叭嗒坠落到山岩、草丛或小路上,有些则落到程少伯与韩玉茑的头上、身上。
程少伯和韩玉茑搬进纯阳观已是一周有余,留下何若菡同程杏英、若西母女共同照顾程少仲的生活。按智远长老的说法,他们是继承苦杏道人的遗志来做纯阳观主持的。按乡党委书记肖天勇的说法,他们是领导那个孤独的小道士看守道观来的。而对于程少伯来说,他更多考虑的是少与何若菡见面,让她安心和弟弟共度晚年,因为继承师父遗志,搞好民族医药理论研究不一定非要搬进空门。当然,这里比镇里清静许多,有利于做学问,而且,这对一直希望他接任纯阳观主持的智远长老是个交待,同时,对九泉之下期望着他的恩师苦杏道人也是一种告慰。其实,对程少伯来说,除了起居环境改变了些,其它一切都没改变。有韩玉茑照顾他的生活,他等于只是改变为居士身分而已。
一场急风暴雨过后,山上裸露的泥土被山洪冲刷蚕食去很多,程少伯怕师父的阴宅坟土流失,停雨后便与韩玉茑一起趁湿来拍打加固一番。
站在闾阳山最高处眺望雁栖河,觉得那只是一条飘忽的银线,或是一条游动的长蛇。再望药王庙镇,一片逶迤连绵的蜗居之阵,完全是蝼巢蚁穴一般,便感觉出宇宙之博大与人世之渺小,两者之反差实在不成比例,因而不能不对人世间的仇仇恨恨与恩恩怨怨哑然失笑。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你死我活,统统都是这蝼蚁群中的恶作剧罢了!
正感慨间,忽见山下一个红点儿,由远及近,待看清是个边跑边挥手的人时,韩玉茑蓦地意识到:是程若西来了!
程若西手里挥动的是一张报纸,好像还有一封信。
报纸是《星岛日报》,头版头条赫然刊着通栏大标题:《恶性肿瘤非绝症 仙草神水可回春》,副标题是“大陆神医程氏伯仲治瘤记实”。署名正是本报记者方可佳。文章分“西医无奈”、“绝望一搏”、“药到病除”、“术精德高”四部分,详述了川岛求治肿瘤绝症的全过程。由于记者方可佳了解程氏兄弟互易身分的实情,所以,没有单独以程少仲为主人公,而是处处强调了“程氏伯仲”四字,既交待清楚了是程家兄弟共同施治,又巧妙点明了程家兄弟的各自姓名。文中还附有照片数帧。
信是川岛写来的。除再次表示感谢之外,他建议请程少仲出山,在香港或美国、英国、日本任何他认可的地方,成立一家专治肿瘤的医院,他愿投资与程少仲合作。可否,望回复。
程少伯看后,把信交给程若西,说:“连信带报都送给你二外公。”
程若西说:“那您愿不愿与川岛合作呢?”
“这事要让你二外公拿主意,我听他的。”
二
鉴定分析灵芝花粉和氡元素的实践,使程少仲意外地发现中医的临床经验与西医的验证手段是个很好的中西医结合点,他的精力便集中在中西医结合的思考上。哥哥与嫂子搬到纯阳观去之后,有何若菡的精心照顾,他更有了专心致志的条件,每日放羊回来,便躲进哥哥留下的书房,仔仔细细,条分缕析,将中西医临床诊断、用药、检验等各方面的相同与不同的手法、手段加以排列比较,又发现中医在人体本身生理病变方面的诊断与治疗方面存在薄弱环节。这其中主要原因是细菌、真菌、病毒等外界致病因子的辨别问题——中医除了用手切脉之外,只是用肉眼去察舌苔与观察颜色,这种原始方法是远远不够的。而西医则是借助精密仪器及化学试剂来检测,那些细菌、真菌和病毒的存在与否就一目了然了。那么,以中医的“手”与西医的“眼”(显微镜及相应仪器,也包括化学试剂)相结合,不又是一个中西医结合点吗?如果再加上一开始就很明确的中医的药与西医的制剂工艺手段的可结合点,起码,中西医结合这件事的可行性就该是肯定的了。原来,受那次戴安娜误诊悲剧的影响,把临床时医者主体思维的副游移现象看得太重,便对中西医结合产生根本上的怀疑,以致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现在看,只要抓住中医临床经验与西医的验证手段,中医的“手”与西医的“眼”和中医的药与西医的制剂工艺手段这三个基本可结合点,同时,再加上西药中用的拿来主义做法,中西医结合的开展就会是卓有成效的。当然,要充分注意思维副游移现象的发生,可怎么样才能避免这种现象的发生呢?……
程少仲一时还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他依然认为:中西医结合这件事无论从理性方面还是感性方面,在他心里都已渐入佳境。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当副部长主持全国中西医结合工作时,想找都找不到的那种感觉,这无论如何都足以使他高兴。
但是,他不再是主持全国中西医结合工作的副部长了,他现在是右派分子。
他怎么就成了右派分子呢?
就想到了方志武。
进而又想到沈茵。
思绪就发生了副游移……
每当这时,程少仲就会走出书房,到对面上房里,和正在吃力地阅读中文医药书籍的程杏陵交谈一会儿。
程少仲把程杏陵留下来,就是想用中医中药学问突击武装武装他,教会他仅凭中药就能治愈各种各样西医无奈的疑难病症——像本次给川岛治肿瘤这样。只要西医诊断准确无误,就对症投以中药特效药,肯定可以奏效。这正如西药中用一个道理,是中药西用。这样,就可以帮助程杏陵在竞争激烈的伦敦培克街迅速脱颖而出,也可以帮助詹姆斯的圣保罗医院在激烈的同业竞争中牢牢立于不败之地。这想法本来就是很清晰的。但这些年先是在香港太忙、太忙,除了诊断业务,还有地下工作。后来到北京就更忙,除了西和医院的院务,还要兼管全国卫生战线的事儿……现在,程杏陵有机会回来,自己又有余暇来认真思考策划这件事儿——程杏陵和他哥哥杏圃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作为中国杏林名家之后,他们仅仅习练西医的十八般武器怎么行呢?他们有条件成为学贯中西的名医,也有英国伦敦培克街这块用武之地。所以,必须让他们在那里大显身手,为中医中药争得应有的国际地位,给华夏杏林界扬扬名……
程少仲的具体计划是 :对程杏陵做一次短期突击性培训,然后让他带走尽可能多的中药验方及辨药指导文字(他知道因为有香港的药商,中草药在英国市场是不难买到的),回到英国与詹姆斯商量,先在他办的医院把中药西用开展起来。同时,让杏圃出面,办理父母移民手续。然后,他与何若菡就都去了英国,到时候如因右派身分不让走的话,就让何若菡先走,他自己有办法取道香港再大摇大摆转道伦敦。反正,中国是不呆了。当然,他认为哥哥程少伯也不应该留在中国,儿子被枪毙了,药房也垮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哥哥,他们兄弟的人生经历不同,思想方法与人生哲学怎能一致呢?所以,只能各奔前程。
当然,对于此次川岛求医,哥哥出面替他唱了这出戏,他心里是感激的,特别是后来听了智远长老说卦中有劫的事儿以及哥哥的无所畏惧,使他更加感动不已。他不敢想象,若是川岛将带来的炭疽杆菌试管,远远地往程家大院墙上一丢,那将会是什么后果?那些炭疽杆菌一旦冲出试管那薄薄易碎的玻璃,完全可以随空气吸入人的肺里,或者随尘土沾在人的皮肤上、眼角膜里,经过短暂的潜伏期,发作起来,很快就能置人于死地。他由此进一步领教了川岛此人的阴险与可怕。所幸的是,他还没有完全丧失人性,在哥哥与全家人的真诚感召下,他的良心终于发现了、人性终于复苏了,最后竟放下屠刀成了佛!这使他相信了真诚与正义的巨大感召力,也确信医病医魂是可以同时做到的。然而,使他更为感动的是川岛的捐款和他自拟碑文的最后两句话:中华杏林人,是乃仁术真!这说明他终于承认了中国杏林人悬壶济世的仁爱宗旨,并承认了这一宗旨的真实不虚。那么,照中国俗话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这次为川岛施治,不仅治愈了他的病,还赢得了他的心,也等于为中华杏林界又赢得一片天下。他认为这主要是哥哥的功劳,也承认哥哥精研《周易》医道有许多创造与建树,所以,他一见程杏陵就问:“你大伯让你读的几本书都读完了吗?”
“都读过了。”程杏陵站起身迎接父亲,并说:“可我还想多读几遍,这其中学问太大了。”
“是啊。这都是他精研周易医道的感悟和创见,非常精辟,没有相当的医学修养是消化不了的。”
“爸爸,我发现你近几天的情绪比我刚回来时好多了。”程杏陵忽然转换话题说。
“你说得对。”程少仲坦率地承认,“当时对你母亲和川岛一起生活的事实一下子接受不了,因为我对川岛的印象太坏了,所以,听说你把他们领来,就打了你。这件事爸爸太简单、粗暴,现在向你道歉,希望你能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