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否定与批判：辩证法的内在规定性
一、对传统哲学的批判
从上文的分析我们看到，在阿多诺那里，新哲学的核心就是否定辩证法。同时，辩证法与认识论、本体论是一致的，否定辩证法所要解决的正是认识论、本体论的基本问题：主体与客体、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内在关系。具体的任务则是把认识从意识形态中拯救出来，于是，认识必须向辩证法低头，由此超出意识形态。否定辩证法首先要否定的是非批判的传统哲学，所以，有必要进入到传统哲学中去，进行内在的批判，“唯物主义不是它的聪明的对手指出的教条，而是要解决被理解为教条的事物。因此，它有权在批判哲学中占一席之地。”
辩证法是从对传统哲学的批判过程中产生的，所以说，“否定辩证法也是按唯一性的戒律从肯定的辩证法、从体系中拖拉出来的……辩证法不得不把非辩证的意识当作有限的和易误的东西来否定。”阿多诺认为，在辩证法的所有历史形式上，否定辩证法都禁止超出自身之外，不管愿意不愿意，它都在无条件的精神和有限的精神之间起了一种概念中介的作用，它超越的正是黑格尔式的神学。黑格尔手中的绝对实际上是有限事物的一种形而上学的提升，离开了现实有限的规定性，绝对便成为虚假的了。尽管辩证法允许人们思考绝对，但绝对作为被辩证法中介的东西仍然束缚于有条件的思维。如果黑格尔的绝对过去是神性的世俗化，那么它现在仍旧是神性的世俗化，即使作为精神的总体性，这种精神也仍然被拴在它的有限的人类模式上。
假如说，霍克海默加以具体阐述的“批判理论”是用来达到理论上的自我意识的，那么就因为这一点，阿多诺等人所坚持的唯物主义就不仅仅同科学的传统理论区别开来，而且也同对世界笨拙的解释区别开来，它是批判的自我意识，同时又不是庸俗的形而上学。这是否定辩证法依旧坚持的理论原则。
哲学只是现实的一个因素，它是劳动分工的一种活动，这一点黑格尔已经认识到，所以，要处理的不是哲学与世界整体的关系，而是哲学与现实其他方面因素的关系。哲学与现实其他因素的一个主要不同在于它的批判性反思：它的批判的自我反思不应该在达到它的历史最高峰之前就突然中断。在阿多诺看来，这一高峰就是黑格尔，所以，哲学的任务是探索自黑格尔哲学之后，哲学是否存在和如何存在这一问题。而这一探索的理论切入口正是哲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如果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不成功的用哲学的概念去结合所有与哲学概念相异质的东西的尝试，那么就得说明他的失败尝试与辩证法的关系。”这是阿多诺为自己批判理论定下的一个目标：超出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辩证法。
阿多诺认识到，一旦哲学碰到现实对象的具体内容，而且又不易被自己所规定，那么，这时候哲学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逃回教条式的概念避难所。于是，哲学把自己定为本质的世界，它是真理性存在域。同时，哲学又确立了另一种“存在”即在哲学抽象概念之外的现象性存在。这是一种理论困境，否定辩证法正是要冲破这一困境。为了这一目的，辩证法必须走出最后的一步：在批判普遍的幻想联系即概念虚假体系的同时，它必须转而反对自身，以免僵化的绝对性影响了否定辩证法的批判进程。在阿多诺看来，是有办法来应付绝对的僵化的，关键是要保留批判本身的中介性。这样做，我们也就摧毁了同一性要求，并且避免了否定辩证法再次成为一种类似于黑格尔确定的肯定的否定之否定。
我们看到，阿多诺是想以概念的努力来解构传统，辩证法并不回避唯心主义的概念性关联，它不过是对这种关联的自我意识而已：它的客观的目标是从内部破除这种关联，这种破除所需要的力量对辩证法来说是从内在性关联中成长起来的。而这正是我们要加以批评的方面，因为，这一思路最终走入的恰恰是阿多诺自己正在批判的唯心主义的概念关联。于是，在阿多诺那里，否定辩证法处于永不停止的状态，它必须每时每刻都进行批判，否则它便有陷入同一性概念体系的嫌疑：“正是按否定辩证法的定义，辩证法不会处于自在的静止状态，仿佛它就是一切。”
否定辩证法之所以要这样做，最终的目的还是想在哲学层面恢复启蒙对理性的追求，虽然，传统的“启蒙实际上没有留下任何形而上学的真理内容。”这里，阿多诺批评了两种形而上学，一种是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因为，在阿多诺看来，它只不过是对现实存在物的判断的演绎关联，显然，对此我们并不赞同他的观点；第二种是把绝对概念性存在与现实事物非同一性对立起来的唯心主义做法。扬弃这两者之后，我们还是要回到现实存在，即那种人们由以思考的对象。这里需要的是主体对客体的参与，主体要在非同一物的规定性基础上阐明思想与对象的内在中介关系或称作内在关联。
对传统哲学的批判，还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需要对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的关系加以批判性分析。在阿多诺看来，传统理论中所确认的普遍性，实际上并不拥有相对于特殊性的优先地位，所以说，除非能改变普遍性，否则便达不到真正的优先地位。在传统哲学理论中，把特殊性设定为现存物的是一种补充性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掩盖了特殊性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普遍性的一种功能——那种按逻辑形式它已经是的东西。极端的例子是唯名论对特殊与普遍关系之间的理解。现实是，普遍性与特殊性互为关联，两者缺一不可，否定辩证法从特殊性与普遍性互为中介的过程中发现新事物。唯名论以为特殊性就是特殊性，与普遍性、整体性是无关的，所以，实际上被唯名论当作最可靠的依靠而紧紧抓住不放的东西是类似于一种乌托邦式的存在。
这里要注意的是，阿多诺在哲学与美学理论中都强调了对唯名论的批判性分析的重要性，以便更进一步界说否定辩证法。阿多诺担心人们把否定辩证法降格为唯名论，因为，否定辩证法与唯名论都从不同侧面肯定了非同一性、个体性。当然，否定辩证法对一般与特殊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在“中介”中加以说明的，而唯名论基本上是否定一般与普遍。所以，在强调个体性、非同一性相似点之外，唯名论的实质是使普遍与特殊、概念与个体的分离，当然其形式是多样的，在阿多诺看来，甚至现象学大师胡塞尔也有唯名论的嫌疑。
就现实中存在的哲学模式而言，阿多诺认为，当下有两种哲学倾向是应当受到批判的，其一是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的为哲学模式，这一模式以设定的始基性存在——绝对存在物——预先推定一切现实为存在物，它在构想局部领域的本体论结构中，最终在构想作为一切存在物的整体世界中，表现出来一种想把握总体同时又不想对总体的知识施加任何限制的意志。胡塞尔的意式即后来在《存在与时间》中被海德格尔转变为存在的意式，是全面地预先推定从局部领域直到最高领域原本是什么的哲学模式。其背后的含意是理性的构想可以预先设计一切丰富的存在的具体结构。阿多诺说，这是古老绝对哲学的第二次重演，第一次重演是后康德的唯心主义。其二是实证主义哲学模式，它崇拜的是现实直接性存在，这种哲学倾向不再论断和解释已经丧失了其体系统一性且彼此脱离的绝对物，而是以一种遵循实证主义科学理想路线的姿态承认它们并描述它们。因此，正像在谢林那里一样，绝对知识又一次成了智性的直接经验，人们希望删除各种中介而不是反思它们。那种曾被当作现存关系的框架而不加批判地接受的范畴结构被证明是绝对的，而且方法的非反思的直接性听命于任何一种专横，于是，对批判主义的批判演变成了前批判。“因此，这是一种永恒的‘返回’的精神姿态。绝对变成了它最不想成为的东西——批判的真理谈论的东西，即一种快速地且粗俗地提供调节规范的自然历史的事情。”在阿多诺眼里，与在马克思那里一样，自然必然性历史同样是受到批判的对象。
否定辩证法对传统哲学的批判，这种充满着痛苦的向概念沉论的拯救等待着他们毁灭的那一刻，而这正是哲学批判理念，即通过概念的否定辩证法阐释，来实现哲学正是哲学批判理念。阿多诺以类似于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宣布实践的首要性的语气声言：“这里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幻觉的毁灭。如果解释世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当今时代的任务是改变世界，那么，哲学就致意再见了，在道别声中，概念停止了，虽然还在坚持然后变为想象。如果作为科学语义学的哲学渴望把语言转化成为逻辑，那么留下的就像思辨的哲学把逻辑转化为语言一样。这不是一个第一哲学的年代，而是临终哲学的时代。”继马克思、恩格斯之后，阿多诺再次宣布了传统哲学的终结。
二、哲学与现实的批判性关系
否定辩证法的否定最终是指向现实直接性、指向客体的，对此，阿多诺从讨论哲学与现实客体之间的关系这一角度对此作了阐释。他认为，在探讨哲学现实性、哲学与现实客体的关系问题上，柏格森和胡塞尔都想在方法上有所突破，从而使方法能够接近特殊，但由于他们的方法没有摆脱传统性，最终退缩到传统的形而上学中去了。柏格森在区分机械因果模式认识方法与直觉方法时，把现实当作次级的东西打发掉，所以，最终确立了对非理性的直接性的崇拜、对不自由中的至上自由的崇拜。而胡塞尔把理解本质的方式即直觉方法同普遍化的抽象方式即智性模式区别开来，以为靠着本质直觉这种特定的精神经验能在特殊中知觉到本质，然而，事实是，这种直觉经验涉及的本质在任何方面都和人们所熟悉的一般概念毫无区别，它本质上也是一种智性模式，只不过它更神秘与抽象而已。阿多诺认为，唯心主义的这两种尝试是不成功的。柏格森像他的实证主义死敌一样依据于意识的直接材料，胡塞尔以同样的方式依据于意识的现象。因此，他们两个人都停在内在主观性的范围之内，“与这两个人相反，应该继续坚持的是他们徒劳地追求的目标：与维特根斯坦相反，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阿多诺确信，哲学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即通过改造自己而向非概念物开放，新哲学再也不可能再听命于一切精神。
沿着这一思路，阿多诺认为，在否定辩证法里，本质与现象这对范畴依旧存在，但其性质与内涵都发生了变化，它们都来自哲学传统并且被保持在否定辩证法中，但它们的趋势却是相反的。在这里，本质不再被实在化为纯粹的、精神的自在存在，毋宁说，本质进入直接性的外表和假定的事实掩盖下的东西中，这种东西使事实成为它们实际的样子，它表现为历史迄今一直服从的命定的法则。这种法则越是不可抵抗的，就越隐藏在事实之下并很容易被事实所否认。本质是与现象的存在互为中介，不再是纯粹的精神存在。阿多诺似乎又回到了黑格尔有关本质与现象的关系的辩证说明，当然，通过阿多诺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精神同一性的嫌疑没有了。但阿多诺对本质的说明又明显地区别于黑格尔的：和所谓的事实相比，这种本质也是概念的，不是直接的。但这种概念性绝不是纯粹的存在，绝不是主体最终在其中确证自身的认识主体的产物。不仅如此，在阿多诺看来，“对本质的认识只能靠事物所是的样子和它们应是的样子之间的矛盾”这里强调的是直接性即“事物所是的样子”和概念相对独立性即事物“应是的样子”的辩证中介，这里反对的是类似于胡塞尔对中介的处理。
我们知道，胡塞尔沿着笛卡儿思路，像唯心主义者一样，把所有中介放在思维论的方面，放在主体的方面，所以，他只能把概念中的客观性要素理解成一种自成一类的直接性。并且强烈地否认他所主张的本质本身也是从某个源头产生的一种要素。他以思维本质领域的自明性来确证自己的观点。在阿多诺看来，“被胡塞尔指责为无知傲慢的黑格尔有着更高超的见解。他的《逻辑学》，第二卷中的本质范畴既是客观上有效的，也是生成的，即是存在范畴的自我反思的产物。”黑格尔比胡塞尔更强调辩证法的中介。当然，黑格尔的辩证中介也仍然是唯心主义的，因为它“用产生的和被产生的精神的统一”来解决本质与现象的关系问题。事实上，在真正的辩证法观点看来，“本质使人想起那种不是被主体设定，而是被主体遵循的事物的概念中的非同一性。”
对本质与现象的重新理解并不否定社会及其运动规律，社会及其运动的本质法则还是起作用的，而且比它们在其中呈现出来但又掩盖它们的事实更现实。但这些本质法则扬弃它们的本质性的传统贡献，它们可以被叫做向它们的概念还原的否定性，这种否定性使世界成为它实际的样子。社会及其运动依旧有其本质规定性，但它不是传统理论里所阐述的纯粹主体性的存在。剥开设定的主体性面纱，本质无非是事物所是和应是的规定性，当然，这只有在概念的否定辩证法阐释中才出现在我们面前。
完全地否认本质的存在是错误的，比如像尼采，他对本质存在的否认使他带上了实证主义特性。阿多诺认为尼采这位同形而上学的神学遗产势不两立的思想家曾嘲笑了本质和现象的差别，这并不错，尼采的错误在于把现象当作本质，而“否认本质的存在就意味着站在现象一边，站在存在在当时已变成的总意识形态一边。”通过否定辩证法的阐释，本质才成为现实，这种本质既区别于直接的现实，又区别于纯粹的概念设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