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了,从吻玉小姐要与我们家小姐争老爷开始,这二十年我们小姐都没能真正地安心过,吻玉小姐即使是生死不明,都在影响着郑府的一切。我们小姐,真的累了,她看着柳望月,眼里有泪,柳望月将二十年的事情全看在眼里,她忠诚地捍卫着吻玉小姐的对错,最后终于愿意说一句公道话。小姐轻呼了一口气,手轻摆了摆,让我们离开,她要安静地一个人躺在雪中,结束这半生疲倦的奔波。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柳望月对此事缄口不提,大家云云猜测,因为小姐尸体不远处,还放着柳望月忘记拿走的汤药碗。小姐死后,丧事轻简带过,除了我与圈圈,柳望月换掉所有长驻院中的下人,大夫人的死因也就没人再提起——我知道小小姐心里一直也有疑问,甚至怀疑是柳望月害死了小姐——是我,是我推倒她,任她死在风雪之中,柳望月不必承担这样的猜疑,她——她是一个好人……”
郑夫人,柳望月,是个好人,若不是爱女受伤遭难,她现在还是个温和软弱的女人;
郑家大夫人,李峰眉,也曾是个好人。若不是痛失骨肉,若不是夫婿不爱,她现在可能是个慈祥善良的母亲。
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一切变了模样呢?
是因为,那个叫吻玉的姑娘么?
我哭了,从郑府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十分沉重,一路听熊妈这样道来,我早就泪流满面,这段往事终于走向了最后的终点,我也再忍不住心中的难受哭出了声音——我总是这样容易感动照宋令箭的话来说,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照韩三笑的话来说,是马尿太多没事找抽。
熊妈见我哭得这么伤心,愣了愣,道:“你哭什么啊?”
我哭得不能自己,道:“我……我听着心里难受,你们小姐,其实也真可怜……”
熊妈叹了口气,竟释怀地笑了:“难得这么多年后,还会有人为我们家小姐难受——我现在有时候回头想起小姐的样子,这二十来年的样子几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还未嫁入郑府时仍是李家大小姐的模样,斯斯文文,开心或不开心,都喜欢抿着嘴巴笑,为了郑公子——就是现在的老爷,两姐妹反目成仇,最后谁也没得到什么,何必呢?何必呢?”
我停住哭声,拭泪问道:“姐妹?什么姐妹?”
熊妈道:“哦?——我没告诉你么?吻玉小姐是我们小姐的亲妹妹。”
亲——妹——妹——
我张大了嘴巴,每次这个时候,韩三笑总是贱贱地要来托我的下巴,说我下巴要掉了——
我真的很意外,冷风一下子从张大的嘴里灌进我的喉咙,我难受地咳了几声。
“我们小姐,吻玉小姐,柳望月,还有我,几乎都是从小看着对方长大的,小姐性格谦让和善,什么都让吻玉小姐先选,但唯独夫君不可以。但吻玉小姐早就骄纵成惯——唉,现在算起来,快二十七年了,没有谁像当初说得那样,如愿以偿地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犹记得那年我们都才十六七岁,一起躺在院中的竹榻上面乘凉,老夫人问我们往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吻玉小姐第一个说,她要游遍长川高峰,走完大江南北,最好有人一起,柳望月说,她会陪小姐一起。我们小姐则细细地说,她只愿平平静静,相夫教子,与心上人儿,共白头……”
熊妈的语声被吹散在风里,没有谁再能捡回这些破碎的誓言,唯有滚烫的热泪,和冰冷的灵魂,在祭奠这些无从妥善收藏的记忆,还有言笑晏晏的脸庞。
我的眼泪一直止不住地往外渗,我想着,会不会有一天,我、宋令箭、韩三笑、夏夏、燕错,还有很多我关心和关心我的人,我们都会走向一个无法想像的痛苦结局,谁也控制不了,曾经的欢笑只有被后人感概万千地提起——那我要怎么停住脚步,让一切都停在现在?——
可是细细一想,这一年,从十一郎出事开始,我们已经开始变得太多,太多。
不可以,我要紧紧抱住一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默默无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镇上,灰蒙蒙的街上,已有人在家门口的巷灯阁里点上了街灯,我的视力经过泪水冲洗,变得更加模糊。
我犹豫着,想让熊妈送到这,街道我很熟,就算天黑了,还是能慢慢回家,但她回到郑府,却还需要好一段路,而且来时我们两个人,回去她只有一个人,还要经过那个恐怖的西花原。是的,经过这一段路的诉说,我对熊妈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了。
这时我听到远远的,有个轻快的脚步声,比宋令箭的有力,比韩三笑的要轻快。是谁的呢?
我睁着双眼,看到远远飘来一道清冷的白光,不像是灯烛类点出来的,那人带着那团光向我们靠近,很快的光就熄灭了,好像要藏起来不给别人看似的。
“燕姑娘——熊妈?”
是上官衍的声音。
“是……是上官大人么?”我不敢确定,说不定,又是夜声那小子扮的。
“燕姑娘好耳力。两位刚从西处回来么?”上官衍温文尔雅道。
应该是真的上官衍。
我借机道:“恩,正要在此处分开呢,熊妈还担心我这个半瞎回不了家。”
上官衍道:“在下刚好要往绣庄方向去,燕姑娘与我一道即可,天欲黑,熊妈还是趁黑尽前回去吧。”
熊妈拆了一截灯笼塞在我手上,又像往日阴森森道:“那我不送了。别了。”
望着熊妈离去的模糊身影,我的泪仍然止不住流下。
上官衍轻笑道:“与在下同路而走,令姑娘这么伤心么?”说完递了一条帕子给我。
我模糊地抓了抓,没有抓道,尴尬地解释道:“没——没有,我这个人,一听故事就容易多愁善感,刚熊妈跟我说了个故事,我还在故事里头没走回神呢。”
上官衍停了下来,将帕子递到我眼前,笑道:“姑娘还真是有趣,天下故事这么多,哪会有这么多辛酸泪好付诸呢?”
上官衍是个办案的县官,估计也见过很多人情冷暖,故说出来的话也十分客观。
我难为情地笑了,伸手一抓,却抓到了他的手,温温的,柔柔的,就像他说话的语气,和笑起来的样子。
上官衍也没有松手,而是扶着我的手道:“忘记姑娘看不清了——来,拿着,先擦干泪渍,夜风冷,吹裂了脸可就不好了。”
我笑着,心却砰砰跳:“你还挺细心的——”说罢我假装手冷,抽回来呵了呵气,道,“对了,刚才远远的,我好像看见你身上哪里有东西在发光,一靠近就没了,藏了什么东西在身上啊?”
上官衍倒也不躲藏,从怀里拿了什么东西,一摊手,手上就发起了皎洁的白光,亮而不锐,温和如月。
我眯着双眼想把那团白光看清,上官衍却像是懂我心似的,将这团白光放在了我手上,我惊讶地感受着手心里的这团白光,是一块手掌大的圆滑的玉石般的东西,不温不冰,我反复合着手指,看那白光在我的指缝里流透着,像是握住了天上的月亮——
“这叫月光卵玉。”上官衍静静道。
“恩,真是形象极了,好像真的握住了月光——它是怎么发光的?好神奇,这是什么你的什么戏法么?”
上官衍道:“在下不会戏法,月光卵玉因能发出月色之光而取名,夜时通体生光,光长不灭,比灯烛好用许多。在下夜里出行里经常会带在身边照明。”
我将这月光卵玉拿到眼前,仔细看着,小小一块石头,竟能发出这样的光芒,而且不会熄灭,比灯笼要亮多了,不禁问道:“这是哪处寻来的宝贝?若是我夜里赶绣里能有这样的光芒照着,也不致于天天眼酸眼花了。”
上官衍道:“故人相赠,情义之鉴。”
我突然想起了韩三笑送我的寒晶,竟有点失落,道:“这么惊奇的宝贝,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上官衍很轻微地叹了口气,似乎也有许多不与人知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