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父道:“今天李琴师说不上课了,那便休息一天吧,天天练琴,得把我的宝贝女儿们的纤纤十指都要练粗了——你们两个小家伙,伸出小手儿来让爹瞧瞧,看谁练琴最用功。”
小云淡笑嘻嘻地伸出十个指头,只不过指甲缝里都是没洗干净的泥巴,她也不觉得难为情,咧着嘴笑道:“当然是姐姐了,爹爹这是故意要看淡儿的笑话呢。”
小云清一脸骄傲,十个手指伸得挺挺的,像是故意要展示指肚上的那些琴茧——
云父盯着她的十指,目光瞬间就黯淡了,小云清的拇指指肚上,微带了些烟熏过的焦黑……
这焦黑若是出现在平时,还能找些其他借口解释,但不早不晚刚好是今天,云父自己都逃避不了。
小云清得意地等着云父的赞美,云父却失语无声。
云母见丈夫突然没了话,圆场道:“爹爹说不练琴了,快去收拾一下琴台,下楼来吃饭吧。”
小云淡欢欣拍掌地回去收琴台,小云清则轻咬着唇,静静与自己的母亲对视着,不练琴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种光环的剥夺,使她失去引以为傲的琴艺展示。昨晚她已断章取义地误会了母亲,今天这误会似乎又加深了一层,她的目光之中有了恨意。
“啊……”小云淡伤心地跑了出来,将昨天还开开心心放在琴台上的杯子捧在手里。
“怎么了淡儿?”
小云淡吸了许久鼻子,忍着哭腔道,“我……我的心形芽儿枯了……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是不是它想自己的娘亲了?是不是我害了它,我不应该将它从土中挖走,不然它会好好的长成大心形,还会分枝出小芽,就不会枯死了……”
小云清冷笑了笑道:“真幼稚,草就是草,还没听过草也有母亲,枯死了再去挖呗,满院子都是,至于为这些掉泪么,真无聊。”说罢扭头回房去了。
云母看着小云清脸上内疚单纯的泪,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盈盈地流下了眼泪。
接下来,便是云母一直伏案写字的场景,她将一个个复杂的符号写在绢布之上,细细的也叠了约有一个指甲盖的厚度。
云父从外进来,笑道:“这是作什?都一把年纪了突然想起来学海无涯了?”
云母置笔吹着写好的一方绢布,道:“昨天默了一小段弦,发现太久没弹有些弦谱已经生疏了,趁我现在还记得住,还是全默出来吧,你也说这是我族绝学,想想即是扶灵,便是善众之技。孩子们还小,再过几年我可能就忘光了,要是它就这么在我手上失传了,我便愧对祖宗了,我现在将它默写下来,即使是孩子们没这天份,说不定还能遇上心灵至洁的有缘人呢。”
云父收着桌上笔砚,道:“不急这一时,不急这一时。”
云母将一叠绢布仔细地收在皮袋之中,细声细语道:“这扶灵弦,我想还是过几年再传给她们吧。现在孩子们都小,不想让像我少时这般,终日将时光费在琴瑟之上——人生之中还有许多良辰美景,我们别为孩子们主张太多。”
云父轻柔地将妻子拥在怀里,心事重重地说了声:“安儿,你真好。”
云母却没想到云父更深层的心意,笑道:“怎么了?突然说这些肉麻兮兮的话?”
云父笑得有些心不在焉:“没什么,你说得对,孩子们都太小,咱没必要让她们过得那么累,当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片子挺好的,省得还没长大就要被别家男娃子盯走了。”
两人都笑,纱账缈缈,画面美极。
然后起风了,纱账狠厉的飞拔着,周围摇来晃去,是怎么了?但是为什么云父云母仍是一脸安详,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变化——
那就是我的梦出现了问题?我的梦一直都很安全,怎么会突然昏天暗地而梦中的人却不受影响?
一切的画面飞快流转,很多忧愁、焦虑、冰冷的目光飞快滑过,那滑动的声音很尖锐,伴着很多叹息与冷笑!
最后定在了一个黄昏,云母飞快跑了出去,像那个小云淡惊哭的夜晚一样,她赤着脚散着头发就跑了出去,她在山野上奔跑着,大叫着,脸上全是担忧与惊恐——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气氛一下就变了?好像——好像没有时间了,好像有股力量要让梦境里的一切快速发生快速结束,容不得我慢慢品尝他们的幸福与变迁。
不行,我的头好痛,我听不见她声嘶力竭喊出来的声音,只能依稀通过她的嘴形知道她在叫淡儿。
天色从黑到白,再到暗,她不知疲备地在山坡树林里跑着,脚底已经磨出了血,好可怜——
我好想跟近一点,但是眼前的一切忽远忽近,画面也不再切动,我不能再像往常梦里那样随风移动,而像是被什么凝固住了一样……
不行,发生什么事了?我一定要跟过去看一看!
我摇了摇头,想要挣脱这无形的束缚继续往前跑,全身都不受控制地痛了起来——梦中我怎会有痛感?不管了,我忍着剧痛往前跑,她去哪了?
有小孩子的哭声,凄历地在叫“娘”!
发生什么事了?那好像是小云清或小云淡的哭叫声,云母怎么了?不会有什么不测吧?!
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祥的预感压得我的五脏都要挤在了一起,我气喘吁吁地循着声音跑去,直到到了矮坡的边缘,哭声从坡下传来——
我低头看去,瞬间呆住了!
云娘回忆时轻轻带过了“娘在幼时就已去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我从没认真想过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直到我见过这个故事里只是一句话带过的人,她曾也鲜活美丽地在这世上存在过,然后又以这样凄美安静的方式离场……
云母淡绿渐白的衣裳在一片绿茵之中很显眼,她上半身所躺的绿茵已被血染红,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鲜活的迹象,那对总是含着许多情绪的眼睛直直瞪着我——
小云淡坐在她身边轻推着她,哭声苍凉如水:“娘,你怎么了呀娘,你醒一醒,我好怕呀娘……”
娘,我好怕……我好怕……我像是失去了至亲的人,心里空空的能听见血泪流动的声音……
你的扶灵弦可曾默写完?你答应过的要给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生活,这生活里可曾包含了你的撒手人寰?
我好想去扶扶她,将她冰冷的手捧在手心,多给她一点时间在这世上逗留,也许会有人经过,会救回这颗恋恋不舍的灵魂……
娘……为什么你就离我而去了?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哭泣……
你该死——你为什么不闭上嘴,为什么什么都要干涉——我的心里又布满怨恨……
你去死——我只是这么想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感觉好愧疚……
我……我怎么了?我怎么会被这么多的情绪左右?
琴瑟幽扬,如哭如诉,芳草萋萋,杨柳垂垂,似乎都在为佳人的离去哀悼——云母由始至始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气,像是能识花面能听草言的仙灵,她的死亡是一种神秘的仪式,是人间将这灵气还给了大地,还给了万物生长……
不知不觉我已泪流满面,回首张望,是谁在弹琴?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挽留,但云母凝固的视线已经再没有任何可能,万物带走了她,却不知道她那总是夸她好的丈夫还在等着她回去……
小云淡扭头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向我伸手求救般道:“救救娘,救救我娘——我好怕——”
我伸出手,沿着崎岖的坡路向下奔去,我来帮你,不要怕——
小云淡的泪脸后面,突然倚出一张阴森诡笑的脸!
我心一纠,想要停下,但顺坡而下的惯势令我无法立即停住,小云淡身后的那张脸诡异地笑着,向我伸出了一只血淋淋的另一只手……
啊——我不敢再看那张恐怖的脸,冲势难收,我闭着眼往前滑去!
“飞姐!”
我猛地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奇怪!
我在梦中,应是无形无态,我怎么会撞上别人?
——还有,刚才小云淡为什么会怎么会向我伸手求救?梦中她能看得见我?
我抬头一看,撞上的人竟是海漂!
海漂紧紧握着我的双肩,往后冷厉地看了一眼,青山绿水,染红的绿茵、苍白的云母、哭泣的小云淡还有她背后那张诡异的脸,这一切一切梦境的编织幻梦,如烟之烬沫,慢慢起皱碎裂,全部融入了无尽的黑暗。
我奇怪地看着海漂:“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做梦吗?”
海漂的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温碧的双眼如夜空亮星,温柔的微笑如皎月美满:“对呀,飞姐睡得太久了,梦该醒了。”
我有点混乱,海漂怎么会来我梦中叫我醒来?
“刚才——”
海漂抿了抿唇,道:“飞姐要小心带你入梦的人,莫贪梦中圆满。”
“什么意思?”
海漂一笑,墨绿如宝石的双眼旋转出琥珀之色:“意思就是,飞姐该醒了。”
黑暗像被谁划了一道口子,无尽的光线流了进来。
我混沌了半天,才意思到这道口子便是我启开的双眼,我毫无意识地从梦中睁开双眼,适应了许久的光亮,才彻底醒过来。
“阿飞,你总算是醒了。”黎雪双眼通红,像是哭了许久。
我看着她边上的海漂笑了:“我刚还梦到你,你怎么来了?”
海漂眯眯笑,黎雪拉着我起来道:“你都睡了一天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
我皱了皱眉,转头看看窗外,竟真的是黄昏天了——我睡了这么久?
海漂道:“飞姐出门买个早饭,一整天就不见人影了。夏夏猜你在这,我就来找你了。”
我感觉头重脚轻,像一场大病刚转醒。
黎雪道:“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睡了一天肯定饿了。你们慢聊。”说罢一脸忧愁地出去了。
我感觉有些慌恐,对于这不知不觉的一天沉梦,对于梦醒边缘那血腥的一幕,还有海漂似真似假的召唤——虚虚实实,我已经开始分不清。
“好奇怪……梦醒之前,梦到你叫我快点醒来,然后我就真的醒来了,而你刚好就在边上,好像——好像是你进了我的梦一样。”我感觉一切都无法解释。
海漂温柔地看着我,微笑道:“飞姐不应入梦太深,我无法随时伴随在飞姐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