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项舟此刻应该是很痛心的,一直带在身边如至亲的弟弟,突然间不听话了,叛逆了,会顶嘴了,离经叛道地要坚持不被允许的选择,踏上众多人反对的独路说要分道扬镳了,仿佛这些年的照顾与相伴都毫无意义了。
若是夏夏有天也这样转锋对我,我会怎样?
我拉着朱静,感觉自己像个罪人,轻声劝道:“朱静,你别这么冲动,你大哥他也是为你好。”
项舟死死瞪着我,他彻底将我当成了挑拨他们兄弟感情的燕族罪人,不管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在故作好心兴灾乐祸。
我猛地收回拉朱静的手,垂头不敢再看项舟。
朱静突然停了下来,我以为我这么厉害居然劝动他了,没想到他高声对身后两人说:“若我因此背上谋叛之罪而遭诛杀,同族一场我也不想你们难做,你们不必手下留情,我也会全力以赴——你不是一直想跟我比个高低么,会有那天的。”他扭头看了看张选,侧过去的脸上勾勒着豁达又悲伤的线条,像是一种男人之间的诀别。
谋叛?诛杀?这么夸张?我紧紧拉着他,希望他能不要这么倔强,我可不想他有任何意外。
“你走出这里,别后悔。”项舟像所有不肯示弱的家长那样,开始威胁朱静。
“才不会。”朱静挑起唇笑了笑,一副无畏无惧的样子。
“老爷。”项舟突然安静地叫了句。
朱静背对而走,道:“也别想用相爷来压我,就算是他来了我也不会再回头。”
“飞儿。”
我飞快回头,看着门口多出来的两个人:
上官博,娘。
微灯应着他们的白衣,像对天界深处的上仙,飘然美绝,两人虽然都已至不惑之年,却都像是未及而立——我突然觉得好奇怪,娘、上官博、秦正及孟无,这些上一辈的人为什么都像是有驻颜之术,青春不老呢?
“娘。”我向她跑了几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见到她会感觉高兴激动。
娘对我微微笑了笑,道:“我来看看云娘,你不必担心我,过两天就会回去。”然后她将目光转向了我身边的朱静,对他也微微笑了笑。
她难得会对别人报以微笑,也许是朱静对燕家的态度感动到了她。
朱静直直盯着她,略带着一些无礼,似乎要从娘的脸上找出燕族灭亡的原因,他对我亲近和气,对我娘却完全不是。
项舟说,娘是祸国红颜,爹是如亡国之君,江山与美人,似乎自古就是敌对的,得一,便要舍一。
而我呢?即不是倾国倾城,也不是满腹经纶计谋,连燕族是什么样的存在都还只是浮于皮毛,竟也成了项舟口中说的媚惑燕族旧部的凶手。
项舟低头对上官博道:“项舟管教不力,使得手下说出大逆不道之话,属下会严厉管教,望相爷再给朱静一次机会……”
这项舟,还是会为朱静求情呢。
上官博半眯着双眼,俊美的脸喜怒难测,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反正我知道他是个生杀果断决不心慈手软的人,以前还有云娘在旁可以劝劝,现在云娘中毒昏迷,宗柏又遇家变,若是他心情太差真想置办了朱静,没人能救他……
他抬手阻止了项舟的求情,勾着本就上扬的嘴角看着朱静,但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点不怀好意。
“弃我堂堂上官府,投奔一个名灭实亡的旧部,离开上官府,你就什么都不是。”上官博一说话就不笑了,但他有着一张冷颜怒嘲都十分好看的脸,怎样都不会让人觉得狰狞。
朱静道:“就那什么都不是吧,离开燕族后,本也就是无骨寄生之类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娘垂着双眼,昏暗的灯光肆意在她脸上跳跃,像是也要亲近亲近这难得露脸的帝都最美。
上官博半眯俊目,抱臂道:“我真好奇燕族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人家都不要你了,这么多年你还对它念念不忘?”
朱静慢慢道:“那是我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
上官博垂下了双眼。
“由他去吧,你们上官府不差这么一口人。”娘轻声道。
上官博甩了甩袖,睥了边上两人一眼,道:“谁想要跟他一起走的,马上都给我滚。”
没人回答,项舟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朱静一笑,对上官博抱了抱拳,道:“这些年多谢相爷收留之恩,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上官博冷哼一声:“我上官府再落魄,也不至于你这虾兵蟹将来报什么恩情。”
这上官博。
朱静也不为意,早就习惯了上官博的脾气,转头问我道:“大小姐,咱还走不走?”
我心虚地回身,与朱静并肩走道:“走吧,娘安全就好。”
走了几步,我突然扭头看了看,门口只剩了上官博,他冷着脸空洞地看着乌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该不会是在盘算着怎么处置朱静吧?他不像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
我的心七上八下。
走了一小段,一直安静的朱静突然叹了口气。
我问道:“怎么?后悔了吗?”
朱静道:“恩,是有点。”
我看了他一眼,心中淡淡的有些失落,道:“那就快点回去道个歉,你大哥应该也是口头要强些,我感觉到他心里是很难受的。”
朱静抬头脸,微笑道:“我后悔的并不是离开上官府这个决定,而是后悔对大哥说了这么重的话,我知道他对我好,这些年一直把我当亲弟弟,所以我也尽量听他的话,不敢多说忤逆的话,哎,他现在应该恨死我了……我真正懂事以来,他与主将大人是我最亲的人了……”
说到这,他总是不羁上扬的眼角湿润了,月光下显得柔秀动人,像个背井离乡的孩子。
我马上很内疚,我不该为此失落,如果这趟我没有出现,他们就不会闹翻。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朱静摇了摇头,道:“其实大哥说得对,我总是做白日梦,梦想哪天如何复燕。七七八八想过一些法子,却都不具体,也不切实际,我也从没想过这条路上会没有大哥而要自己一个人走——哎,早知道我会这么快跟大哥闹翻,我就应该多备些银子在身上,凡事打点也方便……”
我忍不住笑了,这朱静,倒也实在。
“没事儿,你若是要银子打点,我有,虽然说不上很多,但能保你吃饱穿暖,若是现在没有地方落脚,我家还有地儿可以腾给你。”
朱静一脸感动,道:“大小姐……”
我咬了咬唇,倒觉得对他的这份感动有许多的心虚,道:“我只是个乡下女人,不懂你们这些大是大非,但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我们,可惜我没什么用,不能帮你们更多。”
朱静笑道:“有大小姐在,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秦正来我找娘时说得那番话,似乎他与另一个人对复燕之事也有所打算——或许,或许朱静可以去找他,总比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要好。
但是要怎么为他们搭线呢?
秦正好像挺尊敬我娘的,找娘?不行,朱静不喜欢我娘,他一定宁可自己像苍蝇也不想受我娘帮忙——那,孟无?孟无好像比较好说话——
我心里叹了口气,感觉虽然这事儿是最能帮到朱静的,但就是有点玄。
那秦正跟上官博一样,喜怒无常高不可攀,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据我目前所了解的他,是个没有牵挂而且心狠手辣的人,雾坡失踪的那些人好像也都是他杀的……
回想梦中他吊尸放血还谈笑风声的样子,他要是一个不高兴杀了朱静拿去当花料怎么办?!我毛骨悚然!
近了西花原,朱静停了下来,望着黑原不语,然后,他将灯笼递给我,退后一步,对着原子跪拜了下去。
我的眼睛一阵滚烫,看来他知道爹的骨灰就洒在这片坡上,他知道爹在这里……
我从来没有哪刻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深刻沉重地记挂着爹,这种期待与尊重没人能懂,燕错也是爹的骨肉,但他对爹的感情由恨开始,由悔结束,我感觉不到他对爹的思念与爱——
而朱静呢,他一直都将自己当成燕家的一份子,从少时一直到现在,经历过抛弃与放逐,却仍旧有一颗赤诚不变的燕心,对爹的尊重与期待从来都没有一点的消退,这时我仿佛才真正找到了家人,找到了心连心的感觉。
“朱静,谢谢你。”
朱静奇怪地看着我:“大小姐干嘛说这话?”
我热泪盈眶道:“谢谢你,从来没有放弃对爹的尊重,没有放弃燕家。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爹没有交待一句就离开了你们,的确是有欠妥地方,我代他向你们道歉。”
朱静笑了,长辫在身后一晃,简单天真道:“道什么歉啊,或许,他也有他的苦衷呢——而且我也是燕家人啊,家人之间怎会有猜疑与放弃?咱们有时候走路,左脚都会绊到右脚呢,是吧?”
我眼角渗了泪,心里暖暖的,也许朱静说得对,爹可能真的有他的苦衷,他不像是那么没有交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