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左旋离去之后，黑羽呆立原地许久，不曾言语半分，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
飞凌更是羞愧之余，看了几眼面无神色的黑羽。一时焦虑却也早已不知所措，犹豫再三，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神色苍白柔弱至极，却是深情地望着身旁不远的男子。期许着对方能够偶尔回首看她一眼。哪怕只是责备之色也好。些许胡茬憔悴的面容……这几日的贴身陪伴，温柔备至的照顾，让她羞愧于往日言行举止透着对左旋的妒忌之心和眼前之人的猜忌之意；如今前曾往事被深究而出，更是使得她无颜以对。她要如何才能挽回这一切，还是说，早已无法挽回？
黑羽缓慢地打开手中紧握的信笺，密密麻麻的字体仿若一道道充满戾气的符咒小箭，破竹之势袭向原本已经裂开的口子，每言明一件事项，便是对着伤口深入一分，直至鲜血淋漓，直至疼到麻木，直至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怒火和神采。
字字珠玑，桩桩件件之事，使得这位风华气度不凡的牡丹亭执事，第一次有了心灰意冷般的难堪和无力。
飞凌虽贵为首富之女，却远没有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那般运气好，有个疼惜她的父母双亲。原本该是天真浪漫时节的小飞凌，在她刚满六岁之时，便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种下了灵蛊，用以操控，帮其完成一系列的事情。比如说，在无人之时，悄无声息地掐死自己的亲弟弟，只因弟弟是某个姨娘所生的罢了。
父亲明知这一切，却愣是装做不知。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
灵蛊的喂养是需要主人的血液，是以，飞凌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去她母亲那里喝下她母亲早已备下的血。十几年来一直如此过活。也就难怪上个月圆之夜，飞凌刻意避开黑羽，实际上是回了趟自己晋城老宅。
因着对于权势的渴望以及对家族的责任，有的人选择承担，有的人选择转嫁他人……而李铭，身为九洲首富，竟也是个中能者。靠着妻子娘家势力，发家致富达到现今之境。然，却不满于妻子相貌资质平平，且素日诸多管束之苦，是以，娶回的姨娘是一年多于一年。惹得妻子心中怨恨郁结不得抒。
只能以拥有并且能够掌控女儿的人生来平复那颗早已失落在边角的心灵。
为了能够保住自身地位，挽回丈夫的心。诸般设计，步步为营，不仅剥夺女儿自由，还施以各般利用手段。联姻司徒未成，又生拉拢夏秋敬之意。见女儿的友人自身势力以及其身后守护之势过于强大，又腾升示好拉拢之心。
若一个黑羽可以换来牡丹亭、安家堡、以及背后那几股未知势力的帮衬，试想，李氏在与夏秋敬的协作之时，定是处于上风主导之位。
黑羽一字不落，将信笺看了一遍又是一遍，直到耳际传来细微的啜泣之声，方才将信笺就着烛火，一一焚烧。
信笺在火光中逐渐变成一堆灰烬，黑羽心中的某一处却是实实在在的空荡无际。些许茫然，些许无奈，可是更多的，他知晓，那是深入骨髓的怜惜。
摊开右手，掌心的血已经止住了。细闻之下，依然可以品出周遭的青草之香来。
那抹娇小的身影，终是承担了比他所想中的要多得多。
三年之前的那个夜晚，若不是飞凌一时心起凶狠，又怎会惹来杀手盟的连番追击，以致最后婚约虽如期解除，但重创了左旋，伤透了无辜的司徒青；三年之后，又因身不由己，且心中多有不悦双重之故，再次下毒重伤了左旋。而左旋却是一声不吭，将一切硬生生地抗了下来……
仅仅只是将他们送去了忘忧谷，那个远离纷争的世外之所。
“睡了吗？”
黑羽站立窗前，抬头举目望月。月似银勾，苍茫高悬；零星几颗星辰垂饰于天幕之上，清冷之光竟是些许孤寂。偶间吹来凉风几许，兴许是心境使然，黑羽索性关上了窗户，来到飞凌的榻前。
看着那双水肿而起的双眸，原本想要去责备的心思此时也消失殆尽。怜惜之情溢于言表。但终因此时心境复杂而将伸到一半的手缓缓缩回。
“对不起……“
飞凌哽咽出声，眼里再次续上了潮湿，却是不敢抬头看着眼前之人。看得黑羽急忙拿出锦帕，递到飞凌的手中。却未言语，神情游离仿似灵魂出窍。
“对不起……“
飞凌抬头见此，心中残留的希翼，一时破碎成片。心下黯然，再次低首垂泣。
“怕是还有一个时辰有余，你且安心歇下。至于这歉疚之言，还是留着日后与宫主相见之时，再提……便可……我……我还有事需要处理……“
“别……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怕……“
飞凌紧张地抓住黑羽的手臂不松手，像个溺水的孩童想要死命地抓住眼前能够把握的一切。愧疚后的慌张一览无遗。
“好，我陪着你……“
黑羽妥帖照顾、好不容易将飞凌哄睡，神色暗淡几分。伸手点下飞凌睡穴。才起身，就看到李掌柜直立门口。顶着一双乌青之眸，恭敬地安静一旁。怕是等了他不少的时辰。
见到黑羽朝外望去的眸神，李掌柜善意地示意。庭院石桌旁，一袭狐裘斗篷矗立在那，身形威严似曾相识。周围是清一色蒙面黑衣之人，手持佩剑，肃穆躬然。
敛下几许诧异，黑羽朝那袭身影走近，作揖一礼。
“少主！”
转身相对，虬髯侠客般的沧桑面容令得这位实际年龄刚及二十年岁的青年，有了堪比岁月的沉稳。
独孤荣优雅地回以一礼，坦率地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
“今日刚来袭川，未想……就被娘亲委派前来与羽叔汇合，一同前往忘忧谷。眼看时辰临近，不知羽叔是否准备妥帖？”
浅灰色的眸随意地扫视着黑羽，眉宇亦是习惯性的蹙起。“难不成，这些事，娘亲过往时日竟是未曾向羽叔提及？”
独孤荣些许气愤，言语中的肯定让他心生烦躁。
黑羽理解独孤荣此时的愤怒，今夜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震怒过后深沉的悲凉呢。纵使左旋为他思虑周全，选择隐瞒前因后果，但这伤害，确实是造成了。
见黑羽未有言语，只是神情冷漠。
“你在怪娘亲？怪她为何不趁早告诉于你？”独孤荣嗓音提了些许，站于远处的李掌柜将头低了下去。
“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未能及时察觉异样。枉我自命不凡，却终是……黑羽缓缓开口，却是看得独孤荣更是来气。
“莫要一副受伤之态，按迹寻来，以你的聪明才智，当真未有怀疑过飞凌吗？擅长追踪之术的她又岂会如此容易就被夏将军的人马盯上；三年之前，袭川城外，娘亲救人受伤之夜，她闭口不言任何，你当真未有查获任何细微线索？只怕，是你不忍面对，才决意放弃追查一翻罢了………”
独孤荣深吸一口气，悠然一声叹道“此般纵容于她，于我娘亲而言，是否公平？”
纵使身世可怜，但为了达到目的而不则手段伤及娘亲之为，亦是不该之举。
黑羽神情惊怔，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很快便恢复正常。
“少主教训的是，羽，确实行之有差”
敛下心中的真实，黑羽再次抬头扫视了眼独孤荣。浅灰色的眸神一眼望不到底，易容面具之下看不出真实的神色。气质上越来越像那抹娇小身影的冷漠，威严之余，有了上位者少有的锐利。
仅凭刚才那一眼，他便看出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试想，那抹娇小的身影是否早已了然于心了呢？
罢了，罢了……
李掌柜见气氛些许怪异，躬身前来请示
“少主，黑羽执事、时辰已到，是否可以出发？”
独孤荣点头，瞥了眼依旧低头的李延，未做任何言语，带头转身离去。随行的护卫依次离去。院中留下李延与黑羽并排站立。
“宫主下令，早春已至，执事一人恐难应对谷中农事，特派飞凌执事前去相帮。还望黑羽执事莫要拂了宫主的一番苦心。”
附耳贴语，李延继续开口“宫主让属下转达，飞凌执事之事，并不会影响既定之局。但朝局波澜诡异，黑羽执事切莫失却本心，甘愿沦为他人之剑，屠戮苍生就好”
黑羽回首看了眼李延，李延知趣地作揖一礼，神色淡漠。
交代的话语说完，便也离开了庭院。
天色逐渐依稀泛白，一切仿若早已有了结果。有序有理地沿着既定好的轨迹行进着。
黑羽看着天幕，唇角淡淡地勾起一个弧度。那抹娇小的身影亦如过往般懂得，他的无奈，他的怜惜，他的身不由己，以及他那犹豫不决的小心思。
得此友，此生足已。
李园后门巷弄不远处，独孤荣靠着一辆普通的马车，趁无人注意之时，瞥了瞥嘴角。略带责备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李延一眼。把玩着手中流光暗刃。一副休闲雅意之态。
“李叔，您这心眼偏的可真厉害。”
李延眉眼弯起，心中之石终是得以放下。小少主只是对自己不着痕迹地相帮黑羽表示出些许不乐意，却并未直接遏制。那么，这是否代表着宫主对于此事，不会再有任何过问之意？
“少主……”李延作揖一礼。
独孤荣稍显稚气地对李延一瞥，终是让李延没绷住心神。再次唤了声：
“少主……”
“好啦，我又没怎么着您……我这不是还等着李叔您么”独孤荣环顾四下一眼，众人见之皆默契地当作什么都未瞧见，转身避之。李延无奈地看着被拉住的手臂“李叔，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娘亲，日前一时给忘了。”
“可……是，可是属下身为此次护送……”
“欸……但此物对娘亲来说甚为重要。我会沿途放缓脚程……李叔您就多费心些，替我跑这一趟如何？“独孤荣笑意满满地对着李延，将手中的锦盒塞到李延手中。
顿了片刻，李延神色颇为无奈。
收起锦盒，道了声“属下这就去“
李延走后没有多久，独孤荣收起笑容，灰眸变深，像布满乌云的天幕，随时都会有大雨倾盆的可能。看着从门口走出的相携二人。不知为何，独孤荣心生些许排斥。
对着黑羽作揖一礼之后，便独自上前，跳上马背。不再言语。
飞凌见此，心生难过。原本还会冲她撒娇讨要新鲜玩意儿的少年，如今，却已是形同陌路。难道她所做的，就当真不值得被原谅么！想及此，扶着黑羽的手不自然地加了力道。
黑羽感知着，安抚着道“这孩子就是直脾气，别往心里去。等回到忘忧谷，一切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哼”飞凌抽开手，自己登上马车，撂开车帘看到车内并无她所猜想中的物件，于是，神色转瞬微愤，“若真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又何必非要把我送到忘忧谷那个荒凉之地，自生自灭么？”飞凌心中腹诽，思绪翻涌，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马背上魁梧却略显年轻的身影，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个弧度。
黑羽见此，亦未再言语。
跳上马车，坐与车夫的身旁。然后唤了声：
“少主”
只见，独孤荣右臂一挥，四周黑衣之人瞬间隐匿踪迹。只留下他与车夫在一起的四人之行。车轮徐徐转动，缓缓地向着袭川城门方向而去。
一路很是安宁，没有任何嘈杂之声。飞凌几次掀开帘子，都未瞧见她所期待发生的事情。熙攘的摊位，较于往日偏少的叫卖之声。街市宽敞，行走便利。黑羽敛下心中的顾虑。索性闭目养神了起来。
飞凌将帘子放下，神色变幻许久。末了，抬眸凝住前方，眸色加深，衣炔边缘因手指过于大力而褶皱扩大。上好的锦缎衫裙怕是毁了。
飞凌自始自终都未曾想透彻，自己的计划明明可以顺利达成，却在临末之余总是会一而再的落空。原本以为让左旋受制于朝廷的夏秋敬，以苍穹羽宫为饵，顺势将潜在威胁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却未曾想苍穹羽宫的真正执掌之人竟是这马背上总是喜好装扮成虬髯大叔模样的青少年。也就难怪了，左旋未曾担忧过独孤荣在外闯荡。
而夏秋敬所得之锦帕，竟也只是享受一般轻客待遇的凭证罢了。
与尚德大陆上“十二飞鹰”呈齐名之姿的苍穹羽宫，怕是已将自己列入了黑名册。飞凌如此想，感知这安静的路途。终是眸中厉色蓄满，气愤难当。
飞凌一行四人，很快通过城门口，沿着既定好的路线行去。
而此时，被独孤荣遣来送东西给左旋的李延，苦笑不得地站在邀月居后院的阆苑一旁，几乎找不到时机开口说话。
仿佛在场之人都忘记了有他的存在。竟也是各自忙碌的自由畅快。
“你真的看不见么？“乾坤不死心地睁大双眼，凝住楚枫那双看似深邃却又毫无焦距的眸，左右上下探了个究竟，终是疑虑未解般无奈，求助地朝身旁的红衣少年眨了眼。“龙吟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不简单“龙吟说了三个字之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举着本修炼书籍靠着亭柱子。
乾坤表示无奈不满，转瞬又笑容堆满地转身朝正在给楚枫手臂施针的左旋走去。见左旋浅笑的看着自己，仿佛受到万分鼓励，乾坤再次问道“旋宝宝，你在给楚枫诊治什么呐，是眼疾还是？”
“是，也不是”左旋调整着行针力度，灵力缓缓辅之。“他的眼疾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诊治好，相反，他身上所中的之毒，若再不行针化去，恐怕有性命之忧”
“是么？”乾坤复又瞥了眼毫无任何表情的楚枫。端坐得很直挺，浑身儒雅的气息环绕，除了面容似乎过于清瘦了些，似乎并没有左旋口中的那么严重。
“他中毒了？”乾坤指着楚枫，看着依然跪地不起的小男孩，问道。
“是”
“咱们牡丹亭又不缺大夫，你怎么把他带到旋宝宝这来了？你不知道旋宝宝自己身体有恙吗？”
楚枫眼神微闪，担忧之余些许愧疚之色，不过，很快恢复正常。外人一般很难看出异常。而左旋唇角几不可闻的将一切收入眼底。
跪地的男孩身子些许瑟缩，不知是后怕还是春寒依旧，地上湿气重的缘由；而乾坤又是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容他有所放松；而反观龙吟那小子，今日午时便是友谊赛事，他不留在磊痕身侧帮忙，倒是难有的闲情逸致来这邀月居躲清闲来了。
再瞥向李延站立一旁略显焦急之色，左旋将银针缓缓取出，在下针之处抹上一层药膏之后，方才起身。朝着小男孩走去。
未有看乾坤一眼，而是直接将小男孩从地上扶起“地上凉，别落下病根……”乾坤一听，瞥着小嘴儿低下了头。安静地去找她的龙吟哥哥去了。
龙吟安抚性地摸了摸乾坤的小脑袋。继续看着手中的书籍。倒是将身子的重量依在了乾坤之上。嘴角歪了下。
“久等了，李掌柜”
左旋帮小男孩将衣服上沾染的尘土拍掉，附耳贴语“扶你家主子到我书房等着”
然后，未有瞧见小男孩眸神瞬时的张大，左旋笑容浅浅，对着李延点头示意。
“宫主说的哪里话，治病救人乃我派宗旨，延又岂能不理解。只是，宫主昨夜曾下令属下行护卫之责，现今日一早，少主便主动接手而去。延，愧之。这是少主千叮万嘱要属下带来之物，还请宫主示下”
李延双手奉上锦盒，神色扫了眼小男孩搀扶的楚枫。未过多思虑，便收回探究。
左旋并未打开锦盒，而是对立于一旁等候差遣的随伺递去一个首肯的眼神。
随伺作揖一礼，躬身离开阆苑。
“日前李掌柜所承账目，现今我已查阅完毕。今日一早，我让荣儿去接手护卫一事，也只是想从李掌柜这得到一份首肯罢了。李园毕竟是您管辖范围，而我发现李园在近半年多来的收支账目上皆有不明缘由之漏洞……”
左旋的话，还未说完。只见李延心神巨震，双膝跪地。
龙吟听到声响，淡漠地看了眼，合上书籍。拉着正准备起身看热闹的乾坤，“走，吃冰去”乾坤便是笑眼弯起，眉间喜色挂着，屁颠屁颠地跟着红衣少年离开了阆苑。
左旋清冷地眸神扫视四周，然后才将眼神投到些许紧张的李延身上。
“说吧，卿儿是哪一派系之人？令爱又在这其中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左旋每问一句，李延的身子就哆嗦一下。不为其它，光是宫主如今所问之事，他也是昨夜与自己女儿谈话所推测所得皮毛，而宫主竟直接给予了肯定问句。试想，李媛私下帮助飞凌执事、与赵皇后的亲侄女走的很近一事，怕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之事。
“属下管束不当，还请宫主责罚！”
左旋摇了摇头，努力平复心口上涌的腥甜。些许无奈，然面上无恙，依旧清冷。只是熟悉她脾性的李延神色更是些许不安。
“罚，自然是要罚的。“背对李延，左旋快速取出药丸服下。”不过，既然躲不过这纷纷扰扰的朝堂琐碎，那就坦然应对如何？当今在位者一心想收回手中之权，只怕很是乐观这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好作壁上观，行这渔翁获利之举。“
“然，江湖之事江湖了，朝堂之事朝堂解。这些，你可知晓？“
“这里面有我需要你去承办的三件事，上面有分别应对之法，你且收好。“左旋从袖口取出一封信笺，从腰间解下一块素色玉牌，简单的纹路并未有任何特别之处。一并交到李延的手中。
然后施施然地也离开了阆苑。
“是“
独留李延拿着信笺，心绪复杂却又不知如何才能疏解此时心中的疑惑与担忧。
宫主的那句“罚，自然是要罚的“却未言明如何罚，何时会罚，是会剥夺媛儿的未来接掌李园的权力，还是直接将他们父女二人从牡丹亭内除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