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真三十一年，壬戌年正月二十六日，垣州。
高大的城楼巍峨矗立，壁垒森严，仿若一尊远古神袛守护着城郭。
城墙外部突起的一部分建筑名曰“马面”，乃是为了方便士兵从城墙侧面攻击敌人而特意修筑的墙台，以弓箭手的标准射程为参考，每座马面之间的距离绝不可超过三十六丈。
此时，在这三十六丈宽的城墙区域下，被箭矢射击得千疮百孔的稻草人堆积成山，地上尚未被风沙湮没的脚印错落不齐，密密匝匝，显然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盛大的军事演练。
一道赫赤色的衣摆在风中飞扬，城墙下的士兵仰首便能见到那抹红色身影。他伫立在谯楼之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
地阔天长，黄沙万里，曛暖的日光照耀着金色瀚海，放眼望去尽是明晃晃的一片。北风卷起一层稀薄烟沙，带来无尽苍凉感，这便是边塞风光独有的韵味。
城墙下，一名中年士兵低声抱怨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那红衣崽子三天两头这样操练我们，也不嫌膈应人咯。”
另一名年轻士兵回应道：“人家呐，和小韩将军是拜把子兄弟，操练你个无名小卒又怎么样？有本事，你也去弄个将军来当当，也好让老子跟着你吃香喝辣不是？”
中年士兵讥诮道：“爷要是朝廷有人，还用得着在这儿跟你捡破烂？”
逗趣声逐渐扩大，引得众人一阵啕笑，忽然有人提醒道：“哎哎，你们少说两句，头儿来了！”然而住嘴却已是来不及了，方才的哄笑声已然传入了那位“头儿”的耳中。
“你们在干什么？”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朝人群走了过来，他相貌堂堂，身披铠甲，本该是英姿飒爽、威武不凡的姿态，可走路时却是一瘸一拐，右脚上明显负有重伤。
众人一见他出现，纷纷低下了头，年轻士兵讪讪道：“都……都监大人！”
被称为“都监大人”的男子瞪了他一眼，厉声斥责道：“能得小韩将军赏识的人必定有过人之处，哪里容得你们在这儿乱嚼舌根？叽叽歪歪，像个娘们似的，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将这里都收拾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都监大人又补充了一句：“私下非议上将，这可是重罪，干完活后，你们自己下去领二十军棍！”
众人一怔，继而稀稀拉拉地发出了一片答复声：“是……”他们虽心有不服，却也不敢在明面上抵拒这位都监大人，很快就各就各位，将这里收拾得妥当了。
谯楼上的红衣男子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那些人自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实则军中将士对他的评价他无不知晓。看着众人此刻散去，他便对身后随行的一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说道：“秦节推，你过来。”
秦桑见闻言，便走上前来，听红衣男子道：“那位都监大人倒是挺有威慑力的嘛，我来这儿有好些日子了，还是头一回见到此人，他是哪个？”
秦桑见道：“启禀洛将军，方才那位乃是我们垣州八品兵马都监瞿定北瞿大人。瞿大人职位虽不高，但为人秉性不错，平日在军中甚得人心，将士们都十分爱戴他。”
洛无双闻言，顿时来了兴致，道：“哦，怎么个‘甚得人心’法？”
秦桑见道：“这位瞿大人性子极是刚烈，时常义形于色，素来是位说一不二的主，不但在军务上事事亲躬，还从未苛待过下属，说起来不失为一名恪尽职守的好将士。”
“这样的人在偌大的军营里大概也不缺吧？呵，他被编派至垣州几年了？”
“快十年了。”
“十年？既是个颇受赞扬的人物，为何在垣州待了十年之久，却还只是个区区兵马都监？”
“唉，这都归咎于七年前小陵国发动的那场战役。”秦桑见一叹，继续说道：“当年瞿大人在那场战役当中受到了重创，导致右足受挫，军医曾断言他下半辈子必须靠拄拐行走，绝不能再舞刀弄剑。但他偏偏个性要强，非但不肯认命，还凭借着毅力日夜训练自己，幸亏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竟真的重新站了起来，不可谓不是奇迹。只可惜……将军作为习武之人，该是十分清楚伤筋动骨带来的苦处吧？”
“这可不好说，得看伤势的严重程度。”
秦桑见道：“像我们这类人，若是断了筋骨，那便是一生之痛，即便治好也会落下十分严重的病根。”
洛无双点首道：“这倒是不错，所以瞿定北的前途便断送于此了。”
“不错，自我们大楚跟小陵国的那场战役结束之后，瞿大人在军中便越发不受上级重视了，偏偏他又不肯解任回乡，幸好孙老将军念旧，惜瞿大人是个人才，便授予他垣州兵马都监一职，以督促将士们操练，只是日后若想上阵杀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洛无双道：“看来这个瞿定北还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思量了一会儿，双手环胸道：“往后这些日子里，瞿定北做了什么，你且定期来与我汇报，莫要惊动了其他人。”
秦桑见惊讶道：“洛将军莫不是想提携瞿大人？”
“先观察一段时日再说吧，他一个跛子，又不能上阵杀敌，岂可任由你小子吹捧了两句就随随便便提携他？”洛无双拍着秦桑见的肩膀道：“孙老将军才去世不久，众人对他尚有余情，小韩将军忽然而至，还未彰显才干，因着年少位高，是以极有可能在军中受人腹诽。若是他能尽快与垣州诸位将士建立好关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惜建立关系又非一朝一夕便能成事，是以像瞿定北这样能笼络人心之士，对小韩将军而言着实是十分重要的。”
秦桑见赞同道：“将军说得不错，其实像瞿大人这样的忠义之士在军中委实不少，适当的时候，属下也会向将军一一引荐他们。”
洛无双莞尔道：“那就有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