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为她还是孩子。近来她的一些看法使他刮目相看。她似乎在隐忍，在克制。这点使公爵感到害怕。这些日子他极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但是这个问题却在折磨着他。虽然对于她的心灵，他是信任的。所有的一切应该在今天得到解决。另外这个女人总是在最后关头出现，把他的命运扯得粉碎。在昏迷状态下，他发誓要忘掉她。
对这个女人究竟是爱还是恨？今天他不敢再去想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他的心是清白的，他自己知道爱的是谁。比起怕她们见面，其实她更怕会面有些他不知道的原因，怕会面有出人意料的结果，其实他更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后来想起，在生病期间，他眼前浮现的总是她的眼睛和目光。耳际出现的是她奇怪的话语。虽然病痛过后留在记忆里的话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只能勉强记得吃过魏拉送过午饭，但是连午餐后有没有睡觉都记不得了。他完全清醒的在七点一刻。当时他从沙发跳起来迎接阿格拉娅，她是个单身女人，穿着简单，好像匆忙穿了肥袖薄大衣。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眼中是冷漠明亮的光芒。这种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凝视着他。
“您准备好了吧，”她话语平静，“穿好衣服，拿了帽子，看了事先有人通知您了，一定是依鲍里特。”
“是他告诉我的。”公爵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们出发吧，您一定得陪我去。您身体可以吗？”
“可以，但是……这样可能吗？”
他话语中断，再说不出什么了。他想阻止阿格拉娅，但是这是徒劳的，很快他就像俘虏一样跟在她后面了。他思绪混乱，但是他还是明白，即使他不去，也阻止不了她。看得出她的决心，并不是他可以阻止得了的。他们一路无话。他发觉她对路很熟悉，他本想走偏僻些的小巷，但是她拒绝了。当他们到了达里娅·阿莱克谢夫纳的房子跟前时，台阶上的一位美艳太太和年轻小姐吸引了他俩的注意。两人坐进了一辆华丽的马车里，大声谈笑。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马上离开后，房门随即打开，罗戈任请他们进去便关上了门。
“现在房子里只有我们四个。”她说话时奇怪地看了公爵一眼。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穿着简单，在第一个房间里等待着。她起身相迎但是脸上没有笑容，甚至没有把手伸向公爵。
她急不可耐地盯着阿格拉娅，她们距离稍远。阿格拉娅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则坐在窗口。公爵和罗戈任没有落座，因为没人请他们坐下。公爵感到尴尬和困惑。他看了一眼罗戈任，他只是微笑。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脸上出现了一丝不祥的神情。她眼中出现了坚定甚至是憎恨。阿格拉娅显然很窘困，但是毫不退缩。进来时她勉强看了对手一眼，后来就一直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有几次无意地看了一下房间，脸上随即出现厌恶的神色。好像这里会将她玷污。她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甚至还挪动了座位，其实这些动作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是这样的行为无疑加重了她们之间的怨恨。最后她坚定地看着对手的眼睛，感受到了那愤恨目光中出现的一切。女人最了解女人的。阿格拉也不免战栗。
“您知道我邀请您来的原因。”她开口，语气很轻，还带着停顿。
“我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冷淡而生硬地回答说。
阿格拉娅感到窘迫。她此刻觉得在这个房间跟这个女人对话是不可思议的。在听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最初的声音时似乎一阵战栗传遍了全身，这些被对手看在眼里。
“您一定明白，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阿格拉娅面带阴郁，低声说着。
“为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冷笑着。
“您要利用我的处境……”阿格拉娅笨拙地解释着。
“现在的情况，责任在你，不是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突然发起火来，“不是我邀请你的，是您希望我来，到目前我都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
阿格拉娅傲慢地昂起头。
“闭嘴，我不是用这种方式跟你较量的……”
“哦，这么说，您还是要来较量的。可是，我本以为作为我的对手你会机敏些……”
两人对视，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怨恨。而她们中的一个正是前不久才写信给另外一个。现在见面的几句交锋，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四个人谁也不觉得奇怪。公爵昨天还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情景，甚至梦也梦不到。但是现在身处其境，连最不可能的梦也变得清晰和现实了。现在她们的蔑视已经是这样的地步了，并且急于表达出来。一个女人面对她对手都是纯粹的恶毒和蔑视。公爵觉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不会提起自己写信的事情。公爵了解，信件对她来说，此刻是多大的代价。他现在宁愿献出生命，只求阿格拉娅不要提那些信件。
阿格拉娅压制了自己的情绪。
“您误会了，我来不是吵架的。虽然我不喜欢您。我来这里是有几句话要说，虽然我觉得您可能不理解我，但是我不会放弃。您不理解只会令您更加难过。我觉得我们当面答复会方便一些。请您听我说对于您信件的全部答复。从认识公爵到知道您在晚会发生的一切，我很怜惜他。仅仅因为他是个淳朴的人，而且相信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幸福。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您大概不爱他，是玩够了就要把他甩了。”
“您不爱他缘于您的骄傲，不，确切地说是虚荣。您的自尊到了一种疯狂的境地，这些从您的信件上可以看出来。您不会去爱这样单纯的人，他只是您的玩偶，您甚至感到这样的爱是耻辱的。您如果少一些耻辱会更加不幸（阿格拉娅痛快地说完这些，此刻她目光犀利地注视着对手）。您记得吗？”她继续说，“当时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当然您甚至看过这封信，这封信使我确信了，他也承认了，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的事实。信件寄出后我开始等待，我预料到了您的到来，因为您不能失去彼得堡，对于外省的生活来说，您年轻漂亮，但是这不是我的话，”她的脸猛地涨红了，“当我再见公爵，我为他感到了巨大的痛苦和冤屈。您不要嘲笑，否则您不配理解这些……”
“我没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神色忧郁且严峻。
“其实无所谓，随您去吧。当我开口询问的时候，他就说已经不爱您了，甚至回忆起来都觉得痛苦。但他对您又充满怜惜。想起您他的心就被刺痛。我一生中还没遇见过像他这样单纯高尚的人。他的话使我明白，他轻信任何人，即使被欺骗也总是去宽恕，我就是爱上他这一点了……”
阿格拉娅赶快停住不说了，似乎是吃惊了。她自己也难以置信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同时一股骄傲也随之升起。
“我坦白了一切，您应该明白我希望听到您说什么？”
“大体明白，但还是希望你亲口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轻轻地回答。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知道您凭什么干预我对公爵的感情？什么勇气使您敢给我写信？凭什么不停地表明您爱他，并且还是在您无情地抛弃和离开他之后……”
“不管是对您还是对他，我没有表明过爱意。您说的对，我是从他身边逃离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勉强说出这句话。
听到这些阿格拉娅叫嚷了起来：“对他对我都没有表明过吗？那么写信给我是为什么？谁请您来为我们做媒的？这不是一种表明吗？为什么无耻的纠缠我们？之前我以为你插到我们中间挑拨是为了使我厌恶他，后来我才明白，您的一切矫揉造作的手段都是在创造自以为崇高的业绩……您这样爱慕虚荣，您能有多少心思去爱他？与其花精力写那些莫名其妙的信给我，您何不干脆离开这里呢？您到现在为什么还不肯嫁给爱您、给您面子、向您求婚的绅士呢？关于这一点我实在不理解。嫁给罗戈任是肯定不会有委屈的，甚至还有莫大的荣耀。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曾经这样评价您，‘您所受的教育比您的地位还要高出很多’，听闻您是个学识渊博、养尊处优的女人，您还补上了虚荣，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您不也是娇小姐吗？”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到伯夫洛夫司克来时，还抱有某种幻想，当然，她也预计多半是凶多吉少，但是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还是出乎意料。阿格拉娅沉溺于冲动之中，她在享受因报复带来的快乐。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看到阿格拉娅这种娇小姐甚至觉得奇怪，她有点难以相信地看着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应对。她是否如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所认为的那种读了许多诗书的女人，或者如公爵深信的那样的疯女人？有时候她确实用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法，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对她的评价比别人的结论要温柔。她身上真的存在书卷气，对事情抱有幻想，性格内向，但她身体里同样也存在着坚强和深沉。这一点公爵是知道的，因为此时他脸色出现了痛苦的神色。这一点被阿格拉娅捕捉到了，她因憎恨而战栗。
“您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倔傲回答。
“您大概误会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惊讶地说，“我说得这么不妥了？”
“如果想成为一个正派的女人，当初为什么不抛弃您的诱惑者？还要演戏？”阿格拉娅突然冒出这一句。
“您真正了解我的处境吗？竟然可以这样指责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因为听到这些脸色变得惨白。
“我知道您是跟富翁罗戈任跑了，您不是去工作。这样您就可以把自己演绎成从天国跑出的天使。托茨基因为您这个天使还差点去自杀！”
“你闭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神情既厌恶又痛苦，“您跟达里娅·阿莱克谢夫娜的女仆对我的理解一样啊，她前不久跟未婚夫打官司，但是她比你理解的甚至还要好些……”
“正派的女人靠自己劳动赚钱，您为什么去轻视一个女仆？”
“我不轻视劳动，而是在您说到劳动的时候对您轻蔑。”
“当做正派的女人，去做洗衣仆人好了。”
两个人站了起来，她们彼此对视，脸色发白。
“阿格拉娅，停止吧！这样不公平。”公爵感到一阵惊慌失措。罗戈任已经没有了微笑，他咬着嘴唇，双手交叉着听她们的谈话。
“看看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因气愤而发抖，说，“看看这位小姐，我过去也在心里把她奉为天使，您到我这里来没带老师吗？您希望我毫不掩饰地告诉您吧，为什么您会来找我？因为你心里有恐惧。”
“恐惧你？”阿格拉娅因为对方这句话显现出了天真和无所顾忌的惊讶。
“对，就是怕我。否则为什么会来呢？一个人没办法轻视她所惧怕的人。难以置信，此刻我还在尊敬您！但是您知道吗？您为什么怕我还是您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您只是想要亲自验证，他到底是爱您还是更爱我，现在您心里充满了嫉妒……”
“他说过恨您……”阿格拉娅勉强说了一句。
“或许，也许我配不上他，但是我还是觉得您撒谎了。他不会恨我，更不会说出来。不过考虑下你的处境，我不跟你计较。因为过去我把您想象得比较好。我过去觉得您聪明美丽，真的。好了，您可以把您需要的宝贝，也就是他，拿走吧。他现在失魂落魄地正看着您呢。您带着他，马上离开我这里，马上……”
她瘫坐在圈椅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但是在她眼睛里又出现了别的神色。她注视了阿格拉娅一眼，站了起来。
“您知道吗？如果我现在对他下命令，让他抛弃您，他会做的。他会跟我结婚，而您就得自己跑回家了，想知道吗？”她像是发疯了，或许她自己都没想到会说这样的话。
阿格拉娅突然在门口停住了，在这之前她是惊慌地奔向门口的。
“您希不希望我把罗戈任赶走？您以为我是为了您的愿望而跟他结婚的吗？我怕马上可以当您的面把他赶走然后问公爵是不是还记得当初的诺言。为什么我要在他们面前贬低我自己？公爵，是您自己要我相信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您说会永远爱我尊重我。我离开您是为了您不受束缚，但是现在我不想这样做了。凭什么她像对待一个淫荡的人那样对待我呢？我不是荡妇，您可以跟罗戈任求证。现在，她是当您的面羞辱我的，您就这样不予理睬然后牵着她离开吗？如果这样，您就应该被诅咒，因为我是那样相信您。罗戈任，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她失去理智地叫喊着，她脸色难看，嘴唇干裂，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下的大话，但是她又希望这样的欺骗可以延长一些，哪怕只有短短一刻。公爵觉得她的冲动太过强烈了。“瞧，这就是他！”她手指着公爵，对阿格拉娅喊道，“如果此刻他不能走到我面前，那么您就带他走，我不要他了。”
阿格拉娅也停住了，她们都在等待，两个人都看着公爵，但是公爵似乎并不明白这一挑战包含的力量。他眼前是一张失去了理智的脸，正如他之前说过，这是一张刺痛他心灵的脸庞。他无法忍受了，便指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难道只能这样吗？她是多么不幸！”他的语气里满是恳求和责备。
这句话一出口，就被阿格拉娅可怕的目光镇住了。这目光里有太多的痛苦，还包含着憎恨。公爵竟然两手一拍朝她奔去，但是晚了。她不能原谅她在此刻的动摇，双手掩面，惊呼一声：“啊，我的天啊！”就马上冲出房间。罗戈任也马上跟了出去，帮她拔去门上的插销。
公爵也赶快跟了出去，但是一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一脸绝望地看着他，用发抖的嘴唇问他：“您要追她吗？要去吗？”
她晕倒在他的怀里，他抱起她送到房间放在圈椅里。自己就呆呆地守着她。罗戈任进来后用一小杯水往她脸上泼，她睁开眼，一瞬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当她环顾四周看到公爵，马上惊呼一声扑了上去。
“您是我的，我的！”她欢呼着，“骄傲的小姐落荒而逃了？哈哈哈！我竟然要把他让给那个小姐·为什么要那样，我是疯了。罗戈任，你滚开，哈哈哈。”她的笑声歇斯底里。
罗戈任看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拿起帽子出门了。十分钟后公爵坐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身边，他像凝视宝贝一样看着她，像爱抚孩子那样抚摸她的头和脸颊。她哈哈大笑，他也随着笑，她要哭，他也随着哭。什么话都不说，但是专心致志地听着她每一次的欣喜或者嘟囔。其实也未必听得懂，但是始终平静的微笑，只要感觉到她稍微的忧愁，他马上轻抚她的头，很温柔，好像在劝解一个小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