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市,拣墙角的一张桌子,我故意让郗蓝衫坐在里边,并让矮子挨着他,我和我的老板坐在对面。夜市上十分热闹,那些卖饸饹的、煎饼的、粉蒸肉的、凉皮的、踅面的,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人声吵嘈。我们先是感叹着西安的小吃这么丰富,又疑惑西安竟没有自己的大菜系,郗蓝衫就开口了,说:“你知道西安是几代首都?”我说:“十三。”郗蓝衫说:“你想想,十三朝的皇帝在这儿,各省市为了争宠,都要把他们的饭食贡献来,久而久之就形成菜系了,西安是一张大餐桌,它只摆贡献来的美味佳肴,知道了吧?”我说:“知道了。”郗蓝衫更得意了,说:“那我再告诉你,西安将来还是要做首都的,历史上有王气的地方只有三处,南京、北京和西安,在南京建都是短命王朝,在北京则容易腐败,只有在西安建都的都会强盛啊!”我说:“这可能。”郗蓝衫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西安建都了,我们公司就可以搬过来了,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郗蓝衫看着我,半天不言语,突然说:“我对你这个人有个评价,一个字,只一个字……”我说:“是骂我了吧?”郗蓝衫还举着一个指头:“一个字:不错!”我的老板就大笑起来,一边让端饭的往上摆八宝稀饭,一边说再谈正经事吧,让郗蓝衫报个《圣母帖》的价格。郗蓝衫就一脸严肃了,只咬定一个底价,不再松口,几乎将八宝稀饭吃完,又吃了几十串烤羊肉串,讨价还价总算有了个结果。郗蓝衫就环顾四周,低声说:“你们是识货人,我也就委屈了。就你给的这个价,有人也出过,还外加一套红木家具,我是没松口的。项羽在乌江岸上,和刘邦的两个将军碰上了,原本是能搏杀一场的,但他说:我成全二位将军立功了,把这颗头献给你吧,就拔剑自刎……”郗蓝衫竟说起汉楚之争的故事来,我还未醒过神来,听他再说下去,他却垂了头,一颗眼泪叭嗒地溅在桌面上。他的突然落泪,遂使我感动起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终于一抹眼睛,说:“活该《圣母帖》与我的缘分尽了……不说了,喝茶,再来一壶龙井吧!”
我赶忙让饭摊上的人上茶,一边起来用指头将郗蓝衫面前桌面上的泪水擦去,一边说:“这么大的数目,我们得让公司电汇,三天后怎么样?”
“不急,十天八天也不急的,你们再考虑考虑,即便不愿意了,那也没什么。”郗蓝衫说,让矮子寻张纸,“你把电话留给他们,他们考虑妥了来个电话就是。”
矮子一直伸着脑袋看对面街上的一座高楼,有无数的亮的方块,郗蓝衫的话他没有听见,郗蓝衫又说了一句。
“你卖啥眼哩?”
“我数楼层的。”
“你想住几层,将来给你弄上。”
“我可不要三室两厅的,我一个人,我才懒得打扫卫生哩!”
“老婆难道不是你找的,没出息!像这个模样的怎么样?”
一个穿旗袍的高挑个头的女人从桌前走过,矮子低声说:“我有个瘸子烂眼的就行啦。”
“要娶就娶个时髦的!”
郗蓝衫一脸的麻子都涨红了,我看着他的脸,想到了猴的屁股,也笑起来。
“这有啥笑的,是瞧着我的麻子吧。”
“郗先生小时候出过麻疹?”
“不是,西安的风沙大呀。”
这一回,四个人全都笑了,惹得周围饭桌上的人就朝我们看,而路边柳树下的两男一女指指点点了一番,竟落座在我们旁边的桌上。郗蓝衫突然地不笑了,紧了紧身上的口袋,悄声说:“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我抬头看看来人,说:“哪里会,就算他们不怀好意,咱这么多人的……”
郗蓝衫镇静下来了,却说:“谁来我都不怕的,公安局里有我的熟人。”掏出一张名片让我看。“我一打电话他立马就来的。”我没有看那名片。
但是,郗蓝衫却并没有再坐下去,匆匆离开了夜市,而且他让矮子厮跟着,拒不让我们送他。
在自后的三天里,我和我的老板带着郗蓝衫给我们的那些报纸,专门去找了西安字画界鉴定的权威,权威也已知道《圣母帖》真迹问世的事,并应允在购买时可当场鉴定,以免发生掉包。就这样,我们筹齐了款额便给矮子拨电话,但矮子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便再一次去了那条有着公共厕所的小巷去找。
我的老板是个有心的人,他要给郗蓝衫带一份礼品,以示我们的诚意,因为他怀疑郗蓝衫是不是反悔了。在买礼品时我们费了思忖,先是要给他买些腊汁羊肉,后又准备买一件西服,结果还是买了个收录机觉得得体。我们穿过了纬十街,才到了城墙外丁字路口,听见有很大的吵骂声,接着就一阵哐哩哗啦锐响,扭头看时,路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里,三四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在殴打一个人,被殴打者还在强辩,便被提了胳膊腿一下子扔了出来,骂道:“没有钱你吃毬饭?你吃了饭不给钱?!”
“我有钱的!你以为我没钱吗?”被殴打者往起爬,没爬起来,头就努力地往上撅,像是个出头龟,口里的血沫使牙齿也看不见。“我有钱的,我的钱能砸死你!”
保安又跑出来,用脚踩下了他的头,说:“你有钱?你掏么,一碗面三块钱你掏出来呀?掏呀!”
“我有……”
“你有你娘的×!”
头被保安再一次踩下去,踩下去头又往起撅。保安就在他怀里掏,他捂着怀,蓝衫就嘶啦撕开,掏出来的是一个破旧的录放机,保安将录放机摔在了地上。
我突然看这是郗蓝衫啊,忙呼啸着跑过去,将保安推开。扶郗蓝衫时,他的手里握着那个公安局熟人的名片,要我打电话:“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我了,他们要谋财害命……”
我说:“你是欠人家一碗面钱吗?”
他说:“他们是冲着《圣母帖》的!”
我说:“他们认识你?”
他说:“不认识,可保准儿是他们认识我了。我知道谋算我的人多,贼可以防,防不住的是贼惦记呀!”
我的老板也从马路那边过来,我们把他扶起来,他的口鼻血沫模糊,而且额角也有个口子,用手捂了,血水从指缝往出流。我问他家住在哪儿,可以送他回去,或者直接去医院。郗蓝衫已经站起来了,梗着脖子骂已退去的保安:“你瞧着吧,我会收购你们店的,收购了还让你们当保安,你们给我当狗!”骂着骂着,却突然甩开了我,盯着我不言语。
我说:“你怎么啦,感觉头晕吗?”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说:“你是被打晕了吗,认不得我们了吗?”
他说:“我怎地认不得?把你们烧成灰我也能认得的!可……这么大个西安城,为什么巧不巧就遇上你们在这儿?”
郗蓝衫极快地往后一跳,指着我说:“你们和这些保安在演双簧!你们是来救我吗?不,不是的,是要寻着我家,或者要把我绑架到别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板哭笑不得。我还要去扶他,他双手沾着血挥舞着,我的老板让我不要扶了,别让他的血沾在身上,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殴打了他。我的老板说:“你不就是有《圣母帖》吗,我们正是筹齐了款要寻你交易的,偏巧在这儿遇上,如果有不良企图,那次看到真迹时就下手了,是我们打不过你和你的那朋友呢,还是怕你小瓶里装的自来水?”
“你知道那是水?你知道了当时为啥不挑明,你这么鬼的,你越发有大企图的,你只是瞅机会,是不是?”
气得我的老板再不理他。
我瞧见郗蓝衫往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便又去扶他去医院,他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我朋友不在场,我是不跟你们走的。”
我和我的老板只好离开。当天晚上,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们一直给矮子拨电话,仍是拨不通。第四天终于拨通了,让他赶快找到郗蓝衫,还未告诉说郗蓝衫被人殴打了,矮子却开口便说:“生意做不成了,他死了!”
他死了?郗蓝衫死了!问郗蓝衫怎么就死了,矮子说是被一家饭店的保安打伤后,就趴在饭店外的马路边。保安以为仅仅是打了一顿不会出事的,可两个小时后,他还趴在马路边,保安觉得不对劲,出来看时,他因失血过多已昏了过去,急忙往医院送,还未到医院就断气了。
“那,《圣母帖》呢?”
“谁知道藏在哪儿。”
“真可怜,他把《圣母帖》丢了。”
“是《圣母帖》把他丢了,先生。”
2003年1月10草毕
2003年1月30改完⊙文学短评
西安古玩市场上影影绰绰的神秘人,真真假假地演绎着一些神秘莫测的故事,而将计就计的“冒险”却是一次有意义的“城市穿行”,在此之中,城市的“秘密”也渐次呈现。于是,依稀可辨的事实却仍然还是那句老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形迹可疑的骗子其实不过是一位不堪重负的精神病患者,而他手里的《圣母帖》才是实实在在的“真品”。这也许才是活脱脱的“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