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个又近又好的落脚点。可以这么说,在市场,只有他们,对厕所的气味“闻所未闻”,对厕所有一种“家”的感觉。有时候,他们在市场里走散了,他们正要找对方帮忙却没了呼应,他们就会来到厕所,厕所就像是他们的交通站,他们有一个事先约好的暗号——在厕所的窗台上放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他们的信息:“我送东西去收购站了”、“市场找我,我去去就来”,或者“B区有动静了,我去那里看看”。B区,就是我们这个市场扩张过去的“二期”,那里现在还没有气象,但陆陆续续会有商家加盟的。有商家,有气象,垃圾也会多起来的。他们就这样过着“严谨”和“富足”的、像“地下党”一样的生活。
现在,天渐渐地暗了,市场里的店铺也全部打烊了,保安们巡逻结束,或守在门口吃饭,或懒洋洋地看着电视,等一会儿,他们还会邀一些熟人过来打牌。厕所的承包人最后说,我走了啊,这里交给你们了啊。也回家了。这个时候,厕所就完全属于李美凤了,他们这才成了厕所的主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厕所里冲澡,会刻意地挑剔对方的身体,会大胆地笑出声来,一切,都是在他们自己的氛围里。
他们匍匐进阁楼,虽然很局促,但这里是能让他们感到安全的,是能让他们躺得平实的地方。顽强的气味还是像烟一样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当然不会理睬这些气味,他们原先不也是浸淫在其他浓重的气味里吗?他们其实也来不及触碰这些气味,疲惫侵蚀过来,他们很快就睡死过去了。
他们会在半夜或凌晨的时候“苏醒”过来,市场不比马路,没有干扰,他们睡得很充分。意韵氤氲,他们的身体也活跃起来,有一个人首先试探了一下,也用不着征得同意,做爱马上就开始了。完了,他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没有方向,没有逻辑。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说自己的老家?说老家的山水?说老家的民风?说老家的条件和辛苦?实在没有什么话了,男人就涎着脸,要女人说说她老公。
李美凤说,他有什么好说的?男人说,随便说说嘛,我想听。李美凤说,你就不怕他听见我们的说话?男人说,我还想会会他呢。李美凤看看他,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在市场的这些日子,在他们一起的时间里,平心而论,男人对她是好的,比她老公对她还要好。在这样的氛围里,李美凤就推不掉他的要求,她就嗡嗡地说起了自己老公。他是个木匠,他们老家有很多木匠,有做房梁房壳的大木,有做床铺柜子的方木,也有做水桶脚盆的圆木,但她老公都不是这些木,他没有能耐,不想辛苦,他只能做做凳子灶架的那种粗木,所以他只能混个吃的,赚不来钱。
在她的要求下,男人也说起了自己。他其实是没什么可说的,他的一切已尽显在眼前,年轻、单身、有体力,他突然觉得和一个有家室的女人谈论家事是那样的心虚和别扭,但这个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他得遵守规矩。男人在家里是杀猪的,杀猪没人学,杀猪不用手艺,只用胆量和力气,他就是这两项被人看中的。他能一个人掀翻一头两百斤的猪,用身体压住,把四脚捆起来,然后提上条凳,把尖刀插进猪的喉咙。李美凤说,我们那里杀猪是不收钱的,但可以拿半副下水。男人说,我们那也一样,但我连下水也不拿,我只吃主人的一碗面,是刚刚捞上来的煮面,待一刀杀出猪血来,在喉咙口接那么两涌,拌起来吃了,说是补心的,其实一点也不好吃,我只当领主人的一个情,算拿了工钱了。
在这些不经意的叙述中,李美凤一直在品味,她感觉出男人的品质,助人为乐,不计报酬。她本来也是市场里的散兵游勇,她对垃圾也是一窍不通,是男人接纳了她,整编了她,告诉她垃圾的奥妙,教会她怎样买卖垃圾。她感觉出他的好,也就投靠了他。于是,她的辛苦减少了,她的生活有了秩序,她的收入也有了保障。突然,她的情绪有点忧伤起来,她的忧伤表现在她的“不响”上,她到底是心里有愧的,不管她有什么理由,这样的“好”,到底也是不对的。虽然多有理解和宽容,但背地里,何尝就没有讥讽和鄙夷呢?她不是不知道,她是被艰辛的工作、细碎的帮忙、源源不断的钱支撑着,自己麻痹了自己,自己让自己放纵了。她的忧伤在黑暗里慢慢地弥漫开来。
李美凤忧伤地说,我想家了,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男人知道,这时候的女人是最最脆弱的。对于她的想,男人能表示什么呢?他不好反对,也不好安慰,他这个角色,此时此刻也是最微妙、最不合时宜的。但这个时候,男人又是最好表示的,表示得也是最最具体的。男人问,你真的想回家?她点点头。男人说,你要是真想回,就快去快回,就多带点回去,让家里也高兴高兴。男人的话,她一听就懂,这是男人一贯的姿态,他让她多带的是钱。在这之前,他们的收入都是均摊的,均摊她已经占了许多便宜了,现在,男人想再支持一点给她,让她带着丰富、好看。男人说,我用不着,我一个人,无所谓。男人这样说了,他们的气氛又好了回来,男人把大腿枕上了女人的大腿,女人把脸枕到了男人的胸上。他们没有了睡意,他们知道时候不早了,他们再慢慢地说几句话,说到厕所的承包人过来,他们就可以交班了。男人说,你回家想做什么呢?买牛还是置地?女人说,我想盖两间房子,砖木的,阳台上嵌了马赛克。男人说,那我去给你当帮手怎样?女人说,有这么远带帮手回来的吗?一去就知道假。男人说,有啊,内行啊,能干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女人转过脸笑笑说,你一个杀猪的,内行什么呀?男人假装醒悟,噢,你们家老公是拿斧头的,他内行。女人说,是啊,当心偷偷地把你劈了。嘎嘎嘎嘎。他们一边说,一边手脚在身上动来动去,他们的笑声在回音很好的厕所里嗡嗡作响。
现在我们知道了,李美凤这两年在市场赚了多少钱,市场每天有多少垃圾,她就可以收入多少钱。关键是她没有用掉多少钱,她吃饭吃老司伯的,睡觉也只用出一块钱,她差不多等于只进不出,再加上男人给她的“支持”,就像是好几条活水注入一个池子里,活泛得不得了。
四
两个月后,李美凤从家里回到了市场,她带回了一大帮人马,要发家致富来了,关键是,她的老公也跟来了。老司伯暗暗叫惊,这下要坏了。我不解地问,怎么会坏了呢?老司伯说,真的来了,假的如何藏身啊?
李美凤老公来了,她的工作和生活都要发生变化了,她要“独当一面”了,那个厕所,那个她和男人的根据地,随着形势的“恶化”,她只得放弃。
李美凤现在在市场的对面住。对面原来是冶炼厂,现在没什么好炼了,就改了“鞋都”了,租进了几十家做鞋的小厂。李美凤租用了冶炼厂的澡堂,她把它隔出几个小间,姑嫂、叔侄、亲戚朋友,大家在里面生火做饭,打胖作壮……
每天清晨,他们从对面浩浩荡荡地开到市场来。市场原来的八条街,现在也被李美凤瓜分了,她把他们从雅安带出来,就得把他们安顿好,条件她来提供,天高任他们飞吧。李美凤自己还留在我们四街,也许是她对四街有感情了。不过,这次回来后,李美凤就没在我们这里吃饭了。有一次,我悄悄地问李美凤,你现在吃饭怎么吃啊?她说,我们现在都在饭摊吃。我说,饭摊你怎么吃得饱啊?她骄傲地说,我们吃三块钱。三块钱有什么可吃的?三块钱就是都买了饭,也没有多大的名堂,肯定是饭摊照顾的,优惠的,谁还会赚她的钱啊。不管怎样,我都替李美凤高兴。人在异乡,无人监管,什么事都可以随便,松懈,但现在,她的“身份”变了,是这个团队的“领导”了,她知道拿面子了,进步了。
说到她老公,说真的,我心里的好奇马上就钻了出来。我问她,那个和你好的男人呢?她低头笑笑,知道我没有坏意,说,都没有碰到。我说,你有去厕所找他吗?她说,我现在这种情况,怎么找啊?再说了,我真的害怕碰到他。我觉得这是实话,她和那个男人,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不是简单的方式能够解决掉的。见我们说起这话,隔壁的老司伯也过来阻止我,说这话现在说不得了,说这个秘密现在都要烂在大家的肚子里。老司伯后来还说,雅安的观念我是知道的,那里容不下这个。
对老司伯所说的“保密”,我是留心的。后来我发现,几乎市场里所有的人都是留心的,大家对厕所的事只字不提,对她的过去守口如瓶,就连厕所的承包人也在给她打掩护。善良的人们啊,大家都希望她能够平静地生活。是啊,形势非常的好,我们没有看见李美凤面有难色,她出入轻松,工作也很自如。我们也没有看见她的老公有什么脾气,有什么怨怼。我们甚至都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他没有在市场里出现,也许他偷偷地出现过,看着情况不妙,就隐忍了。像我们这里所有这类人一样,原配冒冒失失地现身了,野合的只能识相知趣地离去。阳光都普照了,哪还有阴霾和夜露的?这也是秩序,一切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