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
吴玄,浙江乐清人。近年来在《江南》《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的被《小说选刊》等刊选载。中篇小说《玄白》入选中国作协选编的《2000年中国最佳小说·中篇卷》,短篇小说《未城跳蚤》获浙江省作协1997年至1999年度优秀作品奖,出版过小说集《男女》。现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为《文艺报》(作家论坛周刊)记者。
一
章豪应该是时下被称作“网虫”的那类人。网虫虽然也还算人,但生活基本上与人是相反的。章豪的时间表是这样的:早上五点至中午一点睡觉;中午一点至下午五点上班,包括洗脸、刷牙、吃中饭等;下午五点至晚上九点没有固定内容;晚上九点以后开始上网。因为晚上九点以后,网络信息费按半价计算,这就决定了章豪是喜好夜间活动的那一类虫子。章豪在网上待到早上五点,然后从书房足不出声地溜进卧室,尽管足不出声,很照顾老婆了,但灯一亮,老婆还是要被惊醒的。渐渐地章豪的老婆诺言也就养成了早上五点起床的习惯。诺言揉揉双眼,看章豪进来了,将揉清楚了的眼睛白了章豪一眼,就上卫生间坐马桶上,以示她的不满。章豪只当是没看见,随便剥了衣服钻进老婆躺过的被窝,听着老婆方便的嘶嘶声,很快就打起呼噜来。
章豪成为网虫,开始诺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玩意很时髦,似乎还代表着未来,好像是要赶一赶的。章豪上网还是她鼓动的,本来他对电脑毫无兴趣,只是看着周围的人都买,也买一台搁书房里,都一年多了,也没开过几次机,而且左看右看,形状都像一个刚切下来放桌面上的猪头。章豪悔之不及地说,嗨,这辈子最愚蠢的事就是花一万多块钱,买这么个猪头搁在家里,好像上供似的。诺言却不这么认为,说,现在流行上网,你也上网吧,听说电脑主要就是上网用的。上网?章豪也听说过的,而且周围早已有人眉飞色舞地在网上如何如何了。章豪也就心动,据说上网还要安装一只“猫”,便去电脑公司买了猫,上网了。
也许章豪天生是个网虫,上网的第一夜,就在书房里不出来了,等第二天诺言醒来走进书房,章豪兴奋地说,老婆,我知道了,这网络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网络就像地狱,人在上面就像鬼,有魂无体。
诺言高兴地说,那你以后就夜夜不要睡觉,上地狱吧。
章豪上网或者说上地狱,大约也正是时候。这段时间,章豪经常无所事事,若有所思,很深刻的样子,就连平时爱谈的女人,也懒得说了。这样子在十年前曾经很流行,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大家都用身体生活,不过这种很深刻的心灵生活了。章豪倒不是怀旧,他才三十岁,还未到怀旧的年龄。章豪很深刻的样子,大概是用身体生活得累了,需要调整。比如大多男人爱好的猎艳,章豪无所谓了,又比如男人和女人都爱好的钱,章豪也无所谓了,这两样东西都无所谓,确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
难道上网就有意思吗?那也不见得。头一阵新鲜感过后,章豪觉着也没什么意思。网上除了胡说八道,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人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呀,章豪还是选择待在网上。
章豪在网上的内容固定两项:一项是玩四国军棋,还有一项就是闲聊。章豪对那种以军级大小人吃人的游戏(司令吃军长,军长吃师长,以此类推),乐此不疲,上网必先玩上半天,他就像一只嗜血的动物,目光贪婪地盯着屏幕,四处攻击,还不停地在对话框里输入一个字:杀!杀!杀杀杀!这“杀”字,短促有力,很是快感,仿佛就看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又仿佛听见子弹呼啸而去的声音,但最后还是免不了失败的命运。章豪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大本营燃起熊熊火焰,屏幕上跳出一行字:“面对滚滚乌江,痛心疾首,非吾不能,天亡我也。”说罢横刀自刎。自刎许多次之后,已是后半夜了,章豪带着一点无聊和悲壮,进入聊天室。这儿不分昼夜,永远有聊不完的天,只是他还不擅长打字,老找不着键盘上的字母,就像口吃的人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来,弄得人家都懒得跟他聊。等到他能够运用手指熟练地表达自己,已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慢慢地他发现在聊天室里,只会打字是不够的,还得有一个有意思的最好是能够让人找到话说的名字,才能脱颖而出。几个月来,他用了数十个名字,都没怎么引人注目。比如,西楚狂士,东部流氓,乡巴佬,臭豆腐。有一次,偶然在屏幕上看到“失恋”这个词,接着又看到“柏拉图”这个词,组合起来便是“失恋的柏拉图”,他便信手拈来当做自己的名字,不料找他说话的人就异常多了。
再后来,他就遇上了“冬天里最冷的雪”。
二
在网上,章豪当然不是章豪了,而是“失恋的柏拉图”。不过,关于柏拉图,他知道的并不比一个中学生多,也就知道他不太正常的脑子里有个理想国,还有就是他的恋爱方式非常著名,被专门命名为“柏拉图式的恋爱”。但是,既然章豪叫“失恋的柏拉图”了,好像跟这位想入非非的哲学家也有了一点关系,起码他的恋爱方式应该是柏拉图式的了,而且是处于永远的寻找之中。
这名字已经规定了闲聊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网虫们见了,都是问你失恋了吗?失恋的柏拉图就动用现成的网络表情,或微微一笑,或翻箱倒柜,或号啕大哭,说是的是的。说得多了,也就得心应手,而且每次版本不同,几乎可以编一本失恋大全了。“失恋的柏拉图”就在这种大家都喜欢而且擅长的爱情话语中,遇见了“冬天里最冷的雪”。
冬天里最冷的雪(微微一笑)说:呵呵,失恋的柏拉图。
失恋的柏拉图(很迷惑地)问:你笑什么?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微微一笑)说:你叫这样的名字,当然要失恋了。
失恋的柏拉图又(很迷惑地)问:为什么?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因为你是失恋的柏拉图嘛。
失恋的柏拉图说:是啊,是啊,而且我是在永远的寻找之中。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能谈谈你的失恋经过吗?
章豪觉得“冬天里最冷的雪”这名字挺好,挺女性,也乐意跟她谈谈,他想起柏拉图那个著名的假说,这样的假说拿来闲聊是很好的。失恋的柏拉图就说,说来话长哪。
长就长点,我要听。
这得从上帝说起。
那就从上帝说起。
你肯定知道吧。人最初是圆形的,有四耳、四臂、四腿、两张脸和两个生殖器。
冬天里最冷的雪打出一串笑脸符号,表示她开心地呵呵笑了。
谁说的?
柏拉图。
继续往下说吧。
这种像足球一样的生物,天天在天国里滚来滚去,上帝看了很烦,一怒之下就把人一劈两半。
上帝这么残忍哪。
也不见得,人这样被劈成两半之后,一半为男,一半为女,这一半总是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拢一起,常常互相拥抱不肯放手,于是就有了爱情。
你真能扯,爱情是这样产生的?
是的。从前人的生殖器都是在后面,生殖器不是为了做爱,而是把卵下到土里,像蝉一样。就是爱情把上帝也感动了,他才替人想出一个办法,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这样,男人和女人就可以做爱了。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打出一串笑脸符号,呵呵地笑起来。失恋的柏拉图觉得成功了,就不失时机地问:你是女孩吗?
冬天里最冷的雪没有表情地说:你觉得我是男的吗?
章豪想了一下,敲着键盘故意说:是的。
冬天里最冷的雪突然就不理他了,说:我走啦,再见。聊天室随即公告:“冬天里最冷的雪轻轻地离开了”。章豪就像突然被人掴了一个耳光,而掴他耳光的人,掴完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他只有捂着被掴的脸独自发呆,寻思被掴的理由。柏拉图的假说显然已吸引了她,那么她为什么还要走?说她是个男的,就算错了,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而没什么可生气的,她却生气了。这就说明她有病,不过,这病也有点性格。这样想着,章豪就对冬天里最冷的雪产生了兴趣,再说这名字,不只表示她纯洁,而且冷艳,这样的女人,假如她是女人,行为怪僻,也就不足怪了,章豪倒是希望再次遇见她。
好在这愿望第二个晚上就实现了,失恋的柏拉图看见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在,眼睛一亮,问候道:你好。
你好。
昨天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我有急事,不好意思。
半夜三更除了尿急,还有什么急事?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打出一串笑脸符号,说:你真好玩。
既然好玩,为什么不跟我玩?
我不知道。不过,我得告诉你,你昨夜的谈话很吸引我。
是吗?
是的,你是否也像柏拉图那样,是个哲学家?
不是。
虽然你不是,我还是想听听你关于这个世界的看法。
失恋的柏拉图(嘲笑)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居然关心整个世界,好像这个世界是你的衣服似的。
笨蛋,我是在考你。
那好吧,让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不过是上帝屙的一堆大粪。
又胡扯。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要走了。不过这回不是冷冰冰她走,而是要求互告“伊妹儿”地址,以便长久交往。走的时候,还拉着失恋的柏拉图的衣角,依依不舍地走。
三
章豪的老婆想做爱了。
可是章豪成了网虫,这类虫子的最大特征就是喜好在网上找异性聊天,而忘了做爱。长此以往只怕要蜕化成无性别的虫子。诺言记得他上网以后总共只做过一次爱,而且还例行公事似的,一点激情也没有。这让她感到怨而且怒,又难以启齿,虽然是夫妻,也不能放下淑女的架子,说,章豪,别玩电脑了,过来与我做爱。夫妻当然是要做爱的,即便不想做爱,也应该做,若不做爱,便会感到中间隔着一点什么。诺言觉着她和章豪中间,已经隔着一点什么了。以前,章豪尽管在许多方面不太像话,但做爱还是卖力的,所以夫妻过得还像那么回事。现在,究竟怎么回事呢,诺言睡觉,他上网,他来睡觉,诺言则起床了,有些时候,诺言看见他来睡觉,也想温存一会儿,可章豪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恍惚得很,不知道身边还有一个等待他的妻子,连话也懒得说,蒙头便睡。弄得她也只好抑郁地去楼下空地上,与一群老太婆一起练功。
诺言就很生电脑的气,可电脑又不是女人,跟它争风吃醋也没什么来由。毕竟章豪也不过玩玩电脑,还不像时下许多男人到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章豪到底还是好的,令人放心的,只是像个孩子一玩起来就昏天黑地没完没了,需要调教而已。这夜,诺言洗了澡,换了睡衣,在床上躺了好些时间,然后叫唤章豪。章豪“嗯”了一声。诺言娇声说,别玩了,你过来。章豪说,我正忙呢。诺言便来到书房,倚在章豪肩上。章豪正猫腰一动不动地玩四国军棋,手摁着鼠标点击自家的司令,杀气腾腾地从边路吃下去,也不知吃了对方的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就让对方的炸弹给炸没了。章豪显出一副很沮丧的表情,对着屏幕说着脏话。诺言说:别玩了,你要输了。章豪并不理会,又搬出军长去吃,嘴里继续自言自语地骂着。好像他不是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而是在做爱。诺言觉得他这样子十分好笑,就耐心等他输得一塌糊涂,然后将气息呵进他的脖颈里。章豪说:你不睡觉?我睡不着。诺言又将气息呵进他的脖子,章豪也不懂她的意思,又准备接着玩另一场战争游戏。
诺言烦躁道:你天天玩这种小孩游戏,无聊不无聊?
有点。
你再这样下去,我就不理你了。
那我该怎样?
给我睡觉去。
章豪见老婆生气,仰头发了一会儿呆。好像不知道老婆干吗要生气,他又没有惹她生气,他也没想着要惹她生气,他几乎就忘了还有个老婆。既然老婆生气了,他就关了电脑,照老婆的指示,睡觉去。
章豪靠在床上,并没有睡着,又继续发呆,等到诺言伸过手来,并滚到他怀里,才知道老婆是想做爱。他习惯性地将老婆抱住,准备履行丈夫的责任,突然他觉得找不着自己的身体了,这种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消退的迹象。章豪就有点紧张,放了老婆,装着尿急的样子,开灯上卫生间撒尿。撒尿的当儿,好像是有点什么感觉了,但从卫生间回来又没感觉了。章豪就很沮丧,让灯亮着,茫然地注视着老婆。
诺言见他这样子,迟疑了一下,问:你在想什么?
章豪说: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可没想过这个问题。章豪说着,很抱歉地笑了笑,诺言便又滚到他怀里。
章豪想,这爱是要做的,拒绝做爱那是对老婆的莫大伤害,他可不想伤害老婆。尽管怀着这样良好的愿望,但章豪就是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诺言问:你怎么啦?
章豪说:没怎么。
你还爱我吗?
爱的。
我们有多久没亲近了?
好像也没多久。
还没多久?我觉得我们已经很陌生了,你再这样,我就要不认识你了。
我不就是在书房玩电脑吗?
诺言忽然从章豪身上起来,分开一道距离,怀疑道:你就是在玩电脑吗?
不玩电脑,玩什么?
我觉得你是在躲避我。
不是的。我确实是在玩电脑。
诺言看了看章豪,本来还准备说什么,但又忍回去了,转身泄了气说:我睡了。
这卧室的气氛就有点尴尬,而且凝重,这样的气氛章豪是不适应的。他在床上又待了一会,看老婆似乎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刚要重新上网,又突然止住了,对着这个猪头似的东西沉思起来。半天,章豪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不会做爱了呢?又半天,章豪好像想通了,大约不是不会做,而是不想做,既然爱也不想做了,那么还做什么呢?
四
章豪发觉自己对冬天里最冷的雪有点想入非非。这几乎是由名字引起的,譬如说吧,想起冬天里最冷的雪,也不管实际的天气如何,就觉着漫天里雪花飞舞,那么究竟哪片雪花是最冷的,她是如何与众不同?章豪的想象力就这样被圈定,多少有点初恋情怀了。
但是慢着,冬天里最冷的雪是男是女?尚待确定,从语态猜测,她好像是女的,可也不一定,网上从来是真假难辨,你以为女的他恰恰是个男的,冬天里最冷的雪若是男的,章豪是无法容忍的,那么就假设她是个女的,一个与章豪一样半夜三更在网上穷聊的女人,又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否也像章豪一样无所事事,穷极无聊,企图从生活中逃出来,而客居网上?
也许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同样这般想象着失恋的柏拉图。她先给失恋的柏拉图发“伊妹儿”了。
失恋的柏拉图:
如果我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告诉你,我对你一见钟情,请你不要吃惊,事实上确实是这样的。
看到你的名字,我就对你感兴趣了,但是让我倾心的是你的胡说八道,多么有趣的想象。若是我不忍心立即跑开,我就跑不了,但是立即跑开也是跑不了的。这感觉来得这样突然、强烈,是我生来的第一次,我是否是你的另一半呢。
给我回信呀。
章豪是第一次收到网上情书,当然很激动,但激动的反应已不像十八岁的少年,跑到无人的大自然里手舞足蹈,以帮助消化爱情。章豪现在激动的反应是坐在电脑面前,放大瞳孔,好像要从屏幕里面看见冬天里最冷的雪,而且也只激动一会,便恢复正常了。恢复正常了的章豪还有些惭愧,让冬天里最冷的雪感到多么有趣的想象可是柏拉图的,就是说她一见钟情的人是柏拉图,而不是章豪。但章豪也有理由激动,毕竟情书是写给失恋的柏拉图的,失恋的柏拉图也许不是章豪,但总有某种关系。
章豪就以失恋的柏拉图的名义,给冬天里最冷的雪回信。
冬天里最冷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