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秀蕾的身影走出病房,袁雪兰的目光缓缓转到了病房那颜色单调的白色顶棚上,那白色在她的眼前如水一般的蔓延,蔓延……渐渐幻化成纷纷扬扬飘飞的雪花……
漫天漫地的雪花中,她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她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小袄,在雪地里奔跑着,两条粗黑的长辫子,随着她的奔跑而左右甩动着,一边大喊:“千恕,千恕!”
前方白色的雪网中,晃动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听到唤声,那身影回头,向她跑来。两个人在风雪中相拥,再分开,便是久久地凝眸。然后,李千恕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给她围到脖子上,说:“兰子,你等我,等我回城安置好了,就来接你!”
袁雪兰眼中泪花闪烁,深重地点头,一边解下围巾,重新给千恕围上,一边说:“路上冷,还是你围着吧!”
一辆老旧汽车,徐徐地停在他们的身边,李千恕上了车,汽车启动了,雪兰跟随着汽车奔跑着,一边叫着:“千恕,千恕,我等你!”喊着,眼泪凉凉地流了一脸……
想到这个情景,袁雪兰的嘴角绽开一抹寂寞的浅笑: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很傻。她还记得,千恕离开半年后的一个晌午,她们一家围在桌旁吃午饭的时候,母亲又跟她提起她的婚事。李千恕回城半年多了,只给她写过三封信。最后的一封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兰子,事情有点复杂,你别着急,我处理好了,就去接你,耐心等我啊……”后面是长长的的一串省略号,雪兰曾经捧着这几行字,翻来覆去研究了好多日子,也没弄明白省略号后面省略的意思。
而村里那些好事的大婶们,已开始上门来给她提亲了。
那天的午饭桌上,母亲告诉她,一直在外当兵的沈凤麟转业了,听说是安排在海北市的一家派出所里呢,现在正在家里等调令呢。母亲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一边看着雪兰说:“人家现在是捧了铁饭碗了,可心里还是中意你,这不上午让你老婶子来提亲了。兰子,你愿意吗?”
雪兰垂着长长的眼睫毛,闷声说道:“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在等千恕呢。他说过,回城里安置好了,就来接我!”
母亲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你还做梦呢?这都半年多了,那个城里人早把你忘了,你还在这儿傻等呢?凤麟的条件多好啊,人家马上就要是城里人了,却不嫌弃你个农村人,你还挑拣什么?”
沈凤麟跟雪兰是一个村里的人,从小玩到大的,如果不是因为遇见来插队的李千恕,或许他们真的会成为一对儿。
可是,现在的雪兰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李千恕,她怎么可以看得见沈凤麟呢。
晚上,雪兰躺在自己的小炕上,却是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母亲的唠叨,像一记记重锤敲击着她的耳膜:“妈可不是吓唬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自己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将来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不但活着孤单,死了连个归宿都没有,成了一个四处飘泊的孤魂野鬼。”
想着母亲的话, 雪兰就觉得自己的脊背在嗖嗖地冒凉气。她不想再这么被动地等下去。她要去海北市,要去见见李千恕,当面跟他问个清楚……
可是,早上起来,当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一口就给否决了:“这怎么可以,你一个姑娘家,从来都没出过门,冷不丁地去那么大的城市,叫人怎么放心啊?”
“妈,您就让我去嘛!我去找李千恕问个准话儿,他真的不要我了,我也就死心了。以后,亲事就由妈做主了。”雪兰说着,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死丫头,你真是疯了!”母亲两手在围裙上擦拭着,有些无奈地望着她:“要不,我陪你去吧!”
“妈,不要……”雪兰的话还没说完,沈凤麟走进屋来,一张黑脸膛带着憨憨的笑意说:“婶子,我陪雪兰去吧!”
“什么?”母亲错愕地望着他,不相信地问。
沈凤麟有些无措地挠挠后脑勺,说:“刚好我也想去市里问问工作的事,正好跟雪兰做个伴!”
“哎哟,是这样啊!”母亲歉疚地笑着,说:“凤麟啊,你看都怪这死丫头,让我给惯坏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婶子,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
哎,那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啊!雪兰在心里默默地叹息。
那次,她跟沈凤麟来到海北市,拿着千恕的写信地址,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千恕的家。
走进那座四合小院,雪兰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位一脸病容的老太太。她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合欢树下,明丽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
看到了雪兰,那老太太坐直了身子,戒备地望着她问:“你找谁?”
“大娘,我想问一下,这是李千恕的家吗?”
“嗯,你是谁?”
“我,我叫袁雪兰,千恕他……”
“哦!你就是那个乡下丫头吧?你还真有本事,居然找到家里来了!”老太太打断她的话,冷冷地说。
“大娘,您听我说,我跟千恕……”
“不用说了,我儿子怎么都不会找个乡下女人做老婆的。他已经订亲了,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正说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件薄薄的毛巾被,一边说:“伯母,您冷不冷啊?”说着,一眼看到了雪兰,不觉愣住,迟疑地问:“你是……”
“一个不相干的人!”老太太语气尖刻地说。
“大娘,您干嘛这么说话,我跟千恕可是交往了好几年呢,我们……”
“交往过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太太眼神里满含轻慢,“你不知道吗,下乡插队的日子很枯燥的,我儿子只是玩玩而已。你最好别当真,赶紧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你想做城里人,那是做梦了!”说着,她转向身边的姑娘,说:“美娟,替我送客!”
雪兰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小院的。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她只是觉得心痛欲碎,那种痉挛般的锐痛让她有些心神恍惚,直到被人重重地推倒在地,她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等到她惶恐地回过头来,就看见沈凤麟躺在血泊之中。
医院的走廊里,躺在流动床上的沈凤麟,浑身浴血,却还在不停地虚弱地叫着:“雪兰,雪兰,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雪兰小跑地跟随着他,眼里含泪,安抚地说:“凤麟你别怕,我在,一直都在!”
“雪兰,我就快死了是不是?”
“不会,一定不会!”雪兰泪流满面拼命地摇头,说:“凤麟,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要有事,我等你!”
“那你答应嫁给我!这样,我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好,我答应!”雪兰啜泣着,“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地出来!”
“雪兰,你说话一定要算数啊!”沈凤麟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还在叫着:“雪兰,你一定要嫁给我啊!”……
半年之后,雪兰跟沈凤麟举行了婚礼。
但那次车祸,却让健壮的沈凤麟失去了一条腿。同时,也失去了原本可以在派出所工作的机会,只能靠领取一点荣退军人的抚恤金,维持生活。命运轨迹的骤然改变,让沈凤麟的情绪跌落到谷底。由此,他动不动就会大发雷霆。而袁雪兰怀着一颗愧疚的心,默默承受着……
房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声响,把袁雪兰从往事的烟云中,拉了回来。她将目光转向门口,立刻嘴角就浮漾出一抹暖暖的笑意,说:“汉生,你来了?”
“嗯,您今天好点了没?”赵汉生径直走到床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笑着问。
袁雪兰苦笑,说:“什么好不好的,只是挨日子罢了。今天怎么没去工地啊?”
“哦,我们那个工地上的工程结束了,要换工地了。老板说,给我们半天的假,出去买点日用品什么的。我没什么可买,就过来看看您。”
“哎,你是个有心的孩子,还惦记着要来看我呢。不过,汉生啊,婶儿倒还真的有事要求你呢,你可要答应我啊。”
“婶儿,您有什么事就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汉生啊,婶儿知道,自己得的不是什么好病,这拖拖拉拉也快两年了。现在死了,也不算少亡,没什么好怕的……”
“婶儿,你快别说这样的话……”
“汉生,你听婶儿说,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秀蕾,这两年真是拖累这孩子了。可你知道的,我死后,什么都不能留给她的,毕竟她是女孩子嘛!这孩子脾气又倔,自尊心又强。我死了,一无所有的她会受苦的。所以,所以我想把秀蕾托付给你,求你好好照顾她,你,你能答应吗?”
汉生望着老人求祈的目光,犹豫了半天,咬紧厚重的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哎哟!”袁雪来舒出一口长气,抬起枯干的手,握住汉生的手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眼的孩子,一定会答应我的。孩子,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汉生腼腆地笑着,眼神里却不经意地掠过一抹忧郁的云翳。
从袁雪兰的病房里告辞出来,汉生来到医院的大门口,跨上摩托车之后,却踌躇起来。
“所以,所以我想把秀蕾托付给你,求你好好照顾她,你,你能答应吗?”耳边回响着袁雪兰的话,心里忽然有些虚空。对于自己那份承诺,此刻的他,一点自信都没有了。
“我一直都拿汉生当哥哥的,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要让汉生哥听见多尴尬啊?”
“假如汉生哥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就该跟他绝交了,免得让他多想!”
就在刚才,他来到病房,无意中听到秀蕾母女的对话,于他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正是秀蕾的话,让他没敢进病房。直到秀蕾离开……
赵汉生不知道自己对秀蕾的这份感情,始于何时。他只记得,小时候秀蕾随着妈妈回村里探望外婆,她细瓷娃娃一样娇嫩的模样,就已经深深吸引了他。
而秀蕾最后一次回村,是去参加外婆的葬礼。那年,秀蕾十八岁。十八岁的秀蕾,在汉生的眼里,美丽的就像是家里过年贴的仕女图。
本来,汉生的家里生活很富裕的,有一片果园,还有十几个蔬菜大棚,一年的收入怎么都在十几万元以上。可秀蕾走了,把他的心也带走了。他就是为了秀蕾,才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的。每天,下了班,他载着秀蕾去医院看妈妈;为妈妈的医药费,他陪着她到处奔走筹借;秀蕾无助的时候,他给她最真诚的温暖的安慰……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陪伴着她走过一生。怎么都不会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李子航。
子航帅气阳光,身上有一种光芒四射的贵族气质。那是他赵汉生所缺乏的,也是他无法效仿的。更让汉生气馁的是,这个李子航似乎很有能力,许多看起来很麻烦的事,只要他一出手,轻易就能给摆平了。就在今天早上,他接到秀蕾的电话,要他去帮忙修理门窗。他不知道秀蕾家的门窗怎么了,好好的,干嘛要修?可话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那会儿,他在工地正忙着,等到得了空,回拨回去,才从秀蕾的口中得到原委。就是刚才,他带了几位工友,骑了摩托车赶到秀蕾家,却发现早已有人在动手维修秀蕾家的房子了。
他那会儿的心情,真的有说不出的失落。他让那些工友先行回了工地,自己却鬼使神差一般来到医院,在病房的门口,他无意间听见了那母女俩的对话,秀蕾的话让他的心里越发地黯淡下来,甚至于让他失去了推门而入的勇气,直到看见秀蕾走出了医院……
此刻,他觉得在这场爱情的角逐中,自己明显处于被淘汰的劣势。但,他的心里又是多么的不甘心啊!李子航那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啊?只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已,开着名车,穿的衣帽光鲜就高人一等吗?
赵汉生啊,你是怎么了?枪还没举起来,就打算放弃吗?他使劲甩了一下头,咬了咬牙,对自己说:“胜负还见分晓呢,为自己的幸福加油吧!”想着,他戴上头盔,发动摩托车,呜地一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