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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悄悄上了楼,也不敢洗澡或者刮胡子(而且水也是冷的),只是换了衣服,偷偷地把自己能够收拾的东西收拾起来。这双多油光刷亮的靴子真舍不得丢下,可是有些东西只好牺牲掉,收拾停当后,他一手提了一只提箱,向楼梯口走去。屋子里很静-他的四个儿女就是在这所屋子里生的。站在他妻子卧室外面这短短片刻内,他的心理很古怪-这个女子过去他也许没有爱过,可是总欣赏过,而现在却骂他是“瘪三”。他用这句话使自己狠一狠心,蹑着脚走了过去,可是第二道门却不大容易过得去。这是他两个女儿的房间。茂德进学校去了,可是伊莫金准在房内睡着。达耳提一双清澈的眼睛湿了。伊莫金深色头发,棕色的媚眼,在四个孩子中最像他。刚成年,一个美人儿!他把两只手提箱放下来。这样正式放弃做父亲的资格使他很不好受。晨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的真情激动,打动他的绝不是什么虚伪的忏悔,而是真正的慈爱和一种黯然“永别”的滋味。他舔一下嘴唇,有这么一会儿完全拿不出主意来,格呢裤子里的两条腿就像麻木了一样。真吃不消-这样逼得要离开自己的家!“他-的!”他咕哝着,“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楼上传来的声响警告他女佣们已经开始起身了。他抓起两只提箱,蹑着脚下了楼。他觉得颊上湿了,这种感觉使他很安慰,就像是证明他的牺牲是真实似的。他在楼下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把自己所有的雪茄、一些文件、一顶折帽、一只银烟盒、一本《罗夫赛马指南》全部装好。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浓浓的威士忌苏打,点起一支香烟,站在两个女孩子的照片面前踌躇起来。照片装在银框子里,是威尼弗烈德的东西。“没有关系,”他想:“她可以再拍一张,我可不能了!”他把照片塞在皮箱里。接着,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另外又拿了两件东西,雨伞和他那根最好的棕榈手杖,就去开前门。他把前门轻轻带上,到了屋子外面,有生以来从没有携带过这么重的东西,他绕过街角去等待清早过路的马车……

蒙塔谷·达耳提就这样在45岁时从他叫做自己的房子里消失了……

威尼弗烈德下楼时,发觉他不在屋子里,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一种无名的愤怒。她一夜没有闭眼睛,自己安心准备好的那些责备话就这样轻轻被他滑掉了。他是上新市或者布莱顿去了,敢说带上了那个女人。下流!当着伊莫金和女佣,她只好一声不响,她也知道没法告诉詹姆士,他绝对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天下午她忍不住跑到倜摩西家里,把失掉项圈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并且要她们严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发觉照片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丈夫剩下来的东西仔细清点一下,这才使她恍悟他是一去不返了。当这个结论变得愈来愈有力时,她在他的更衣室的中间愣住了,所有的抽屉都抽开了,竭力在揣摹自己的心情。这很不容易!虽则他是个“瘪三”,可仍旧是她的财产,不当她怎么想?总没法不感到自己的损失。42岁就守活寡,带着四个孩子,引得人人注目,成为被怜悯的对象!被一个西班牙女人勾走了!过去她认为早已死去的那些往事和旧情,全都涌上心来,又痛苦,又怨恨,又缠绵。她机械地把一个一个抽屉关上,上了床,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并没有哭。哭有什么用处?当她下床到楼下吃午饭时,她觉得好像只有一件事情能够安慰自己,那就是把瓦尔找回来。瓦尔是她的大孩子,下个月就要拿詹姆士的钱去上牛津大学,这时候正在小汉普顿跟他给“教练”准备初次考试最后一次试跑,这是瓦尔学他父亲的口气说的。她命人打一个电报给他。

“我得查点一下他的衣服,”她向伊莫金说:“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上牛津去。那些男孩子非常挑剔。”

“瓦尔的衣服多着呢,”伊莫金问答。

“我知道,可是需要收拾一下。我希望他会回来。”

“他会飞一样地回来,妈。可是他可能要错过考试呢。”

“没有办法,”威尼弗烈德说。“我要他。”

伊莫金天真而机警地把母亲脸色看一下,就不响了。当然是父亲的事情!6点钟,瓦尔飞一般地回来了。

你想像一个半顽童、半福尔赛的混合品,这个人就是小蒲白里斯·瓦尔利斯·达耳提。一个小伙子取了这样的名字,远能够变成别的样子吗?他生下来时,威尼弗烈德正在得意之秋,凡事都要出人头地,她打定主意要使自己孩子的名字取得与众不同(总算好-她现在觉得-她差一点给伊莫金取名叫第丝比)。可是瓦尔的这个名字还要怪乔治·福尔赛那个老捉狭鬼。那天达耳提和他碰巧在一起吃晚饭-就在他的儿子和接代人生下来一星期之后-他和乔治谈起威尼弗烈德的这个心愿。

“叫他卡图好了,”乔治说,“多么俏皮!”原来他赛马刚赢得十镑钱,那匹马就叫卡图。“卡图!”达耳提当时回答-两个人的酒都有点“上劲”了,当时就有这种说法-“不像是一个基督徒的名字。”

“你来!”乔治把那个穿短裤的侍役叫来。“把图书室里的《大英百科全书》拿来,C字的一本。”

侍役把百科全书取来。

“你看!”乔治说,用手里的雪茄指指:“卡图-蒲柏里斯·瓦勒里,维吉尔与丽第亚所生。这不是你要的吗?蒲柏里斯·瓦勒里总够得上一个基督徒了吧?”

达耳提回到家里,把乔冶的话告诉了威尼弗烈德。她听了很中意。“别致”得很。蒲柏里斯·瓦勒里就这样做了孩子的名字,虽则后来发觉他们选中的却是那个无名的卡图。可是到了1890年,小蒲柏里斯快长到10岁时,“别致”已经不时髦,反而讲究庄重了。威尼弗烈德这时才开始惶惑起来。小蒲柏里斯亲身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进学校才进了一个学期,回来就抱怨日子过不下去了-同学都叫他“宝贝”。威尼弗烈德真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立刻换了一个学校,并且把他的名字改做瓦尔,那个蒲柏里斯不但不叫,连缩写也不写了。

19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脸上长些雀斑,阔嘴,淡眼珠,睫毛又乌又长,笑起来相当讨人喜欢,对于不应当知道的事情相当熟悉,对于应当做的事情却毫无经验。在学校里,像他这样差一点儿被开除掉的男孩子可以说绝无仅有-这个骗人的坏蛋。他吻一下母亲,拧一下伊莫金的嘴巴,就三层一跨上了楼,又四层一跨下了楼,穿好吃晚饭的礼服。他很抱歉,可是他的“教练”也上来了,邀他上牛津-剑桥俱乐部去吃晚饭,下去是不好的,老头儿会生气。威尼弗烈德一面不开心,一面替他得意,答应了他。她原要他待在家里,可是他的补习先生这样喜欢他,倒也使人听了高兴。他出去时向伊莫金挤挤眼睛,同时说:“哦,妈,能不能给我留两颗干鸟蛋回来吃?……厨子那里还有呢。当宵夜太好了。哦,想起来了-你有钱没有?……我逼得向老斯诺比借了五镑钱。”

威尼弗烈德带着溺爱的精明神情,回答说:

“亲爱的,你在钱上真是阔气。可是不管怎样,你今天晚上总不能还他,你是他的客人呢。”他穿着白背心多漂亮。身材修长,睫毛是那样乌又那样浓!

“哦,可是你知道,我们也许要去看戏呢,戏票我觉得总应当由我来买,他手里一直不宽裕,你知道。”

威尼弗烈德掏出五镑钱,一面说:

“那么,你还是把五镑钱还他吧,不过戏票你不要再做东了。”

瓦尔把五镑钱塞在口袋里。

“我还他钱,就没法做东了,”他说,“再见,妈!”

他昂头走出来,兴滋滋歪戴着帽子,就像一条放到林地里来的年轻猎狗,嗅着毕卡第里大街的空气。真是开心的事!在那个发霉的狗地方蹭了那么久。

他找到“补习先生”,原来并不在牛津-剑桥俱乐部,而是在山羊俱乐部。这个“补习先生”只比他大一岁,足一个漂亮的青年,美丽的褪色眼睛,光滑的黑头发,小嘴,椭圆脸,懒洋洋的神气,浑身上下穿得无懈可击,相当的冷静,这种青年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他的同伴中间显得高人一等。一年前他和瓦尔一样,差一点被学校开除出去,这一年他进了牛津,因此在瓦尔眼中简直近似天神了。他的名字叫库伦姆,在打发银钱上更没有人比他打发得更快的了。这好像是他生活的惟一目的-把小瓦尔看得眼花缭乱,因为他的一半福尔赛性格有时候也会退避一边,弄不清钱究竟有什么价值。

瓦尔和库伦姆一起静静地吃晚饭,吃得又神气又考究,两人抽着雪茄出了俱乐部,各人口袋里只放一瓶酒,就上自由剧场去看戏,坐在前排。瓦尔怀着鬼胎,觉得像库伦姆这样娴静的公子哥儿派头,自己是永远赶不上的,所以连滑稽歌曲的声音和美丽的大腿有时候都变得模糊,甚至是听不见、看不见了。他的理想被激发起来。碰到这种情形,一个人决不会十分自在的。肯定说,他自己的嘴太大了,背心的式样也不是最好,裤子上没有辫子花边,淡紫色手套的背面也没用黑线缝上两道细线。而且,他笑得太厉害了-库伦姆从不笑出声来,只是微笑,同时两道修整而乌黑的眉毛稍许抬一点起来,刚好在他下垂的眼皮中间形成一道锋棱。的确!他永远赶不上库伦姆。不过反正戏倒是出色的,新西雅·达克简直叫人笑痛肚皮。在换幕中间,库伦姆搬出新西雅私生活的事情吊他的口味,而且最使瓦尔骇异的是他还有法子到后台去。瓦尔恨不得说:“你带我去呢!”可是自惭形秽不敢开口,这一来,那最后的一两幕戏看得很不开心。出了戏院,库伦姆说:“我们再上普罗米涅德去看看,离散戏还有半小时呢。”两人坐上马车走了一百码下车,买了两张七先令六便士的座位,为的只打算站一会儿,就走进站池。库伦姆就在这种小事情上显得落落大方,叫人羡慕。他花钱全不在乎。芭蕾舞正演着最后一晚的最后一幕,当时站池里挤得走都不好走。三排男人和女人全挤在那道栏杆前面。舞台上旋转得叫人眼花,灯光半明半暗,烟草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混杂在一起,一切在站池里常见的男女混杂的奇特情调,开始把瓦尔从他的理想里释放出来。他欣羡地望一望一个年轻女子的脸,看出她并不年轻,又赶快看开去。新西雅·达克的阴魂啊!年轻女子的胳臂不自觉地碰了他一下,一股麝香和木犀的香味,瓦尔用眼角瞄了一下。也许她毕竟是年轻的。她的脚踩到他了,向他道歉。他说:

“没有关系,芭蕾舞很好,可不是?”

“哼,我看得厌气了,你厌气不厌气?”

小瓦尔笑了-一张大嘴笑得相当惹疼,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表示-他还不大相信,他的一半福尔赛性格坚持要更加有把握些。舞台上芭蕾舞像万花筒一样旋转着,雪白的、浅红的、翠绿的、淡紫的,突然问凝聚成一座五色缤纷的金字塔。掌声爆发出来,戏演完了!深紫色的帘幕把金字塔隔开。栏杆前面的半圈男人和女人散了,年轻女子的胳臂和他的胳臂紧抵着。离他们不远,好像有人在闹事,全都围着一个襟上插粉红石竹花的男子。瓦尔偷眼瞧一下那个年轻女子,女子正望着前面的那群人,人群里挤出三个人来,挽着胳臂走着,都有点立足不定。当中一个人插了一枝粉红石竹花,穿一件白背心,留了一撮深褐色上髭,这个人走路时有点晃。库伦姆的声音说得又慢又平,“你看那个‘流氓’,他醉了!”瓦尔掉头望去。那个“流氓”已经把胳臂抽出来,笔直地指着他们。库伦姆的声音越发冷静了,他说:

“他好像认识你呢!”“流氓”说话了:

“喂!”他说,“你们大家来看!这就是我的浑蛋儿子!”

瓦尔看出了。原来是他的父亲!他真可以把头钻进大红地毯里去,倒不是因为在这里撞见他父亲,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吃醉了,而是库伦姆的那句“流氓”,就像上天的启示一样,使他当时看出来这是真情。像他父亲那样一张漂亮的黄黄的脸,插一枝粉红石竹花,大摇大摆走着,的确像个“流氓”。他一句话不说,低下头躲在年轻女子后面,就溜出站池。耳朵里听见后面喊瓦尔!他顺着铺了厚厚地毯的台阶跑下去,穿过几个弹压的人就到了广场上面。

觉得自己的父亲丢人,也许是一个年轻人所能经历到的最伤心的事情了。在瓦尔的心里,当他匆匆溜走时,好像自己的锦绣前程还没有开头就已经完结了似的。他现在怎么能上牛津去跟那班人-跟库伦姆的那些漂亮朋友混呢?因为这些人都会知道他父亲是个“流氓”!忽然间,他恨起库伦姆来。库沦姆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敢说出这种话来?这时候,如果库伦姆在他身边,他准会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他的亲生父亲-亲父亲呵!他的喉咙里堵塞起来,两只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里。他妈的库伦姆!他突发奇想,打算赶回去找自己父亲,挽着他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就走在库伦姆的前面,可是这念头立刻就打消掉,他仍旧沿着毕卡第里大街走去。一个年轻女子挡着他的去路。“不要这么发火呀,心肝!”他吓了一跳,躲过女子,忽然问变得冷静下来。只要库伦姆吐出半句话来,他就给他的头死捶一顿,事情不是完了吗?他又走了一百码光景,觉得这个打算很不坏,接着又整个儿不安起来。并不是这样简单!他记得在学校时,有些不大体面的家长下来看孩子,后来的嘲笑简直永远闹不完。这种耻辱是无法抹去的。为什么她母亲要嫁父亲呢,既然他是个“流氓”?太岂有此理了-给人一个“流氓”的父亲,简直跟自己过不去。顶糟糕的是,这两个字才从库伦姆嘴里说出来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在潜意识里老早就认为自己父亲并不是什么上流人了。这是他碰上的最最残酷的事情-对于任何人都是最最残酷的事情!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灰心丧气过,就这样到了格林街,用一把偷来的钥匙开门进去。餐室里,两只千鸟蛋已经摆好,看上去很好吃,还放了几片面包和牛油,酒壶里留了有一点威士忌-不多不少,这是威尼弗烈德的主意,为了使他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他看了看这些东西,非常倒胃口,就上了楼。

成尼弗烈德见他经过自己房门口,心里想:“乖乖回来了。谢天谢地!他要是学他父亲的样子,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可是他不会-他像我。亲爱的瓦尔!”

索密斯就要行动了。

威尼弗烈德的小客厅足路易十五时期的陈设,有一个小小的凉台,夏天永远挂些绣球花,现在则是放了几盆天香百合。索密斯走进妹子的客厅时,他感到的并不是人事无常,而是人事不变。21年前,威尼弗烈德和达耳提新结婚,他第一次上门时,客厅的布置就是这样子。家具当时是他亲手挑选的,而且挑得非常齐全,因此尽管随后又添置了些,却没有能改变这间屋子的情调。他给自己妹妹安排得的确非常妥帖,而且她也需要有这样的照应。老实说,跟达耳提混了这么多年,始终还保持这样排场,在她可煞费苦心呢。他自己从一开头就觉察达耳提这个人不对头,可是他表面上那一套花言巧语和笼络手段,以及那张漂亮面孔,把威尼弗烈德、她母亲,甚至于詹姆士都搞昏了,连一点生前赠与都不要就让那个家伙娶了自己的女儿-做得糟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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