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寺的第一个周末。按园中规定,今天可以请假外出,不必打坐,但早晚课还是要坚持。
本来想既是放假日,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可是月桂早餐时间准点来敲门,只得拿了饭盆去斋堂。
排队时,站在我前面的人走开去拿碗,回来后看到我,犹豫了一下才敢插到前面去。我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可是月桂“嗤”一下笑出来,小声告诉我这就是昨天中午洗碗时找我茬的人,所以今天见到我那么尴尬。
想想也好笑,昨天整个事件过程,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抬头看一眼是谁在挑剔我。月桂说我有点呆头呆脑,固然如此,但另一面也的确是因为我不在意,为些许小事同人计较不值当,记住这个人这件事就更加不值当。
不过吃饭的时候我还是留意了她一下,发现她一直在偷偷跟旁边的人小声说话,真是个多事又不知自省的人。
虽然已经向妙韵请了假,然而吃完饭我还是主动地跑去刷洗盘子,打算干完活再走。旁边的女孩告诉我:洗碗是分早午班的,你中午洗碗就可以了,早晨是我们两个洗,中午我想睡午觉所以忙不过来。
于是我同月桂再次向妙韵打过招呼,便出园了。
一路步行出傣族园,在寨子的凉亭买一只椰子,劈开,插入吸管喝椰汁。
阳光炽烈,微风隐约,高大的椰子树夹路远植,不知名的花朵热烈开放,有生意人蹬着三轮车经过,车尾站着的居然是孔雀,时有傣族女子穿着鲜艳的裹裙结伴经过,远处依稀有音乐,不知是放录音还是傣族人在歌舞……
往常这些都会使我心生欢喜,如果是一个人远足,可以饶有兴致边走边看,不知疲倦。可是因为在与月桂交谈,却使得心情烦躁,辜负良辰美景。
越来越不喜欢月桂的琐碎,势利,易怒,肤浅。不相识的人对我冷淡或挑剔,我都可以视若无睹;然而月桂算是我在园中唯一的旧识,在大理时还是行走很亲密的朋友,来到园中后却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乎每次对话都会引起口角,在每一个话题上争执并烦恼。
比如她说起自己的异国艳遇,说起从前的初恋男友,这些都是我在禅修期间不想谈论的话题;又如她提到自己崇拜的某诗人有多少女人追求,而我向来厌恶那些把艳闻佚事拿出来宣扬的男人;再如我说起大理共同相识的朋友,她对每个人都要品头论足批评一番,包括介绍我们来禅修的王骁,理由是:他根本不能算是师父,你们都喊他师父,他还挺受用的,这就不对!
但我的看法是:王骁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守戒,并随时随地劝说遇到的每个有缘人报名禅修,他只在大理停留了一个多星期,却已经有六位贤友因为他而报名参加禅修,这包括了我,甚至也包括了通过我推荐报名表的月桂——这总是一件很可珍惜的功德吧?我们称他师父只是因为敬重他是出家人,哪怕是短期出家,也仍在持戒中,遂以此敬称表达一种尊重,他也曾经笑言“我不是师父”,只是不曾厉色拒绝,这又有何错呢?
更反感月桂对我的态度,在大理时,她是店主我是顾客,每天带来不同的朋友照顾她的生意,因此她每次远远见了我就露出灿烂笑容,极力拢络;然而现在,她看向我的眼光居然是睨视的,语气充满揶揄,总是指责我太木讷太怯懦,还质问:你不是说可以在任何环境下如鱼得水吗?怎么到了这里后变成这个笨乎乎的样子?
可我根本就是觉得来到此地理当心存敬畏,小心谨慎虽然不是我的本性,却是我的真心,她又怎么会懂得?
但恼火之余,我又暗暗对自己的这种变化觉得窃喜,觉得自己真的被“改造”了,把自己放到了最低处,洗净铅华,甚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自小被视为天才,一个过分敏感的孩子,长大后又常被指责过于强势,恃才傲物,生平第一次被称作了“笨人”,我简直当作是难得的夸赞。
世上不乏自视聪明的笨人,却难得有聪明人清心做笨人——倘若真能做到,才是真聪明。
但我不想再同月桂争辩这些道理,只在心里暗暗发誓:回园后要尽量减少往来,能不说话就别说话了,免生是非,或许昨天的“止语”牌就是一道明明白白的警示呢。
同时,我也跟自己说:这是禅修期间的最后一次出园,买了生活必需品后,就踏踏实实地修习,别再出来了。
买了樟脑丸、洗发精、毛巾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把发绳掉了,愈发烦恼,觉得是自己破戒的一种惩罚。
尤其在收拾巧克力盒子时,越发感觉像是某种警告:离开上海时,好友台啸天曾送了我一盒巧克力,今早发现,昨天那响亮的声音便是因为老鼠打翻了糖盒,滚落在地的巧克力上爬满了细小的虫子,而且找来找去发现少了一颗,这太可怕了——如果那颗糖被老鼠拖到了哪个角落,不知要招来多少蚂蚁。
我把剩下的巧克力连盒子一起倒掉了,心里很是烦恼,也像是爬满了虫子。而我从昨天到今天都在杀虫,密密麻麻肉眼看起来都费力的小虫子,在行李箱边转来转去,爬得一地都是,赶也赶不尽,只好干脆用开水浇,既是犯戒,也是烦事,真是两头不到岸。这些琐碎的现实的烦恼亦如虫咬。
张爱玲的名句不再是形容,而有了最具象的现实版:生活像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虫。
收拾妥当后,开始洗头洗澡,又趁有水洗了脏衣裳和毛巾,再去禅堂取了禅帐来洗——在家里不事劳作的我,现在每天都在劳动,洗衣,洗碗,现在连公用之物也主动拿来洗涮,总算是个进步。
定力、耐性、勤俭,学到一点算一点,都可谓修行得益吧?
世人把禅修看得很神秘很强大,来到才知道,不过是另一个人世,但确实更封闭,更简单,更规矩、严谨、清净、自律。尤其是各处都贴着“止语”的标记,让人望之生畏,顿起恭敬之心。
晚上开示时,尊者念了一首偈:
没有犹如贪婪一样的火,
没有犹如嗔恨一样的恶,
没有犹如愚痴一样的罗网,
没有犹如贪爱一样的河流,
没有犹如五蕴一样的苦,
没有超越寂静的快乐。
尊者说:地球升温与人的贪念一起不断增长,不能说没有关系。当代人的贪念越来越强,嗔怒越来越盛,外界就会越来越热。这些话,引起我深深思考。尤其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在我出到园外又回来,等于重新到“俗世”打了个转儿,换了另一种眼光看禅林,这番话就更加感慨深刻。
戒除贪欲,戒除嗔心,这是多么艰难的修行,却又是何等殊胜的境界。
再次想到日间与月桂的种种不睦,不禁想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种考验,一道关口:学会与月桂相处,也就学会了对付生活之袍上许多琐碎的烦恼之虫。
第二天是周日,仍是可以请假的,但我已打定主意再不会出寺了,因此照足作息表闻钟即起,上早课,做义工。
午饭后刚想睡一会儿,月桂又来了,一进门就哭,说头疼。原来她来了月事,但因为园中停电,就洗了冷水澡;又加上隔壁邻居梦游,让她接连三晚都睡不好觉,想找妙韵换所孤邸,妙韵不予理睬,还打起官腔来,说没事不要到孤邸找她,还告诉她不要跟人说彼此在大理是旧识。种种缘故让月桂觉得备受委屈,傲气全消,加上头疼难耐,就找我哭诉来了。
虽然昨天在心里一直发誓再不想理她了,然而看到她生病的样子,立刻又不忍心起来,于是尽足朋友的本分,帮她按摩了头部,梳理了头发,又找药给她吃,总算好点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竹篱墙的缝隙里忽然伸进一根细细的尾巴来,上下摇摆着似乎要探测什么,好像是蛇,正奇怪,又见尾巴缩回去,蛇掉过头来在缝隙处窥探。我与它对视了一阵子,正想出门看看清楚,刚一起身,那蛇已经“嗖”一声不见了。我出门来,什么都没看到,园里寂静一片,人影也没有一个。
四点半这一座心浮气躁,坚持了四十分钟就回来了。陪月桂去了趟办公室,她找了自然尼师再次提出换孤邸的事,终于获允,于是我帮着她一趟趟搬了家,重新安顿好。
妙韵叫住我,趁机警告了一番,说是下午有人举报,说我同月桂在我孤邸里说话声音过大,影响了经行的学员。还问我:是不是也该给你发个止语牌了?
我本能地拒绝了,承诺说以后会拒绝任何人再到我孤邸来聊天。
事后想想,也许真应该带上一个,警醒自己,也隔绝他人。止语,其实是有好处的,语言的交流招致的烦恼与是非太多了。
但同时也知道,佛门清净地,却并不是没有是非,我已经很小心了,而且我们说话声音极低,哪怕趴在门上也未必听得清楚,更谈不到能影响别人的地步,居然有人要出动告状这么大阵仗,岂非也太长舌,太是非了吗?
想想也奇怪,月桂在我孤邸停留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其间我还为了找蛇特地出门看过,根本没有什么人在经行,怎么会有人告状说我们在孤邸大声说话,以至于影响别人经行呢?
看来园里不仅多蛇虫鼠蚁,也多蛇鼠一样的人。不过,我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何况,我能做的也只是要求自己。从此不说话,看谁还能找麻烦。
同时我也觉得,好像万事只要同月桂有关,哪怕走近一步多说句话,也会惹起无端的烦恼,实在不宜亲近。
之后的一段时间,虽然我刻意疏远,可是管理人员因为知道我同月桂是朋友,所以分配工作时总是将我们归为一组,这也真是无奈的事情,也就免不了仍有不断叠加的小矛盾:比如我让她跟我一起在早课后留下来打扫佛堂,她却坚持要等吃过早餐再说,还说反正你一半我一半,你扫你那半就好了,管我什么时候去呢。然而早课后,正行尼师总是会主动开始打扫,不等早饭开始,就跟我一起“你一半我一半”地扫完整个佛堂了。
有人说每个人的修行道路上都有障碍,那是一种考验。而我显然未能通过这考验。对于月桂的反感渐渐达到了我自己都觉得过分的地步,但这实在没有道理——姑不论我们曾经是朋友,就算是生活中真有过节的人,我通常也不会在意。
写作最重要的素质就是关注。对于同自身无关的人事,我一向都不会太放在心上,合则来,不合则清淡如水,甚至视若无睹。然而在寺院这段时间,我却一直停不下来地同月桂怄气,在想象中同她不停对话甚至对骂——而她明明对我没有那么重要,我对她也并没那么大怨仇,这究竟是怎么了?
这种无端的嗔怨几乎成了我修习时最大的心魔,好端端地打着坐,忽然脑子里就会冒出月桂的声音或面孔,仍是那睨视的眼神,挑剔的语气,不断地指责我这指责我那。
唯一的解释,就是嗔心在寺院里被放大了,具象了,凝成一个明确的形象。我知道我所照见的月桂的一切不足,都只映射出我自己的不足;因她而生的所有烦恼,其根源来自自身天性里的缺陷,以及对这缺陷生起的怨怼和拒绝,拒绝承认与自我省察。
可惜的是,虽然道理是明白的,然而到离寺我也未能战胜这心障。
离寺的那天,月桂还特地与我送别,因为我们毕竟是朋友;但是离寺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因为我一直未能放下——不是放不下与她的龃龉,那些小烦恼根本不值一提,而是放不下自己的过错——我明知道这种怨恚是不应当有的狭隘心理,却未能真正在心里做到云淡风轻。而在我心里没有真正对她觉得豁朗亲密的时候,也不想在表面上做出亲热的假象,我不能欺骗自己和朋友。
同时,我发现自己也比从前变得小气,有时候网络上的一句留言都会使我心生烦恼,徘徊良久。莫非是因为在寺中修习时不能战胜心魔,反而使得嗔心比从前更盛了么?
这使我更加意识到修行是一件长久的事,也更理解了尊者的话:“当你对一个人的言行感到生气时,那是因为你在意他的言行,此时你的心已经被他的言行套住了。如果你能将心从他的言行中抽离出来,反观自己的心,你将会发现:生气只是将自己的心紧紧地绑在对方的言行上;而且,生气的心也是一样的丑陋,也好不到哪里去。将心抽离外缘,清醒地觉知当下的身心状态,这就是正念正知。”
佛家讲“戒嗔”,并不是让自己没有是非善恶的观念,而是为了自律——对别人的言行生起嗔恚之心时,自己的心也会同时映象对方一切的丑恶,反应越激烈,只能证明自己越狭隘。只有当自心清凉正直,不生嗔念时,外界浮花泡影的表象才不会对自己生起干扰。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到对所有人都不动嗔心的时候,我会设法找到月桂,那时候,我们或许会是更好的朋友。
◎名词解释
五蕴:佛教把构成生命的因素分为五类,色、受、想、行、识,合称“五蕴”。色,
在这里并不指女色、情欲,而是一切物质现象的统称,是我们的肉身,称为“色蕴”
或“色法”;除了色蕴之外的心理现象,则合称“名蕴”或“名法”。所以五蕴又叫
作“名色法”。而众生执著于名色,强调或追求“我”“我的”,佛教便称为“我见”
或“我执”,是一切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