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韩江林从南江镇回县城,车拐进叉路口时,一辆三轮车迎面驶来,小郑紧急避让。一直跟在后面的三轮车突然加速,从右手斜里穿刺出去。两辆三轮车像两匹狂奔的马儿猛烈撞击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响声,破粹的玻璃碎片像冰雹纷纷扬扬撒落开去,三轮车人仰马翻。
迎面驶来的三轮车上载的年轻人滚出车外,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捂着头站了起来,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淌下,气愤愤地骂,妈的,不会开车就不要开啊,有你这么超车的吗?肈事的三轮车夫是一个壮汉,他除了手背上的一点小擦上,其他完好无损。他对年轻人跺了跺脚,大路朝天,车随我开,你管得着老子?
开车就得遵守交通规则。
老子撞你又怎么样,撞死你小子大不了十万块摆平。
围观的人一听这话来得横,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韩江林和小郑顾不得他们,招呼围观的人把翻倒的三轮车抬了起来,救起了被在车下的三轮车司机。韩江林一松手,三轮车司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韩江林赶忙把他扶起来,血顺着他的裤管淌到地上,韩江林忙说,小郑,你把这两个人送到医院。小郑哎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韩江林问,怎么啦?
小郑为难地说,弄脏了车子不好洗,拦辆三轮车吧。
韩江林眉毛一扬,小郑赶紧把伤者扶上车,一溜烟朝医院驶去。
交警来到事故现场,见到韩江林,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处理事故的态度格外认真。肈事者稍稍改变了一点嚣张气焰。
走在街上,韩江林一路纳闷,肈事者闯了祸要承担责任,理当心惊胆颤,这人有些什么背景?谁在背后给他撑腰?
韩江林放心不下伤者,打电话询问情况。小郑说,年轻人擦掉了一块皮,没什么大碍,王书记的小舅子小腿骨折,医生准备给他做手术。
在白云,小舅子可是骂人的话,韩江林笑问,开什么玩笑,谁的小舅子?
王朝武书记啊,人遇到倒霉事,喝水噎着,这两天,王书记家两个开三轮车的小舅子都被撞,肈事者好像是有预谋,故意撞的。
韩江林脑海里像闪电划过一道光,定格在以轿车取代三轮车的事情上。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保三轮车派的王朝武一个下马威呢?嘴上警告小郑道,说话要言之有据,没有证据不能乱说。
小郑顽皮地说,记住部长大人的教导,在组织部长身边工作什么也不能说,嘴巴要贴上封条。
下午上班,韩江林特意到王朝武的办公室,向王朝武表示慰问。王朝武伏案批阅文件,眼睛在韩江林的脸上溜了一下,向窗子滑去,然后长吁短叹。韩江林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王朝武静静地听完,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了过来。韩江林看着王朝武心中重重的样子,满心疑惑地拿起信打开。上面只有短短的两行字,送给你两件小小的礼物,请你闭嘴,不然,你还会收到一单大礼。
韩江林比自己遭到恐吓还要气愤,胸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这是赤裸裸的恐吓,太平盛世,日月昭昭,究竟谁还敢这样无法无天?
王朝武两天一摊,苦笑道,天知道啊。韩江林掏出电话拨谌洪的电话,谌局长吗?请你到王书记办公室来一下。
王朝武说,事情做得滴水不露,两起事故看起来都是意外,公安介入调查,调查谁,查什么呢?
韩江林说,从肈事者身上查起,顺藤摸瓜,我就不相信查不出背后的指使者。回想起今早上遭遇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事情完全是肈事车辆违章行驶,表面上确实不存在任何预谋。
谌洪应召来到,韩江林说明了情况。王朝武把恐吓信拿给谌洪。韩江林问,你根据这封信,从肈事者开始调查,不能让黑社会那一套有生存的土壤,搞得人心惶惶。
谌洪轻轻挥了挥信,说,这样的信我们搞公安的每个月都会收到,人正不怕影子歪,懒得理。他转向王朝武,你的两个舅舅都遭遇车祸,事情也太凑巧了,两者联系起来,这背后肯定有问题,我回去一定会亲自带队开展调查。
谌洪的话让王朝武觉得自己未免小题大作了,略为有些不安,无巧不成书,或许事情只是巧合,
谌洪说,事故肯定不是巧合,即使事故是巧合,这封信也足以说明事故后面存在黑幕,作为公安局长,我有责任也有义务揭开这层黑幕。
韩江林想起兰晓诗遭遇的车祸,至今不了了之,心里十分气愤,谌局长,这事公安还真得用心查一查,如果不查出名堂,不把坏人绳之以法,只怕会助长坏人的气焰。
从王朝武的办公室出来,两人一起来到部长办公室。谌洪关了门,悄声对韩江林说,我看王朝武书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韩江林生气地说,什么难言之隐,堂堂一个县委副书记,居然被人用老鼠玩猫的戏法玩了一把,心里会好受吗?谌洪被批评,厚着脸皮嘿嘿一笑,这就是老百姓说的,大鬼好敬,小鬼难缠。
就是小鬼也要给我揪出来。
好,我一定遵照指示办事。谌洪笑着痛快答应,又说,双方都受了伤,肈事者痛快承认违章,愿意承担全部赔偿责任,还真不好说他们是有预谋的伤害?
韩江林对此无话可说,真诚要求道,王书记工作兢兢业业,是我们事业的基石,群众非常信赖,只是心直口快,做事缺乏方式方法,难免会得罪一些人,这样的干部不多了,我们要保护好这样的干部啊。
谌洪被韩江林的真诚感动,不停地点头,是,如果后面的捣蛋小鬼,我就是变成钟馗也要把他揪出来。
说着话,韩江林的手机铃响,他见电话是苟政达打来的,丢了一个眼色暗示谌洪,谌洪趁机起身离开。
苟政达问,韩部,你手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刘镇江的干部调动函?
韩江林想起了那件压在自己手里的干部调动函,如果承认函件在手上,一旦苟政达提出什么要求,他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他装出非常热情的态度打着哈哈,什么人值得县长大人亲自费心啊。一边说,一边想起当年为了求到宁波挂职的机会,深夜蛰伏于县长家门口的情形,现在可是县长反过来向他询问干部调动情况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大概苟政达也是受人之托,倒也爽快,竹洞倒豆子一般,哗啦啦道出了刘镇江的真实面目。说他父亲是南原市第一建筑公司的老总,顺便简单说了一下刘总的情况。
韩江林哎呀呀叫了起来,一位有数百万家产的建筑老总,子承父业就行了,何必要让儿子在乡下折腾,一个月挣千把块的工资?
老弟,你有所不知,钱挣多了,自然就想开拓新的领域,把触角往政治上发展。
刘总这是邯郸学步,铸造栋梁之材。
家境殷实方能从容计划儿子的将来,刘总看得起白云,借这块田过水,我们只好与人方便喽。
韩江林说,等我问问,刘镇江的商调函来了没有。
事情点到为止,苟政达顺水推舟,刘总已经过来了,你查到了给他办一下。
刚放下电话,屠晋平又打电话来问这事。韩江林大为惊奇,心说,这个刘总能够调动白云的两位最高行政长官为其说情,真不简单啊。他回答屠晋平也只是说查一查,看商调函在什么地方。
韩江林得意地把函件看了又看,心想,拖还真是一个好策略,背后的网络和关系水落石出了。
书记亲自追问,不给一个回音不好。韩江林给屠晋平回电话说,商调函查到了,因为不符合县里的进人政策,干部室没有拿出来讨论。
屠晋平说,网开一面,特事特办。
韩江林装痴说,县委文件规定,特殊情况进人要常委会讨论,我想这事进了常委会,以后要求调入的人就多了,县里的工作难做,这个人的调动,屠书记签个字,明天就下文。
屠晋平沉吟了一下,我到白云还没有签字调人,开了这个先例,县委以后怎么能够把好进口关?
按照刘镇江的条件,不符合县委的进人规定,组织部无权办理。
屠晋平说,老弟,有些人我们得罪不起,明里不能办就办了不说,一个人是不是有能力,往往就在于能办别人办不了的事,这事就交给你了。
这不是明里叫我违规吗?韩江林心里寻思,屠晋平说的还真有一些道理,如果说人人能办的事,书记县长招呼秘书办理,只是举手之劳,何苦费心给自己打电话呢?
放下电话,韩江林主政组织工作不久,对调动的办法和套路不是十分了解,一时想不出主意。他想用李国胜和施超然所采取的暗渡过陈仓的策略,又觉得有些不妥,暗渡陈仓对于干部调出有用,人走茶凉,谁也不会在乎一个调走干部的情况。调进来则不同了,一个大活人摆在那里,不管是本单位还是想调入本县的人都会追问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纸终究包不住火。
假设刘镇江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呢?他的特殊又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想,韩江林倒有些生气,刘家还真不是东西,拥有几百万家产,只需一间小小的门面租金让儿子花销,足以抵一个人的工资,何苦叫他来乡下折腾受罪?
办公室吵吵嚷嚷的,韩江林刚关上门,随即响起嗑门声。门开,张主任站在门口,用征询的语气小心问,韩部,待岗的聘用干部非要见你不可。
韩江林抬头了张主任一眼,刚才和聘用干部做解释有些激动,脸上浸出一些红润,倒有几分可人。她偷偷抽身过来征求韩江林的意思是,如果韩江林不愿意见,她可以借口韩部长开会去了,不在办公室。
韩江林本欲去接见聘干,机关工作需三思而后行,凡事慢半拍的告诫犹言在耳,他说,我处理完这个急件就过来。
韩江林拿着笔在案头的文件上比划着,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写,脑子高速运转起来,思考如何向他们做好解释。
十多个停职停薪的干部把组织部小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张主任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回答他们的提问,气氛并不是十分紧张。韩江林看着眼前这情形,不由得一阵慨叹,经过党的多年教育和机关历练,他们都是好干部啊。这一声慨叹使韩江林的思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刚才他对聘干们有组织的上访十分反感,想到了用外交词令的办法说服他们,现在,他对聘干们深为同情。想到当初自己在南江挂职,为了回到县里求爷爷告奶奶,聘用干部如今可是为了正当的权益、为了生活而向组织提出正当的要求,这可是他们辛苦十余年应有的权利。
韩江林站在聘干们给预留的主位上,环视了聘干们一周,这可都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啊,韩江林在机关跟张副县长当秘书时,没少和这些人接触。他的目光落在杨洪英的脸上,她似乎没有了先前的直露和勇敢,或许是不愿意为难韩江林,畏畏地躲在一角,明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韩江林朝她点点头,真诚地说,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老师、大哥大姐,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尽管畅所欲言。
站在旁边的陈忠诚把手里的信封递给韩江林,说,我们的要求都写在上面。韩江林接过来,把材料从信封里抽出来,迅速地看着。十数双眼睛刷地齐集过来,他感受到了一种责任,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看完封,韩江林眼里蒙着一层泪花,心情有几乎激动,说,大家想听套话还是真话?
真话!异口同声,整齐得就像小学生回答问题。面对处于弱势的干部,韩江林心头滑过一丝难过。如果在某些领导眼里,这些聘干提出正当合理的要求是钉子,是叼民,此时此刻,韩江林觉得多年的教育和历练,他们一个个奴隶性十足,向组织提正当的要求已经心怀恐惧。如果这种恐惧不疏导,累积起来,极有可能变成反判的思维和性格,对自己和对外物都会造成伤害。这正如历史书上所说的真理,奴隶的反抗往往最为激烈。
韩江林说,你们的要求归纳起来是三个问题,一是通过招考的形式,解决干部身份和待遇;二是要求按照企业的形式,交社会保险,纳入社保范围;三是按照聘干分流政策,解决目前的生活费问题,大体上是不是这三个要求?
聘干们纷纷点头,陈忠诚说,韩部长,我们聘干除了做机关工作,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做,有些人过年的钱都是借的,现在家家都有娃儿上学,希望组织发给原来的工资和过渡期生活费,得几个钱给娃儿报名,不然孩子就要失学了。
想到养父东挪西借给自己筹措报名费的情形,韩江林心底一声幽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他拍了拍陈忠诚的肩,陈主任,陈大哥,这个我能体谅,你看能不能这样,哪家娃儿上学确实有困难的,你统计一下,给我一个名单,我给教育局通融一下,特事特办,解决一下目前的困难。
有人说,韩部长,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是贫困县,乡下困难的孩子多,靠同情是解决不过来的。
韩江林点头说,这我知道,经济不发展,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我今天只是就是论事,解决暂时的困难。
大家纷纷点头,感谢韩部长的好心。
一些说,韩部长人年轻,思考问题老道,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韩江林激动地说,这三个问题我倒过来回答,第三个问题,对于解决目前生活费问题,目前在岗的,我想各单位还发给了在岗工资,已经离岗的,采取过渡期办法,发给过渡期的补助经费,上面规定是三个月的时间期限,考虑我们县里的情况,我请示县长一下,时间能不能延长至半年。
补助经费会不会抵扣以后离岗的一次性补助呢?有人问。
不会,补助经费我们尽量争取由各单位发给,分流补助由县财政拿钱。第二个问题,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在企业工资几年、十余年,达到退休或者企业倒闭,就纳入社保,你们为政府工作最少的也有十年以上,政府不会倒闭,一个文件把你们分流了,领几块钱就走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要把你们纳入社保,又没有相关的文件规定,也没有可以参照的先例,最要命的是,社保部门不同意这样处理,我的想法是,以后公务员都是考试进入,年轻的同志通过考试的办法进入公务员系列,年纪稍大的,暂时委屈你们一下,分流到国有企业工作,交纳社会保险,解决老来以后的养老问题。
聘干们满脸凝重,表情十分复杂。韩江林说,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一半,公务员招考都有年龄规定,我想在座的年龄都偏大了,年轻人可以考录公务员,年龄大的受到限制,即使参加了考试,市里也不会审批录用,大家都是老机关,对文件精神理解比我还透彻,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
韩江林言词恳切,大家的情绪相对平静,几个人问了一些个人的问题,韩江林一一做了解释。陈忠诚说,韩部长的解释算是仁至义尽了,大家散了吧,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们再来找韩部长。聘干们走出会议室时,和韩江林点头告辞,有几个熟识一些的,主动上前和韩江林握手。
望着他们的背影,韩江林扪心自问,就是这些老实厚道的聘干,为什么会成为一些人眼里的上访钉子呢?
韩江林立即给苟政达县长打电话,先说找到了刘镇江的商调函,苟政达说要抓紧研究办理,语气有些急切。韩江林应承说,下次开部长办公会提出来研究,转了语气说,苟县,向你请示一个问题。韩江林把聘干的要求说了,说了请聘干原单位解决他们待岗期间生活费的想法。
苟政达说,我原则同意你的想法,这事就由组织部向相关的部门具体协商解决。
顺手把皮球推了过来,真油啊。韩江林不由得心笑。接了一件棘手的活,韩江林算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他到办公室吩咐张主任,你按照有聘干单位的名单,通知各单位的一把手明天上午到组织会议室开会。退到门外,回头交待一句,必须是单位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