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纪委常委开过碰头会。十点,游国凤副书记到招待所向韩江林宣布解除“双规”。
一只受惊骇的动物,本能的反映就是跑回熟悉的老巢,韩江林羞于见人,从招待所出来打的直奔南江。路上,吴传亚给韩江林打来电话,说,哥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前几天对不起你了,经过审查能使坏事变好事,证明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纪委几个书记都说你过得硬,你的好运就要来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江林不想再与纪委有任何纠葛,又不能过分冷淡了吴传亚的好意,淡淡地说,仰仗领导手下留情。
吴传亚呵呵笑着说,哥们,心里还有气啊,任何一个组织内部都会有一套清障机制,以保证组织的纯洁,清障过程中,不可能保证所有的优秀分子都百分之百的保留,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以保证组织的纯洁。韩江林素来不怎么喜欢吴传亚的激进态度,他的话引起了韩江林的反感,情绪有些激动,说,任何组织都应当在法律的框架内活动,只有法律才能保证公民平等的权利,高尚目的不是制造政治冤案的借口。
吴传亚妥协道,好了,不要为了高深的理论浪费电话费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道歉这么便宜?他仍然带着气。
哪天你上来,我请客赔罪。
沿途,远山残留的积雪在太阳下闪着美丽的光,他感觉到寒意袭人,身体阵阵发颤,莫名的委屈情绪充溢着他的内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封举报信就使他失去了十天的人身自由,在确认他的清白之后,纪委只说他是一个经得起组织考验的好同志,连一句正式道歉的话都没有。难道一句好同志的评价能够抵消十天的自由么?执法机关在限制人身自由时,尚需要严格的执法程序,执法部门办了冤假错案,受害人可以申请国家赔偿,这是对执法错误的补救措施。纪委调查不实而使他失去十天人身自由,他却找不到要求赔偿的任何法律依据,纪委负责澄清事实真相,这是可能得到的全部赔偿。
还他一个清白,这是唯一的公道了。韩江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车子进了镇政府大院,韩江林下了车正要掏钥匙开门,门忽然开了,杨卉扶着门框站在门边,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眼里流溢着令人心碎的忧伤。韩江林进了屋,杨卉关上门,背靠着门,胸脯不安地起伏着,喉咙一张一翕,喘息着。
韩江林回避着杨卉火一般的目光,问,小卉,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卉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一层薄雾似的泪,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韩江林的脸,杨卉如玉的素手充满了女性的温柔,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韩江林贪婪地呼吸着。渴望一双温润的母性的小手抚摸他的脸,抚慰他脆弱的心灵,这是韩江林藏在心底的一个梦。现在,在他最为脆弱的时候,杨卉向他伸出了温柔的手,韩江林破碎的心重新愈合起来,一种温暖的情绪在心底滋长。
杨卉像一个妇人打量历尽磨难归来的爱人,像一位母亲打量久别重逢的儿子。忽然,杨卉扑进韩江林怀里,紧紧抱着韩江林,号啕大哭,叫喊道,江林,江林哥,我的爱人,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天柱折,地维绝,此时只有这个词能描述杨卉的惊心动魄。人遭遇危难,唯有对至爱亲人无时无刻的牵挂,才有可能积压如此强烈的感情。他感动地紧紧拥抱着杨卉,就像怀抱着任性的小妹,杨卉穿着冬衣的身体亲切而温暖。韩江林泪水涟涟,喃喃地说,小卉,小卉,别哭,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杨卉滚烫的嘴胡乱地亲着韩江林的脖子,凄楚地呢喃,江林,江林。韩江林的身体呼应着杨卉的呼喊,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脑子像悬挂在屋檐下的冰棱清冷透明。
杨卉仰着头,热烈的嘴唇紧张而欢腾地压在他嘴上,他被一股巨大的漩流卷了起来,身体酥软,化为一串串的气泡。肋骨一块一块地断裂,响亮的声音刺痛了他,他感到快要窒息而死,用力推开了杨卉。杨卉清秀靓丽的脸因爱情而涨得通红,乌黑的大眼睛在泪光中透射出奇异的光芒。她迎着韩江林的目光,热烈地说,江林哥,我爱你。
她的神情中透射出一股莫名的忧伤,使她显得如此凄美。韩江林似乎不愿意打碎她美丽的梦,重新拥她入怀,像大哥哥一样抚摸着她柔顺的秀发,安慰她,试图平静她失去理智的激烈情绪,心疼地叫道,小卉,我的妹妹。
杨卉说,不,我不想当你的妹妹,自从情窦初开,当你的爱人做你的妻子,一辈子守护在你的身边,是我最大的心愿,难道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韩江林说,小卉,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渴望亲情更渴望爱情的人,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爱情因朦胧而生,因透明而分,我们太透明了,不可能产生生死相依的激情。
这不正好吗?两碗清澈的水最容易融合,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相互敞开心扉,快乐而美丽地度过一生。
不,小卉,你对我的爱只是关心,是亲人之间的挂牵,不是爱情。
杨卉撅着性感的嘴唇,我爱你,江林,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和你厮守终生。
韩江林再次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想说什么,杨卉不让他插上嘴,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只有我能想办法救你,这几天我跑银行,跑扶贫局,跑纪委,重新核实了所有的账目,发现了镇里干部从中占有扶贫款的事实,为此得罪了镇里的领导,在南江呆不下去了,江林,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真的。
面对天使般的杨卉,他除了说谢谢,再也无话可说。
他凝视着杨卉的眼睛,认真地说,杨卉,这次磨难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如果要出人头地,如果要想有一番作为,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你想一想,一封简单的举报信就把我弄成这个样,以后能过安心日子吗?哪里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杨卉听明白了他的话,忧伤地说,江林哥,别说了,你一直就是一个有理想,要做大事情的人,我们没有什么后台,兰晓诗不同,她家是白云的大户人家,有钱有势,她又是北大的才女,能够帮助你在事业上实现自己的理想。
杨卉说了一句笑话,兰晓诗思想层次高,脑子灵活,现在南原办了一个策划公司,要想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她可是一位非常理想的贤内助,而我,只会精打细算做抄抄写写的账目,我只能是一个好母亲,在事业上帮不了你什么忙。
这番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韩江林一定觉得是对他势利行为的嘲讽,话从杨卉的嘴里出来,就有一种柔和的味道。他并不知道,在杨卉消失的那几天,杨卉担心兰晓诗是一时冲动,欺骗韩江林的感情。出于保护韩江林的目的,她亲自跑到南原呆了几天,既散心,同时探察兰晓诗的真实意图。她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到兰晓诗,和她进行了一番艰难的谈判,得知兰晓诗对韩江林的爱出于真情,她既欣慰又痛苦。欣慰江林哥获得了梦中情人的爱情,自己忍受失恋的痛苦,独自落泪。面对情敌,她强装潇洒,把照顾江林哥的任务正式移交给了兰晓诗。回到白云县城,她向财政局提出申请,调离南江镇,到大地乡任财政所长。前天,她的调动文件已经到达南江镇,准备办理移交手续到大地乡走马上任。
你爱兰晓诗,从少年时代起,她一直是你的梦中情人,江林,你爱她吧,好好爱她,我不吃醋,我真的不吃醋。
杨卉说这番话时,忧伤的泪珠儿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心上,他感到了疼痛。每一种选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获得同时意味着失去,他将永远失去杨卉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顾。他伸手擦拭着杨卉忧伤脸庞上的闪亮泪珠儿。杨卉重新投入韩江林怀里,江林,好好抱抱我,我从少女时代就渴望你的拥抱,渴望有一种水乳交融的肉体亲情,如果我放弃眼前的机会,恐怕以后没机会得到哥哥的拥抱了。
杨卉的身子哆嗦着,韩江林心疼地拥着杨卉。杨卉动情地用温润的脸庞贴着他,轻声说,江林哥,我把初吻给了你,你要了我吧,我给你生一个孩子。
韩江林震惊地捧起杨卉的脸,小卉,你疯了?
江林,我没有疯,亲近你,拥有你,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韩江林坚决地摇着头说,小卉,不行,我不能害你。
杨卉凄然一笑,江林,这是我的心愿,怎么是害我呢?江林哥,兰晓诗有妇科病,她不能生育,你知道吗?你既然要娶兰晓诗,就让我帮你生一个孩子,完成你的人生义务,好吗?
韩江林怔了一下,兰晓诗告诉他身体有病,并没有具体告诉他是不能生育的生理毛病,但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杨卉说,江林,答应我对你这个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要求,小时候哥哥总是很疼我,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我要天上的月亮,哥哥总是用双手捧着满手的月光送给我。
韩江林看着杨卉,严肃地说,小卉,把这种糊涂想法清除掉,我不能让你再受苦。韩江林是一个孤儿,深知缺乏母爱的孩子成长之苦,他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兰晓诗将来不能生子,他也不会后悔。人生如水,在不同的容器中也会保持平衡。顺着事物的自然发展,一个人的得失是相等的,不会因为存在而获得更多,也不会因为失去而缺失什么。
手机铃声像一把锋利的长剑插入了不断膨胀的梦幻,两人稍为冷静下来,心在战栗。韩江林轻声说,孙浩书记的电话,狐狸给鸡拜年来了。
杨卉说,接吧。
孙浩邀请韩江林吃饭,说要为他压惊,现在望江楼酒家等候。
韩江林看着杨卉,征求杨卉的意见。杨卉说,记得小时候韩叔说的那个寓言故事吗?一个人在黑暗里被人推下河里,当落水者还能从河里爬起来,第一个把手伸向落水者的人,必定是推他下水的人,唯有他才会如此关注落水者的信息。
意思是我的事情与孙浩有关?
杨卉微微笑,我可没有这么说,落水者爬上岸,如果他一生都在寻找冤家对头,说明他还没有从水里爬起来,这正是杀人凶手的目的,只有忘掉曾经遭遇的灾难,才能更好地向前走。
感性的杨卉原来如此智慧。
杨卉见他犹豫,说,你去吧,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既然选择了从政,最重要的一条要学会化敌为友,能够把两股力量合二为一,就能搭顺风船,老百姓不是常说,顺风只要两摇橹(顺风船只需要轻轻划,不需用力的意思)。
韩江林说,我去了,你呢?
杨卉推了推他,走吧,食堂也要开饭了。韩江林正要开门,杨卉忽然扑上来,双手吊在他脖子上,疯了似的狂吻着韩江林。韩江林傻了,胸口堵得慌,一团火在胸中狼奔豕突,他大叫一声,小卉。韩江林叫醒了自己,猛然推开杨卉。杨卉满脸桃红,低着头不知所措。韩江林的心在动摇,忽然产生了几分怜爱,轻轻抚摸一下杨卉的头,我走了。
杨卉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轻轻抽泣。韩江林迟疑了一下,打开门跳出屋,匆匆朝望江楼走。
唇间香吻犹在,清凉的寒风拼命地掺和进来,两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杯醇香宜人的鸡尾酒,韩江林产生了几许迷离的醉意。如果不是孙浩书记在等候,他一定会折回去,重新拥杨卉入怀。世俗的权威阻止了他的冲动,就像兰晓诗深厚的背景对他具有神秘引力那样,追求现实利益的功利心,使他放弃了一份真挚清纯,在漫长的人生暗夜随时可能温暖心灵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