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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复仇女神的战车(2)

然而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今天连买肉的人都那么少。那些穿高筒皮靴的人他不敢扑上前去抱,因为被踹的时候相当疼,于是还是盯牢那些温和低矮的棉鞋。穿这类鞋的人多半个性也是棉的,菩萨心肠。所以看到穿了棉鞋的,还是红彤彤的颜色,鞋头圆鼓鼓的,像在对他微笑,小刺儿瞅准时机扑了上去,两只断腕紧紧勒住那双鞋,叫道:“行行好!”

那棉鞋没有动弹,头顶传来的声线也很亲切:“饿不饿?”

小刺儿遂发觉整个胃都像在燃烧,然而还是吞了一下口水,吼道:“行行好!给钱买点儿吃的!”

话音刚落,那棉鞋动了两下,从他两只断腕的包围中解脱出来,代之以一个海碗,碗里放着两块蜜汁叉烧,他再也顾不得了,将脸埋进碗里啃咬起来。棉鞋还在旁边候着,没有一点及时抽身的意思。

等小刺儿从碗中抬起头来,高高仰着,方才看清棉鞋的主人——一个将自己裹成粽子一般笨重的高个子女人,长大衣毛扎扎的,戴一顶土黄的绒线帽子,浑身烟味,鼻头冻得通红。

“行行好!”

一想到钱还未讨到半分,小刺儿只得再次扑住这位好心人。

“要钱是吧?可以。不过咱得有来有往,我得从小哥儿你那里买件东西。”那女人一笑便露出斑黄的牙。

“这位大姐要买什么?”小刺儿也冲着她憨笑。

“你。”

女人指一指小刺儿,表情极认真。

3

要买小刺儿,就得和哈爷交涉。哈爷原名任常武,之所以得此诨号,皆因他讲话动不动便要自胸腔内逼出一声“哈”,这成了他的口头禅。哈爷原本系逊克县一个普通商人,因经营失败,无奈之下,便与五爷搭档做起了人口买卖,于是从县城到各个屯子,都有了他们的行迹。两位“生意人”捞钱之外也是有福享的,据闻五爷好赌,哈爷好色,所以五爷死之前逛的多半是潘小月的地盘,哈爷却是风月场上混得极熟,从风月楼到流莺拉客的暗巷,哪里都有他插一脚。

杜春晓由小刺儿领着,绕进菜市场深处。那里一幢废屋摇摇欲坠,里头更是臭气熏天,因窗子都钉了木条,大白天也是乌沉沉的。里头一个大空间,只胡乱铺了些被压实的稻草作床,几只满满的尿壶散放在草席边。小刺儿解释说,几个朋友都出去干活儿,所以没多少人在。而那些在的孩子,却自一片薄薄的墙壁那边传来“嘤嘤”的哭声。

“那都是才被领回来的,关几日便好了。”

小刺儿边讲边带她踏过那些混有浓浓屎味的草铺,在一个砖砌的楼梯口停下,说是自己上不去,让她自己走。她想也不想便往上去了,而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干净雪白的墙壁,马桶是隔在漆金屏风后头的,炕头烧得极暖,盘腿坐上去教人直想打瞌睡;红木洗脸架旁的方桌上摆着一台极气派的留声机,大张的铜喇叭上雕有馥郁的海棠花纹。哈爷歪在炕上,半眯着眼,抽一管石楠根烟斗,整个屋子都被上等烟丝渲染出类似麝香的气味。

“我们小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能去这么好的人家。哈!”

哈爷五十来岁,寿眉小眼,头发剃得精光,露出青白的头皮,右耳戴一只赤金耳环,身上一件夹里子的绸褂子懒洋洋解开了扣,露出一条金项链。那垂在眼角下方的眉尾为他勾勒出一脸的奸相,像足戏台上的丑角儿。

“哈爷,要多少钱您报个数儿,别忒狠啰。”杜春晓也拉开架子,大模大样讲起价来。

“哈!”哈爷慢条斯理俯下身,烟斗往鞋帮子上敲了敲,地上遂积起一小撮黑烟丝,“您这是行善积德的事儿,我又怎么敢报高价,做黑心买卖呢?只填上我抚养小刺儿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便可,两千大洋,不多要您的!”

“说到吃穿用度,也该是哈爷您给小刺儿吧?不是他打小被您折腾成残疾,在街上要饭,您哪来的舒坦日子过?”杜春晓当下便给哈爷脸色瞧了。

哈爷也不动气,还是笑呵呵道:“这位姑奶奶脾气倒是不小,不过都是生意嘛,不分贵贱,更是钱货两清的事儿。”

话毕,便伸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杜春晓遂拿出一卷票子,在哈爷跟前晃一晃,皱眉道:“还要多买几个,领我去看一看那些正哭着的吧!”

哈爷墨眉下那对眯缝眼即刻发出光来,提高声气道:“阿龙,胖子,带客人下去挑货。哈!”

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面相猥琐、穿黑夹衣、戴皮帽子的壮汉,表情还算和善,客客气气地将杜春晓迎了下去。刚下楼便见小刺儿在楼梯口等她,脖子仰得极高,表情急切,似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深觉恐惧。

杜春晓不由得心里有些刺痛,便对小刺儿笑道:“没事,你且在这里等,我再去挑几个便回来。”

小刺儿也不听,坚持跟着,木板下轮子转得“哗哗”作响。

那间传出哭声的屋子果然做成木头笼子的形状,四五个孩子在里边缩成一团,开门的当口有一点光漏进来,他们反而像受了惊吓,躲得更远,三个看起来像五岁以上的孩子均是蓬乱的长发,辨不出性别,好不容易才看清他们不是盆骨变形、半身歪斜,便是四脚萎缩,两只手鸡爪一般垂在胸前,背后高高隆起一个山丘;另两个像是不曾断奶的,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爬行,头颅大得出奇,拿眼白看人,转过身时才发现后脑壳像削平了似的。

见识到“炼狱”一般的场景,杜春晓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口鼻道:“臭死了!我要出去!”

实是再不逃,眼泪便要出来,那只名唤“往事”的黑手又自暗处伸来,擒住了她的喉管。婴儿的啼哭,伦敦阴郁的巷道,贵妇的汽车驶过贫民区时对乞讨的孩子视而不见的冷酷,目光淫荡的绅士与衬裙里散发尿味儿的妓女一道对着舞台上的女人大笑,那女人发出的号叫越是撕心裂肺,他们就越是兴奋……

她极想认清楚那只黑手的来源,它正缓缓爬过她的脖颈,在她耳边抚弄,往那只耳孔内灌入熟悉的低语:“乔安娜……”

她瞬间僵在这逼仄的记忆里,无可自拔。

扎肉和夏冰都对杜春晓带回来的小刺儿束手无策,尤其是扎肉,听闻买这样一个“废人”还花了巨资,当下一蹦三丈高,骂道:“姑奶奶你疯啦?带这么个孩子回来,你当真养他一辈子呀?”

“且想不到那么多呢。”杜春晓确是心里没底,只又不肯服输,于是低头向正泡在澡盆子里的小刺儿道,“既然我买了你,今后你就得听我的,你也不必管我叫娘,称姐姐便是。”

小刺儿当即领悟,高声道:“姐姐!”

正替小刺儿搓身的夏冰被他这一叫,倒是笑了:“未曾想这孩子还挺机灵。”

“不机灵便要挨饿。”她看着小刺儿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小刺儿,在我这里不想挨饿的话,倒是不必出去讨饭,只需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姐姐请说!不过,小刺儿晚上要吃蛋炒饭!”小刺儿竭力仰着脖子,不让自己的脸淹进洗澡水中。

这一看似正常的举动,却让三个人都不由得笑起来。

“成!就蛋炒饭!”夏冰爽快答应,先前因杜春晓自作主张买了个“麻烦”带出的不快也早已烟消云散。

“小刺儿,你今年几岁?可记得爹娘?”

“不晓得,五爷说岁数用日子来记忒麻烦,所以小刺儿爱说自己几岁都成,最好是千岁千岁千千岁。小刺儿也不记得爹娘,懂事儿起就是五爷带着的。”

“会数数不?”

“会!这个哈爷有教,交账的时候用。”

“可数得出至今有多少跟你一样的娃娃被拐进来,又被卖出去了?”

小刺儿想了好一阵,眼珠转了几圈,才答道:“小刺儿没数过。”

“那五爷和哈爷买卖的那些娃娃,都是多大的?”

“都不大,抱着的,能哭的娃娃。”

“像你们这样的,一个也没卖出去过?”

“没有。”小刺儿斩钉截铁道,“听阿龙哥讲,像我们这些天残地缺的,傻子才会买去!可是,小刺儿会看人,姐姐绝对不是傻子!”

“嗯,说得对。这位姑奶奶绝对不是傻子,还比傻子更要强些!”扎肉借机嘲讽了一把。

杜春晓竟破天荒地没跟他计较,反而问扎肉:“那件事可打听出来了?”

“急什么?该来的自会来。小叫花子都来了,还怕别的有什么不会来?”

扎肉突然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4

“娘来了!!娘在这里!!!”

潘小月涕泪滂沱,悬崖底下的云雾正缓缓上升,她隐约感觉很快便可以踏在雾上,走到对面去,那里有虎子的啼哭正在召唤她。背后的松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眨动,那些眼睛的主人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白色翅膀形如蝙蝠,张得笔挺,在树间冲刺、回旋,很快便要飞出树林,向她追来!

她只得急急看向崖底,所幸云雾已经没过脚背,柔软如酥糖。

“娘来了!娘在这里!”

悬崖对面的那个矮矮的黑影仿佛是命中的最后一道光,看不清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是良知、希望、未来,抑或其他重要的东西,能将她浑身的罪恶洗涤干净。

于是她急急踩上去,脚下果然空了,随之整个人猛然下坠,想呼救,却只张嘴发不了声,只能任凭自己在静默中坠落……

眼看快要落到崖底,身体并未有凌空飘浮的感觉,疾速往上蹿升的岩壁、栖在断裂枝头的秃鹫皆用冷冷的眼神目送她的落体。

不要!不要!

她终于在惊恐中睁眼,身子也停止了扭动,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大声喘息,床单与棉被都已被汗水濡湿,壁炉仍是冷冷的,不见一点火星。扎肉那颗顶着鸡窝乱发的头颅很快挡住吊灯与她对视。

“怎么啦?做噩梦?”

扎肉挠头的姿势让她觉得厌烦,于是起身掀开被子,一声不响地走到壁炉边欲找火柴点燃取暖。他却上前来将她的胳膊环住,挤缩在扎肉眼前的是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小腹上那数道散射状的“闪电”,匍匐在白皙却松软的肌体上。他记得偷看杜春晓给阿巴洗澡的时候,在那哑巴腹部见识过类似的纹路,只是更浅淡一些。这个瑕疵在他们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关系里显得并不重要,虽刻意了些,却也是体贴的。

“进被窝里来,外头冷!”

他见她赤身裸体,便有些不舍。虽然两人之间没有“爱情”那回事,肉体交缠却是事实,期间那些羞于启齿的默契互动,在干柴烈火之后却必须是要停止念想,抑或假装不去念想的。

“扎肉,胸口那个,疼么?”她觉得刚刚态度有些生硬,便略略找了话来讲,勉强算是讨好。

他亮了灯,看自己胸口的蝴蝶,愈合的疤痕晶莹得异常诡异。当初靠削割肉体缔造的美,再怎么精致也终有一些触目惊心。

“疼?早过去了。”他披上长及拖地的棉睡袍,缩着脖子跑到壁炉边,与她一同蹲下,模样有些像谄媚她的天真家犬。

“一般男人家,刻条龙倒也说得过去,怎么刻的是只蝴蝶?够母的。”这图案每每迫近她时,便有一股痛感自心底涌出,教她又爱又恨。

他挺起胸膛,炫耀一般晃动身子,笑道:“爷大好男儿的风采,你也见识过了,谁敢笑话爷母,看爷怎么收拾丫!”

她想笑,却又忍下来,表情也跟着柔和,有了普通妇人的婉转与乐观,那是扎肉从前不曾见识过的潘小月。

“她叫什么?”她摸抚他胸前那只自血肉中破茧的肉蝶。

他偏了一下脑袋,似乎想避开这样的问题,却又下定决心一般,嗓音也因沉入往昔深处而变得模糊喑哑:“你知道青云镇吗?原本我是在那个穷镇上长大的,后来因时常闯大祸,活活被爹娘打出镇去的。你也晓得我干的营生,保管是有今生、没来世,下地狱十九层也是注定的了。所以我对成家这回事也便死了心。直到有一回,跟几个搭子在南京设局,给一只‘大羊’下套,是个做宝石生意的富家子弟,成日只知道喝花酒,生意也蚀老本,仗着家底厚,竟也过得逍遥自在。他家里有个原配夫人……”

讲到这里,扎肉不由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一些倾诉的勇气,潘小月也不由靠上他精壮的肩头,给予鼓励。

“那个女人叫巧蝶,我与那只‘羊’结交的辰光去他家里吃过两次酒,当时直觉不过是个性格阴沉的妇人,长得也不算好看,只能说相貌清秀。我们原来的打算是,买通他的鉴定师,用一批假宝石跟那废物做生意,待交易完成后,再将他骗去妓院快活,中间点一把火,趁乱将假宝石带走,做成混乱之下被废物自己弄丢的假相,神不知、鬼不觉。孰料,那天不知为何,那废物居然在去妓院途中先折回家中,将假宝石先安置了。计划有变,我只得硬着头皮潜入他的公馆,意欲把假宝石带出去。可惜,做老千与做贼毕竟也是两回事,因动静不够轻,到底被巧蝶撞了个正着。本来,我必须杀人灭口,可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巧蝶拿着那个装假宝石的箱子,就站在我跟前,求我带她走。不晓得为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便再也拒绝不了。此后,巧蝶便跟着我,而报纸上的新闻登出来,也将她写成见财忘义的毒妇,卷了夫家的钱跟不知哪个情夫私奔了。警察四处抓的人,不是我与那几个搭子,竟是她这个弱女子。我带着巧蝶,一路从南京逃到苏州,再到温州,往四川方向逃去。一路上都是巧蝶的通缉告示,她到底还是在一间荒郊客栈被认出来,于是那废物与巡捕一道气极败坏地上门来逮我们,我们逃到一个废宅子里,将门封得严严实实,他们进不去,便用火攻,要把我们熏出来……”

扎肉眼眶泛红,声音随之哽咽:“当时已是走投无路,我为了护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碎木片扎在胸口上,出了许多血,当下昏死过去。待醒来时,却见自己身处地窖,还被裹上了湿毯子,巧蝶却不见了。我发疯似的找她,却不见踪影,直到看第二天的报纸才知道,安置了我以后,她自己爬上老宅的房顶,纵身跳下……”

潘小月握紧了他的手,他似乎还沉浸于过去,整个身体都在震颤。

“据说,巧蝶跳下的时候,浑身是火,头发都烧着了,风一吹,整个人熊熊燃烧,像凤凰涅槃,她跳下之前,还大喊:‘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

“扎肉,未曾想你还有这样的过去。”

“你若不问,我怕是永世也不会再提。”

“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她问得有些任性。

他沉默不语,只看那上蹿下跳的炉火。

“扎肉,今后你莫再四处闯荡了,就跟着我。”她将一只耳朵紧贴住他心口,那颗心跳得突突的,似乎还有诸多情绪要发泄,却又开不了口。

“我在这里能做什么?除了骗,就一无是处了。”他唇角浮起苦笑,“待我还清了债,你怕是赶我都来不及吧。”

潘小月扁一扁嘴,轻轻在他的“蝴蝶”上掐了一把,道:“你若想还我债,倒也容易,待过几日,我将赌坊最大的生意交予你来办便是了。”

“还是不要,姑奶奶。”扎肉连连摆手,“怕是越做欠的债越多,跟姑奶奶你谈交易得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又是什么放屁的话?我偏要你来做,不做不成!”

她眼神迷艳如猫,已醉在扎肉的悲情往事里了,却丝毫不让对方触碰腹部那几道“闪电”的来由。有秘密的女人,总要较天真少女占便宜一些,男人要么不爱她们,要么爱死了她们。

次日清晨,扎肉便哼着扬州小调在杜春晓跟前得瑟,小刺儿笑道:“肉哥是捡到元宝了吧?这么高兴!”

“他自打吃上软饭之后便是这副德性,甭搭理他!”杜春晓不冷不热地讥讽道。

“好!姐姐,这可是你说的!”扎肉遂转向夏冰,道,“这位小哥,你来评评理,如今咱俩到底谁是光吃不练的主儿?你的女人大手一挥就丢出去两千块,不但什么线索都没捞着,还带了个拖累回来……哦,小刺儿,哥这么讲你可莫往心里去啊。”

“小刺儿不往心里去,只要肉哥晚上请小刺儿吃刀削面就成!”小刺儿兴奋地仰着脑袋,看起来确是没往心里去。

扎肉当即不再搭理小刺儿,继续道:“小爷我呢,嘿嘿……虽然也是花了点儿本钱的,不过到底还是打听到大事儿了!”

“你是讲那咱们去不到的赌室,你拿到通行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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