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谁个在崖畔上给人唱哩,给人唱还把黄土土扬下来。
谁个在院墙外给人唱哩,给人唱还把酸枣枣扔过来。
谁个在窑门口给人唱哩,给人唱还把纸蛋蛋丢进来。
谁个在战场上给人唱哩,给人唱还把红星星捎回来。
三十
一声声,由远而近的信天游,说明一个传奇正在接近,我的陇东黄土地,正在接近我的父亲,我是一只灯蛾的儿子,我的父亲曾经在黑暗中。像一只灯蛾,寻找光明,就是说,在一个传奇中父亲,通过黑暗后来看见了我,而我通过光明。
后来看见了父亲,父亲是一家的点灯人,而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是一家守灯的人民,生我养我的陇东,也是一块浴血的红土地,她的身边就是陕北,一首信天游在陇东唱起。
在陕北落地,陕甘两省的这两个地方,被一首首红红的信天游,紧紧连在一起。
我的父亲,16岁就参加革命,是一个武工队扛大刀的人,同时为了养家糊口。
也为了发展经济支援革命,父亲制造了一种飞马牌纸烟,一个人冒着枪林弹雨,奔腾着从陇东贩往延安,当时的那些大人物。
都吃过我父亲造的纸烟,从小到大,每每想起当时延安的那些大人物,叼起一根纸烟的样子,我就激动不已,我就会对父亲肃然起敬,就会为我们一大家人而自豪。
我想那些决定人民命运的大人物,通过我父亲的一根纸烟,不知考虑了多少重大问题,而这时我也会。
郑重其事地点燃一根香烟,思考一些事情。
三十一
那时候,陕北和陇东,这两块连在一起的地方,像两块连在一起的补丁。
缝在陕北人,和陇东人的心上,那时候,陕北人给陇东人说。
给膝头补一块吧,长久跪着的地方,肯定有伤,那时候,陇东人给陕北人说。
给肩上补一块吧,骨头最硬的地方,还要扛枪,那时候陕北人给陇东人说,给胸前补一块吧,迎着敌人的地方,要挡死亡。
那时候,陇东人和陕北人说,让每个人都补一补吧,山河破了,就得一块一块补上。
三十二
本来,天下就乌鸦一般黑,未曾想天下,还闹起了未曾遇过的大饥荒,1927年西方的《纽约时报》说,在世界东方一个叫中国的地方,人民雪上加霜。
这一年的夏天,黄土高原用一片死寂,先后迎来了两个蓝眼睛朋友,其中一个叫斯诺,其中一个叫艾黎,他们替世界看见了一个人间地狱。
他们眼前的情景,让他们的笔不听指挥,使他们的心抖动不止,也是这一年的这一个夏天。一个风尘仆仆的陕北人,在一个黄昏步履沉重地,走进陕北保安县的一个村子。
第二天这个地主的儿子,先带头给佃农免税,然后又带领一大批穷人抗租,他一会儿陕北,一会儿陇东。
和水深火热中的穷人,抱在一起,很快,整个黄土高原,人民传递着一个好消息。
一个好消息被人民口口相传陕北出了个刘志丹,陇东来了个刘志丹。
三十三
人民的刘志丹,人民叫他老刘,英俊细瘦红扑扑的脸,常常带着微笑。
对人十分和善,人民的刘志丹,不但嗓门洪亮,能言善辩打仗,还很勇敢。
敌人一听到人民的刘志丹,就会闻风丧胆,人民的刘志丹,平时没什么嗜好。
不赌不嫖也不贪,只是喜欢抽烟,人民的刘志丹,抽的当然是好人抽的旱烟,不是坏人抽的大烟,人民的刘志丹。
在陇东南梁保存了一大把火种,然后又壮大了陕甘根据地,为革命守住了一个摇篮,让长征回来的红军,有了一个落脚点,人民的刘志丹。也是一个明亮的灯盏,人民的刘志丹,一生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人,已经被自己的人陷害,光明磊落的刘志丹。
还找自己的人报到我来了,人民的刘志丹。
以为这样会让自己的人,放下重重疑心,但是人民的刘志丹。
这次想错了,自己的人,不但关起了刘志丹的人,还关起了刘志丹的马。
刘志丹的人和刘志丹的马,亲如兄弟形影不离,自己的人担心,人民看见刘志丹的马,却看不见刘志丹的人。
自己的人害怕刘志丹的人,和刘志丹的马,更害怕刘志丹的人民,押赴刑场时自己的人,给人民的刘志丹头上套了个布罩,如果不是人民的刘志丹一声咳嗽,被街边刘志丹的人民听到,那次人民的刘志丹。
就被自己的人干掉,人民的刘志丹,忠诚的刘志丹,后来东渡黄河,第一个杀上抗日前线。
一匹战马一支快枪,一帮陕北陇东好男儿,奋战沙场,人民的刘志丹,悲壮的刘志丹,死时一无所有,只有一支手枪,和一匹战马,还再三叮咛送给需要它们的人。
人民的刘志丹,死后所有的遗产,就是一团灯火一样的精神。
留给人民照亮取暖,人民的刘志丹,陕北的刘志丹,后来魂归故里,从此一个县的人民,名字都叫志丹。人民的刘志丹,爱抽烟的刘志丹,因为没有了烟抽,死后肯定不能安息,所以一直到几十年后,他的遗像前每天,总是燃放着亲人祭献的一根香烟。
三十四
小米,小是小,但仇恨却熟透了。
小米,一粒就能让一支步枪吃饱,小米,一粒就能把一个鬼子撂倒。
三十五
东方红太阳升,陕甘出了个刘志丹,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陕北人和陇东人,先是看见了一个刘志丹,然后看见了一个毛泽东,黑暗中毛泽东和刘志丹。
是眼前的两盏明灯,都是人民的大救星,那时候,中国有个延安,延安有个枣园,白天枣园的枣比灯红,夜晚枣园的灯比枣红,一颗红枣一颗心,一颗红心一盏灯,枣园里的红灯和红枣。
一起一天一天,把一道道山川映红,那时候,延安有一座宝塔山,宝塔山上站着一个宝塔,笔直的宝塔像一个大个子人,虽然炮火连天。
大个子从来没有下过山,因为站得高看得远,大个子在黑暗的夜空,高举一盏红灯,给夜空下所有的人照亮迷津,并让夜空下所有的人,通过无限的黑暗,看见自己的身影,今天所有的人。
一想起宝塔山一看见宝塔,就知道那个大个子,其实就是当时的领袖毛泽东,就是当初踏上南湖那只木船,十四个点灯的人中,一个点灯人,就是井冈山上那个长头发的毛泽东。
就是带病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然后又从哈达铺一路举着一盏红灯,转战陕北的毛泽东,就是后来在天安们城楼上,高呼人民万岁的毛泽东。
三十六
一孔窑洞,一张口就唱了出来,一把铜号,一张口就唱了出来,一支步枪,一张口就唱了出来,一条黄河,一张口就唱了出来。
三十七
有个战士,在陕北的瓦窑堡,为挨冻的延安伐薪烧炭,每一个日子,都是热火朝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这个战士手搭凉棚。
看见曙光就在前面,幸福已经不远,欢天喜地的战士,心急的战士,竟然把自己也当成一根木头。
装进红红的炭窑,烧成一截黑黑的木炭,战士的炉火。
一眨眼映红了天边,在战士隆重的葬礼上,领袖将一篇滚烫的《为人民服务》,动情地捧在自己的胸前。
在纷飞的炮火里,向全中国讲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死得比泰山还重……这是一个领袖与一个普通战士的对话,这是一个生者与死者的对话,当然这也是历史。
与今天的对话,这个战士,后来被他的领袖和人民,当作火焰的种子,永远贮存。
三十八
这半辈子,我究竟去过多少次延安,已记不清了,但延安的一张老照片,却让我一直记在心间,我经常一个人站在照片前,屏住呼吸看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姑娘,如何在一阵阵的炮声里。
埋头纺线线,我直想把小姑娘抱在怀里。
放在我的腿上呵一呵,小姑娘一双小小的小手。
给她讲今天七岁的孩子,整天在干什么,那辆纺车已经很累了,但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累,我听见纺车的骨头吱扭扭在动,我没听见小姑娘浑身上下,吱扭一声。
六七十年前就已七岁的小姑娘,应该是我真正的老前辈呀,像我的母亲在自己,还很嫩很嫩的童年,就替我扛走了许多苦难。
这一张老照片,是那段历史一块记忆的碎片,它让我看见了一个七岁的中国人,我的一个前辈如何在昨天憧憬今天,如何做一盏红灯的捻线。
三十九
其实早在解放区,陇东人和陕北人,就已感受到沐浴光明的解放,和享受自由的解放,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那时陇东的华池县,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女子封芝琴,她自己为自己的婚姻做主,嫁人时嫁给了自己想嫁的人。
这个封芝琴,与后来电影里的那个刘巧儿,是同一个人,封芝琴就是刘巧儿,刘巧儿就是封芝琴,不过封芝琴,是一个被一盏灯从内心照亮的女人。
而刘巧儿却是一盏,把许多女人从内心照亮的灯,如今封芝琴和自己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