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不再紧张，音色也渐渐圆润起来：“放假回家，我看到弟弟卷子上触目惊心的红叉子，忍不住冲他发火。而爸妈只说他没出息，一点不像姐姐。我只顾给他补功课，没问他在寄宿学校是否开心，没注意到他手臂上有被烟头烫伤的痕迹，没理会压在玻璃板下的美术比赛奖状。是的，他喜欢画画，作业本和卷子上布满涂鸦，花去所有零钱买漫画书。他画过我，一脸凶相，却实在传神。可我从不承认他的天赋，只说那是逃避学习的借口。他的成绩每况愈下，竟然提出放弃中考，要去美专学画。而我正保送就读研究生，无法接受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不再是与我同心的小圆圈，我们变成了两个相切的圆，只有一个小小的切点相连。全家用高昂的择校费把弟弟逼进高中，他变得自闭，在师长的责骂下偷着画画。我忙着凑学分、实习、找工作，在北京寻找立足之地，早已不给弟弟写信，一问成绩就争吵，索性几个月连电话也不打。唯一的切点消失，我们成了两个独立的寂寞的圆。直到有一天……”
还剩一分钟，伊诺哽咽了片刻，定住神说：“探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几个辍学的小青年欺负他多年，劫钱、抢他的新球鞋和手表，动辄一番殴打，如果他告状就会惨遭报复。那天，他们在网吧往他脖子里吐痰，他忍无可忍了……一念之差，万劫不复。他的眼泪在稚嫩的面颊上流淌，问姐姐你当时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为什么不劝住我？我们在同一刻感到锥心之痛。他已经长得太高，再也不是我怀中的小天使，可他依然是我的小圆圈。本是同心圆，是我丢弃了他。没有他，我的圆就是个空白。他在狱中忏悔，我用余生思过。即使他失去世间一切称谓，仍有一个永恒的身份--我的弟弟！”
4
新房装修好了，苏枕和爷爷奶奶一起搬了家。姑妈全家来庆祝乔迁之喜，做了丰盛的晚餐。伊娃在奶奶怀里打滚，苏枕给它喂了块牛肉。
姑父端起酒杯感叹：“这屋子什么都好，就缺个女主人。”
威威对苏枕说：“小吟姐不是跟尘宇掰了吗，哥你快上呀！”
姑妈试探性地问他：“有戏没？你不会死心塌地跟那个秦伊诺好下去吧？”
提起伊诺，苏枕猛然想起今晚直播“天音杯”决赛，冲到客厅打开电视，伊诺正好亮相。姑妈把碗筷重重撂在桌上。
伊诺演讲完毕，全场超乎寻常的寂静，随后掌声雷鸣，镜头扫过一个个泪花闪闪的观众。
苏枕既难过，又感动。他以前总觉得伊诺不了解自己，此刻才发现他对伊诺的关心也远远不够。他们为了所谓的事业疲于奔命，都不曾安静地坐下来聊聊天，分享彼此的成长经历。
下一个出场的选手是张月影，长发飘飘，自信满满。
姑父端着碗走来，饶有兴致地坐到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威威也跑来凑热闹：“月月根本不需要参加这种弱智比赛，她本来就是最有魅力的主播。”父子俩显然都是张月影的粉丝。
主持人请张月影抽题。她并没有动，郑重说出了让全场震惊的三个字：“我放弃。”
主持人难以置信地说：“我没听错吧，你已经闯到最后关口，胜利在望呀！”
张月影说：“刚才听了伊诺的演讲，我很感动，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竞争对手。她用真挚的感情讲述真实的故事，就像奥普拉的脱口秀一样，让人感同身受。当然，她最出色的表现是能够因势利导，把负面的消息一下子就化解了，作为一个主持人，这是最难能可贵的。所以我决定退出比赛，以观众的身份，为她投上一票！”
主持人问：“那你不为自己感到遗憾么？”
张月影微眯左眼，俏皮劲儿又上来了：“我已经享受了参赛的过程，见识到各路神仙，何憾之有？”
主持人说：“那在你离开舞台之前，还有什么心愿？”
张月影笑道：“我想抱抱伊诺。”说着，她款款走到伊诺面前，给她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苏枕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影子永远那样潇洒率性，让人捉摸不透。
5
Instant服饰展在巴黎凡尔赛门展览中心开幕。苏枕从没想过，自己的作品会登上这座艺术之都的高雅殿堂。他对法国的感情很复杂，既爱慕又畏惧，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梦中情人，投入其怀抱时仍然感觉虚幻。《兰波诗集》是他读过的第一本外国诗歌，《两小无猜》是第一部触动他心弦的电影，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法国的艺术。这里是他挚爱的莫奈和雷诺阿的故乡，是他崇拜的时装设计师集聚地。更重要的是，法国还诱拐了他的母亲。在巴黎街道上漫步的时候，他总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迎面而来的华裔中年女子，甚至幻想母亲会来参观服饰展。
苏枕在开幕式上代表展会全体设计师演讲，跟Instant集团总裁斯密特先生合影留念。稍后的庆祝酒会上，闪光灯亮个不停，媒体争先恐后地采访他。对于一个新出道的华人设计师来说，算是受尽荣宠。不过在他眼里，欢呼和掌声就像啤酒泡沫，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骨子里的寂寞感，因为他的成功缺少所爱之人的分享。
中式展厅的主题为陶韵霓裳，共有23件成衣展品，青花套裙、斗彩夹袄、玻璃白晚装、美人醉唐装……古香古色，如临仙境。苏枕最钟情的是茶叶末真丝旗袍，比普通展品小一号，典雅婉约。为了达到理想的色泽，苏枕一度快把自己搞疯了，也要把面料师逼疯了，调制了数十种染料，偏黄则腻，偏青则冷，偏绿则怯，最后用改良的制釉秘方做成底色，再织入金线，远看茶色古朴，近观晶莹闪烁。苏枕亲手在领口缝制了三颗珍珠盘扣，锦上添花。
这件旗袍的成本不是最高的，但极引人注目，曾被展会负责人选中参加法国夏季时装周表演，被苏枕拦了下来。展览期间，有位来自比利时的富商欲出5万欧元买下这件旗袍，也被他一口拒绝。旁人不理解，只有苏枕心里清楚，这件旗袍从构思到成型，是为孟小吟量身而作，他甚至不能忍受模特穿它。
吴总专程赶来给苏枕庆功，还介绍他认识了法国ESMOD高级时装艺术院校的教授雅克。雅克细看了每件展品，评价苏枕是个女人通。
吴总笑道：“每个好的时装设计师都是女人通吧？”
雅克很认真：“不一定。苏枕设计的衣服看上去有主人，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象某个女子穿它的样子，也许这就是服装的灵魂。”
苏枕想起窦可说过他设计的衣服都有情绪，对这位教授顿生亲近之感。雅克不像一般参观者只说好话，反而提醒他：“你的作品或多或少有自怜情绪。你应该多出去走走，把心打开，广交朋友，享受生活，否则难成大器。”
苏枕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会报考ESMOD学院。”
雅克挑挑眉毛：“为什么不呢？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在我们学校进修的学生最大年龄有六十多岁的。”
苏枕豁然开朗。他既不想继续做广告，又没法跟窦可开公司，为什么不去深造呢？业余可以成为专业，梦想可以变成现实，只需要一个念头，一点勇气。
6
比赛分数现场公布，秦伊诺以3.5分的绝对优势获得首届“天音杯”主持人大赛冠军。镜头聚焦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特别是张月影的退出，让她出乎意料，也多少有点失落。
走进后台，等候多时的徐昌郡将她拥入怀中，献上一束娇艳的红玫瑰：“天音女神，你征服了全场观众！讲到最后一句，连调音师都在抹眼泪。”
伊诺抚弄着花瓣说：“我只关心你的感受。”
“你刚提起秦天冲时，我差点崩溃，简直不敢往下看了。渐渐地，观众都融入了你的故事，我也有兄弟，能体会到那种复杂的感情。”
伊诺嫣然一笑：“胸衣勒得我喘不过气，粉底快被灯光烤化了，我得去更衣。”
“我等你，晚餐都订好了。”
伊诺勾住他的肩，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其实，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家睡觉，可她不好意思扫他的兴。
晚餐在罗马湖畔的玫瑰园。伊诺穿件宽松的民族布衫，简装素面，用一只大卡子把头发夹在脑后。从徐昌郡热切的目光中，她感觉到他的激情在迅速升温，所以不用像从前那么费心打扮，谈吐也自如多了。
徐昌郡问：“你弟弟真的酷爱画画？”
伊诺冷笑：“除了网络游戏，我从没发现他有任何爱好。”
徐昌郡一愣，笑道：“我没看错你，咱们是同类。说正经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支持你吗？欣赏你的天赋，喜欢你的才气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诚心想让你进入我们徐家的门！我煞费苦心，你却躲躲闪闪，甚至没有明确答应我的求婚。”
伊诺手中的叉子掉到桌上。
徐昌郡用竹签挑出海螺肉，慢慢放进嘴里：“还放不下苏枕么？我不介意他做过你的男友，毕竟你们认识得比我早。不过事到如今，是不是该把他从心里拔出来了？”
伊诺抱住双臂：“我吃饱了，有点凉。”
徐昌郡说：“我带你去个温暖的地方。”
伊诺说：“今天不行。”
徐昌郡想了想，说：“那我送你回家。不过，别让我等太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