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猎狼的微笑
爱尔兰群狼在打围成功后，面对着魂飞丧胆的羊群，便会暂时收敛起残忍的兽性，用追逐、挑逗等嬉闹手法，友好地将自己的猎物杀死。绿岛上的政治犯，仿佛也成了爱尔兰群狼围猎的群羊。
登上绿岛后，政治犯们首先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这里的管教人员脸上的凶相少了，说起话来甚至带有几分和气；即使那些威严的哨兵，只要你不超越警戒线，他们对你一概视而不见。管教人员的一些行为，令被捕的中共地下党员和解放军俘虏都觉得惊异。在政治犯编队分组之后，管教人员分头找在押犯人谈心、对话，了解个人思想，征求个人意见，在中队指导员的说教和鼓动之下，管教人员还与犯人展开了结对子、交朋友活动，将苏俄的攻心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人为的春风细雨，代替不了制度的严寒冰霜。在这里，强制是贯穿的主导，限制是始终的必然。从劳动、整训和操练，到学习、娱乐和体育，一切都是无条件的，一切都是必须的。在剥夺了自由，丧失了主动的前提下，政治犯们才能呼吸到一丝宽松、和谐的气息，这丝气息尽管是缺氧的，两权之下，也能给得犯人们些许的慰藉。
孤悬海外的绿岛，许久以来是神秘的、鲜为人知的，但随着朝鲜战争的平静，绿岛也收入了美国人的视野。1953年7月25日，板门店的三支签字笔，痛苦地插进了蒋介石的心里；盼望着朝鲜战争扩大化的蒋介石在幻觉破灭之后，不得不接受美国人防务条约之外的一些附加条件，山姆大叔也趁机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了半奴役状态的国民党当局。他们的3000名顾问渗透到了国民党军队的连排单位，同时还把势力延伸到了与军队有关的所有部门。绿岛因为属于军队管辖，美国人也不会等闲视之的。就在“板门店协议”签字不久，美军驻台湾总顾问蓝钦飞到了绿岛。为了迎接这位美国主子，绿岛新生训练营进行了精心的准备，他们修建了草坪，添置了娱乐器材，请来了摄影师，拍摄了大量美化集中营的照片，设立了专门的展览橱窗；除此之外，他们精挑了部分政治犯，组成了“模范新生分队”，以专门应付蓝钦顾问。享有“政战奇才”之称的蓝钦顾问，不乏美国人的执拗与奇思，落地绿岛后，他并没有接受国民党军方的一番心思，特地挑选在国民党看来是“顽冥不化”的政治犯进行探问。辅仁大学毕业的黄新宇成了蓝钦的座上宾。蓝钦对黄新宇说：“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发现你是哲学系的高材生，我愿意从哲学的角度，跟你探讨一下绿岛的人权保障问题。”
语锋犀利的黄新宇意味深长地说：“顾问阁下，您不觉得跟一个囚徒谈人权有些滑稽吗？”
“No！”蓝钦矢口否认道。“所谓的人权保障，是一个有条件的命题。即使在糟糕的阿尔卡特拉斯岛，我们美国人也要向在押犯实行最大的人权，一切积极地表现，与你所处的绿岛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顾问阁下，”黄新宇不无讥讽地说，“面对阴暗的监狱文化，您能用明媚的语言表达一个明媚的主题，确实令人yearning（向往）。不过回笼到你的起始之意，可就令苏格拉底大伤脑筋了，因为在古希腊的哲学里，最鄙视的就是对信仰叛逆者的杀戮和囚禁，没有了信仰的自由，何谈人权的保障。”
蓝钦不经意地一笑，对他说：“年轻人，你让我看到了古罗马广场的神奇辩士，但我必须阐明的是，这里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糟糕，至少没看到让人头疼的中国式的野蛮。”
“表现和表演，无论哲学上还是现实中，都有不同的注释，请您相信。”黄新宇仰着头说。
“哦，年轻人，记得黑格尔有一句话——存在即合理，尽管这里有许多令您不满的地方，但请您相信，它会在你逐步的满意中逐步地改善的，请相信我这个小老头。”
黄新宇摆出一副不恭的姿态，斜着身子对蓝钦说：“顾问阁下，您的固执和您的自信，是不是在向我显示这样一种态度：您的判断是准确的，这里的一切是令您满意的。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来约见我这个顽固分子呢？”
对黄新宇的态度，蓝钦不以为然，他的一双蓝眼睛望着这位倔强的年轻人，安抚道：“年轻人，恐怕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事物的发展也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那我可就要振臂高呼——阁下您，万岁！”说到这，黄新宇用挑衅的目光扫视着对方：“如果阁下再增添一点基格博士的思维，那我就会喊您万万岁了。”
“基格博士？”蓝钦晶亮的眼珠闪动了一下。“您是说瑞士的基格？”
黄新宇点点头。
一丝回忆的意味，袅袅地缠绕在了蓝钦的眉头，他情不自禁地说：“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我们英美等国的1500多名杰出人才在中国大陆神秘失踪，是基格博士的伟大发现和勇敢斡旋才保留了他们的性命。年轻人，这一牵动了美国两位总统的事件早已过去了十多年，你的突然披露，确实令我震惊。”
黄新宇抱起双手，沉思道：“山东潍县，胶济线，那个糟糕的地方，应该是我老师的心痛。通过我老师，我认识了勇敢智慧的基格博士。”
“你老师？”蓝钦问。
“是的，恒安石。”
“哦，那个神父的儿子。一个天才的社会活动家。”蓝钦的无意评语恰恰验证了历史的轨迹，1981年，年逾花甲的恒安石成为美国驻华大使。当然，这是后话。
美国人激动起来，黄新宇却平静下来。他娓娓地讲述道：“我在辅仁附中曾上过他的神学课，他的汉语令许多中国人汗颜。1941年12月，他与奥运冠军埃里克、蒋介石的美国顾问雷振远一同被关进日本人的潍县集中营，基格博士作为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在调查日本集中营的人权保障现状时，是他与我的老师恒安石密切协同，迫使监狱方进行了一次有条件的角色置换，才为在押犯人赢得了更大的自由和平等。”
“角色置换？”蓝钦兴趣盎然。
“对！”黄新宇说。“也就是一队在押犯跟一队管教人员，置换一天角色，于体验中感受对方，这对最大限度地保障犯人的人权是大有好处的。”
蓝钦沉思着，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摆了摆手，让黄新宇暂且离去。
第三天，在蓝钦的坚持之下，一队管教军宪抬着筐篓，迎着狂风，来到了波涛汹涌的海边，他们像在押犯人那样，从海水中搬运沉甸甸滑溜溜的咕咾石……当天夜里，蓝钦并没有对军宪的行为进行任何评点，他只做出了一个提议：食堂加餐，上威士忌，在押犯与管教军宪共同一聚。
从此，在押犯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有所下降了……
13、天朝美餐
囚徒们的头号问题是什么？
自然，那就是吃饭问题！
绿岛集中营兴建之初，生活问题确实成问题。那时节，台湾政权风雨飘摇，压力很大。一个小小的岛屿原有人口610万，猛然剧增到810万，加之岛内灾害不断、库存有限，粮食供应极为紧张，美国人为了给蒋介石输血打气，紧急援助了大批救灾粮，这些粮食有济州岛的战略储备、也有冲绳岛的日军库存，但大都发霉变质；由于台湾军政山头林立，派系复杂，在物资统配中，当局不得不实行等额均衡制，这样，一些发霉变味的大米就被送到了各军事单位。作为军方辖属的绿岛集中营，自然逃脱不了享用霉变食品的命运。吃霉变大米，喝清汤寡水，对从事繁重劳役的囚徒来说，确实备受折磨，苦不堪言。久而久之，年迈的、体弱的，谈“食”色变，病倒了一片，一些身强体健的囚徒也是叫苦不迭，积怨成恨。在群情众怒之下，站出了一位跟当局交涉的代言人，他就是河北沧州人士袁科菲。
这个袁科菲可不一般。当年曾任“财政部”计拨处科长，与孔祥熙过从甚密。1949年1月，李宗仁出任代总统，为了平衡社会各种关系，求得共产党的宽容和谅解，他找来保密局长毛人凤，要求他尽快释放少帅张学良，向来阳奉阴违的毛人凤回去不久，给李宗仁呈来报告说：“经察访，卑职确未发现张汉卿其人。”一气之下，李宗仁责令“财政部”停拨保密局一切经费，于是乎，堂堂保密局三千弟子成了没娘的孩子。蒋介石退居台湾后，为了丰满党羽，扩张势力，将亲手掌控的一笔党费划拨给保密局，毛人凤得到了这笔款项，与众弟子歃血为盟，宣誓效忠蒋介石。东山再起的保密局，在甘愿成为蒋介石的鹰犬的同时，疯狂报复结怨对象。小小的袁科菲也就成了保密局的出气筒，尽管孔氏家族一再说情，他仍背了个“通共”的罪名被押往绿岛，但在集中营里他却是一个受到特殊照顾的人物，因为孔家的关系。
当袁科菲来到了训导处，老特工出身的训导处处长姚盛斋，听取了袁的陈述，沉思了半天，对他说：“袁同学，情况我知道了，请你回去吧。”
每隔两天，囚徒们都要上山开荒种地、浇水种菜，或者到海边打捞咕咾石，修筑监狱围墙。这天上午，烈日炎炎，空气沉闷，袁科菲所在中队30余人在军宪监视下爬上了阿眉山，他们要在这里开荒种地。劳动是很辛苦的，也是很持久的，需要在工地野餐。晌午时分，狱役把饭菜送到了山上，饥肠辘辘的囚徒与军宪各自离开了职位，奔向了各自的饭摊；身力疲惫的囚徒一望糟糕如常的饭菜，兴味大减，牢骚四起，袁科菲愤慨难忍，挺身而出，对指导员说：“我们一再呼吁，饭菜却依然如故。新生们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却得到这样劣质的饭菜，公平吗？”
面对袁的质问，指导员不置可否，他转过了身，面向全体人员吹响了哨音，然后喊道：“全体注意，新生队与管教队整队集合，交换野餐场地！”
于是，30余名新生与十几名军宪交换了就餐位置。当袁科菲走近了军宪的饭摊，禁不住吃了一惊：这里的红米饭在霉菌的侵蚀下，灰头灰脸地拥抱在一起，让人看了着实灰心灰气。所不同的是，圆木桶里的菜汤比那边的多了些油花和肉片。
袁科菲震撼了，新生们震撼了！大家不约而同，倒退了几步。
这时，中队指导员趾高气扬地站了出来，声嘶力竭地蛊惑道：“同学们，时逢危难之际，上峰尽其所能，给你们与国军士兵同等生活待遇，关爱之情、怜悯之心不言而喻，你们要体谅党国一片苦心，风雨同舟，共度时艰！”
1992年3月，戴华光与袁科菲家乡偶遇，谈及绿岛的生活，他不无调侃地对老袁说：“袁老前辈，比起你们，我们在绿岛就幸运多了，生活标准依然参照于国军士兵，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只不过克扣截留太多，荤菜多为残骨和肉渣，菜汤多是‘清水衙门’。我初上绿岛，就因为看不惯军方的克扣和截留，愤然踢翻了菜桶，被关进了小号。哈哈哈，今天想来，甚是痛快！”
相关链接：凤凰网（2010-11-15）：绿岛在押犯陈孟和说，他们刚去的时候，吃的饭都是在台湾已经放了很久，已经发霉生虫的那一种米，菜那简直是没有，起初，绿岛蔬菜奇缺，当地人也不会适时栽培蔬菜，所以初次上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喝到青菜汤，那日子，不堪回首。
14、精神的麻醉
控制一个人，首先要改造一个人，而改造一个人首先要从大脑开始。
当局为了控制新生，在洗脑上费尽了心机。训导处为新生开设了学习课、歌唱会以及电影周，每逢刮风下雨，都会组织新生学习、唱歌或看电影，在这些活动中，无不体现着意识形态强势灌输。因为受过苏俄教育的蒋经国，信奉巴普洛夫的理论，熟稔大脑排他的规律，自然，蒋经国的理念也就成了绿岛当局的金科玉律。
繁重的劳役之后，指导员会定期召集新生观赏电影，当然新生们只有观看的自由，而没有选择的权利，可久而久之，一个奇怪的现象也就发生在了某些人身上，他们往往不是用眼睛看电影，而是用耳朵听电影。因为所放电影多数是为国民党或老蒋歌功颂德的，政治味道太浓厚，也太呛人，信仰不同的人腻于接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如乔治·李普曼所言，“政治集中营是个天才汇集的地方”，那些厌倦了“歌德式”电影的新生们又是何等的聪明啊，他们不愿做国民党的精神奴隶，每每放映讨厌的电影，他们就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支起耳朵，鉴赏着音乐，评析着音乐，好在音乐是没有意识形态的。如此而已，笑话也就来了：看完了电影，指导员会召集新生们座谈讨论，可一些“听电影”的人的发言，则“离题万里”，奇妙无比，因为他们的论点论据，无一不是从肖邦、巴赫和舒伯特等人的角度展开，闹得那些指导员既窘态百出，又无可奈何。
除了看电影，新生们还要定期上音乐课，但是唱来唱去，无非是那几首歌颂党国效忠蒋公的歌曲，对此，早期政治犯秦汉光在《我在绿岛三千两百一十二天》一书中有过翔实的描述：“唱歌，除了早点名时，必须要张口大声唱《新生之歌》，集合时是练习新歌以及复习已经学会的老歌。这是件令我们痛苦但必须忍耐的事。加上唱得就是那几首，真是要命。我记得《新生之歌》的歌词是这样的：‘三民主义的洪流，粉碎了我们的迷梦，我们不做□□□的奴隶，我们要做□□的英雄，起来’。”很多新生对这样枯燥无聊的音乐课深恶痛绝，但比起到海边打捞光滑的咕咾石，他们还是愿意选择后者的，就人的本能而言，张嘴唱歌比起繁重的劳役似乎要舒服一点儿，这是在押犯公认的大实话。在音乐课上，他们都愿意把自己当成傻瓜，跟随着教官一遍遍地机械地运动着嘴巴，哼着那些无滋无味的颂歌，唱着唱着，跑调、错词，那是家常便饭，更不可思议的是，一旦跑了调、错了词，这些伟大的歌手还会自豪地微笑起来。弄得不明底里的教官莫名其妙，认为他们这是声情并茂。在绿岛，关押着300余名解放军俘虏，他们多数是金门岛战役、朝鲜战争被俘的基层军官，共产主义信仰较为坚定，这样，唱歌中他们也就有了作为。大家熟悉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其实在中国有两个版本，1943年3月10日，蒋介石发表了《中国之命运》，提出“没有国民党就没有中国”，有御用词曲作家据此创作了《没有国民党就没有中国》一歌，在国民党势力控制区传播一时，共产党的著名词作家曹星火针锋相对，巧妙移词，将《没有国民党就没有中国》改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后又被毛泽东改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在解放区广泛传唱。由此，在绿岛上音乐课时，解放军战俘也就悄悄地“活学活用”了，当唱到“没有国民党”时，他们故意降调，用后舌音发出“共产党”的声调，这样，既表达了自己的真挚情感，又应付了国民党军宪的音乐课，成为了隐藏已久的秘密，直到今天，一些走出绿岛的解放军战俘回忆往事，还那么津津有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