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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粉黛篇(4)

沈不遇挣脱恍惚,转眼间已堆上了满面的笑:“怎可劳驾四殿下?今日太仆卿大人做寿,微臣准备了薄礼,正要带休休动身呢!”

他不得不感叹,当初还担心郑美人独占眷宠,郑渭比他青云直上的机会大。可惜郑美人应了红颜薄命一说,美人一归西,郑渭的仕途便断了。虽是皇恩浩荡,封了个浣邑侯,哪有他沈不遇身居高位来得实在?萧灏长得纵是俊俏翩然,没权没势窝在浣邑,与落魄皇子有何不同?

明白人一眼便瞧出萧灏对休休有意。这可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太过于接近。

沈不遇心里打着算盘,表面还是殷勤地在前面引路,一直到了夜蓥池畔。他请萧灏稍待片刻,回身吩咐福叔唤休休去了。

休休已经梳妆完毕,立时小跑着出来。见萧灏独坐在水榭,望向荷风习习,便笑着打招呼:“四殿下可好?”

萧灏转头,眼光定在休休的脸上,灿烂地笑了:“一直等着这一天呢。眨眼十几天没见面了,沈大人不带你去,我也会来接你。”

休休不敢问那个伤者的近况,她料猜萧灏不知情。因为又可以见到熟人了,她的眼中就带了些兴奋的情绪:“刚来江陵,根本没想去凑那份热闹,我连上街都没呢。”

“要不我们约个日子,我带你去逛逛。”萧灏却会错了意,马上殷勤道。

休休一时回答不上来。还不待她开口,那边沈不遇开始催了。两人随福叔一起到了府门外,沈不遇站在自己的马车旁,示意休休上去。

“坐我的吧。”萧灏说道。

“不妨,太仆卿府离这儿不远,马上就到了。”沈不遇搀了休休一把。

萧灏受了冷遇也不尴尬,独自去独自回。两辆马车一路穿街过巷,直奔太仆卿府。

太仆卿府外张灯结彩,响起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太仆卿郑德着一身光鲜的云纹寿服站在门口迎客,见到宰相大人光临,自然满脸堆笑上前恭迎。郑渭也站在一旁东张西望,见萧灏的马车与沈不遇的同时出现,脸上便挂了霜似的难看。

他一把拽住外甥,拉到角落说话。

“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去宰相府了!灏儿,你莫非看上了沈不遇的干女儿?”

萧灏立时红了脸,解释说:“上次狩猎玩得很开心,懿真也在,说好再见面的……”

不等解释说完,郑渭粗野地打断了他:“这妮子在勾引你,定是沈不遇私下教唆!你现在乖乖地陪你大舅接客人,郑家就你一个皇子,这门面给我撑好了!”

萧灏无奈遵命而去。

郑渭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拨开人群,大力拍了拍沈不遇的肩膀:“不遇兄,小弟有话要说。”

沈不遇见郑渭脸色涨得通红,暗叫不妙。表面装出轻松的样子,撇下休休一个人,硬着头皮随郑渭进了月洞门。此处幽静,郑渭推开一间无人的厢房,便劈头质问起沈不遇。

“你挖空心思大老远地认个闺女,目的不在灏儿身上吧?我警告你,灏儿是个实心眼,人老实,叫你家闺女不要脚踏两只船,要是伤害了灏儿,我跟你没完!”

沈不遇心里恨得痒痒,表面偏装不受气,大笑起来:“老弟,毋晓得你竟如此迂腐!他们只是孩子,不通政事,亦不懂男女之情,闹闹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

“我郑某当真了,便是怎样?沈不遇,你居心不良!”郑渭眼珠瞪得比铜铃还大。

“郑渭老弟,我和你为官二十年,你怎么还改不了这臭脾性?”沈不遇不急不躁,反而教训起郑渭,“我二人都是皇上的左臂右膀,若是为了这种区区小事起龃龉,谁渔翁得利?眼下正是非常时期,你我精诚团结,才能不负皇恩,你懂不懂?”

郑渭心思虽然不及沈不遇细腻,但也懂得权衡利弊,经沈不遇一说,气消了大半。

“既是如此,我便不计较。”

接着厢房内一阵笑声,两人开始了海阔天空。出来后,郑渭甚至还搭着沈不遇的肩,俨然一对好友。

休休孤零零地坐着,看见沈不遇和郑渭双双出现,又笑逐颜开地汇入贺寿的众官当中。她正感到无聊,一名朱衣婢女站在月洞门内,朝她不断地招手。

待确认婢女叫的是自己,休休便跟着进了月洞门。婢女领着她走过几曲桥栏,见左右两带沿墙而立的曲曲折折的花墙之后,原来又有院子藏着。看门外种着几株垂丝海棠,各式花草俱备,休休只当进宰相府一般。婢女揭了软帘进去,随之飘出来一缕花粉的香气。休休明白了,她进了郑懿真的房间。

果然懿真坐在铜镜前正梳妆打扮,斑驳的日影下,能清晰地看到她粉色锦服上纹绣繁复的精巧花纹。休休不敢遐瞩,懿真已经在镜子里看见了她,只听她扑哧一笑。

“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三殿下把豹子赏我了。”

休休不由得抬起眼,细想也不觉得奇怪。萧岿那时光顾着伤者,早把猎豹放在脑后了。见休休脸上没羡慕的表情,懿真转过身,乌亮的眸子对着她,那份得意随着笑声从嘴角晕开。

“家里人都夸我呢,连叔叔也说千载难逢的机会被我抓到了。不过,我也没少提起你,毕竟你背过我,帮过我。”

“开心就好。那次幸亏你发现得早,不然我们若是被北周兵逮住,后果不堪设想。”休休真心道。

懿真站起身,腰束长长的琉璃璎珞垂了下来,随着她轻盈的步伐,柳条一般摇曳着。直到走至休休身前,那撩人的曳动才停歇。

都城里的千金小姐,果真与别人不一样。见惯了孟俣县女子无拘无束夸张的姿势,休休用羡煞的目光欣赏着懿真,感觉她美极了。

懿真立在休休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咬了咬嘴唇,终究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那天回江陵,我明明看见三殿下进了自己的马车,怎么后来出现在你的车上?进城门的时候,北周人沿车盘查,我听到他的声音从你的车内传来,吓了一跳。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休休毫无防备,脸色倏然一变,然而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他突然上来,好像是天黑搞错了……”她敷衍道。

懿真脸上笑意全无,目光阴冷得仿佛带了一丝鄙夷:“沈休休,我念你是沈大人的干闺女,才心平气和跟你说话。难道我没听到北周兵的嬉笑声?你和三殿下在里面干了些什么?别以为灏哥哥还有那些宫人侍卫已经司空见惯这种事,三殿下可是我的!我六岁的时候,皇上亲口答应君臣联姻的!真是不明白你们孟俣县的女人,一身土里土气不说,看见皇子皇孙就像猫闻到鱼腥味,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你胡说!”

休休的脊背猛然僵住,因为气愤,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我和三皇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不要侮辱人!不错,我是来自孟俣县,我是土里土气,可也不会随随便便作践自己!”

她狠狠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要掉泪。她以为懿真找她是叙旧,没想到目的却是如此,她失望极了,再度见面的愉快烟消云散。

懿真诧异休休的情绪变得如此激烈,她一时愣在那里。疑虑却在几句话中跌个粉碎,她否定了那种蛊毒般缠磨人的想法。心下释然,便在休休的肩上推了一把。

“别生气了,当我没说。没事就好,回头陪你喝几杯,算我赔罪,好不好?”

说罢,她还伸手抚上休休白皙的面颊,那双弯弯的桃花眼眨了眨。休休苦笑,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婢女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小姐快去,三殿下来了!”

听到萧岿进了太仆卿府,不知怎的,休休那一瞬心底一阵热流翻涌。身边的懿真大呼小叫起来,她再次照了照铜镜,笑了笑,拉起休休的手说:“走吧。”

刚出花墙,便见懿真的母亲迎面匆匆而来。郑夫人严整的二千石夫人的装扮,大红褶裥裙极为繁复,面颊旁珠翠云片颤颤。她一见懿真,跺了跺脚,有些着急地道:“我差点被你急死了!三殿下已经在宴席上了,你还没出去迎接,风头都被别家的千金抢去了!”

“知道了,娘,女儿不是正准备过去吗?”

懿真语气虽是漫不在意,却已经松开拉休休的手,脚步加快。

“快点快点。”

郑夫人无意地扫了休休一眼,来不及细问,只顾拉住女儿的手往外面赶。休休依然慢慢地走,看周围石径幽曲,鸟来鸟往,直到喧哗声、笑语声隔墙而来。

萧灏站在月洞门前,因身量修长,头差点顶到了门楣。他见休休从容而来,低笑说:“这么多客人总算都齐了,跟你说说话,还真不容易。”

才说到此,沈不遇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现。他状似无意经过,朝萧灏面露微笑,实则催促休休道:“去正厅坐着,人都齐了。”

郑渭也扯着喉咙在唤萧灏,萧灏无奈与休休挥挥手,自行去了另一边。这边沈不遇边带休休进入宴厅,边暗地低声叮嘱道:“三皇子今日气色不错,你待会儿去敬个酒,随便说说话。”

两人几乎悄然步入宴厅。休休抬头看,只见整个大厅内人影绰动,喧闹声连连。正前主宾席,萧岿一身翠黄云纹正服,正很闲适地说着话,周围莺声燕语,人如同杂在锦绣堆里。懿真陪坐在一侧,满脸堆欢地看着他。

果然如同沈不遇所言,萧岿今日待人分外和气,凡是上前匍跪行礼的,一律免了。休休还听到他爽脆的笑声:“得了得了,本宫是来喝寿酒的,别给拜老了。老寿星在那儿呢,拜过郑大人有红包送。”

接着附耳和懿真说了一句,像是句玩笑话,懿真抚帕轻笑出声。他们的谈话引来无数嫉妒的目光,有人送来上好的点心,有人奉上青釉描金茶盏。休休安静地远远坐着,看着他们笑语盈盈,突然感觉额头发了一层薄汗。

她有点坐不住,手里的热酒还烫着,她无奈拿起又放下。这样挨了一段时间,萧岿那边貌似稍微安静了下来,坐在对面的沈不遇适时给她递了个眼色。

休休领会,缓缓站起身,心里却免不了地慌乱。沈不遇手端酒盏,转头对下首的官员含笑示意,他昂首走在前面,休休不安地跟在后面。一群锦绣佳人两边分散,现出萧岿飞扬奕奕的眉目。

沈不遇是宰相,郑德忙起身让座。沈不遇笑着摆摆手,一面拉住休休,一面对萧岿笑语道:“两日狩猎,三殿下想必和休休熟稔了。微臣不多废语,让休休敬三殿下一杯。”

他显得相当笃定。一则他既是萧岿的老师又是皇亲,二则敬酒之礼也是常情,萧岿定会受了这一礼。况且,这些话也是说给众人听的,三皇子和宰相府新认的干女儿关系不分亲疏。

一名婢女奉上酒盏,里面的水酒徐徐飘香。休休接过,朝萧岿盈盈下福。

而萧岿脸上笑意荡漾,转头对别人说话,并不理休休。沈不遇以为萧岿没听见,略显得尴尬,无奈想重新说一遍。不料萧岿站起身,牵住懿真的一只手,爽声大笑道:“赏你的豹子关在哪儿?快领我去看!”

说罢一甩袖,休休正拿着酒盏,不妨手一颤,酒盏砰地掉落在地面上,碎了一地。幸好宴厅上铺的是和田花卉纹地毯,碎声很沉闷,倒是几声惊呼把周围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有的官员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静,见此情景不免讶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沈不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这种场合遭到萧岿的冷遇,竟似呆住,周身骤然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酒盏碎了,休休一时手足无措。她不由自主地弯身去捡碎片,却发现萧岿的靴面已被溅湿。她下意识用手去触摸,声音极细:“我帮你擦擦。”

萧岿极快地抽脚,唤过一名随侍的宫人,只留给休休冷冰冰的两个字:“不用。”

休休一个恍惚,眼望着萧岿翠黄的背影隔着绰绰人影,在眼前渐渐模糊。

“你还好吗?烫着没有?”耳边是萧灏关切的声音。

“没什么……”休休微弱地笑了笑,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想:三皇子明明知道她要向他敬酒的,为何装作视而不见?是讨厌她吗?人都走了,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垂下头,转身默默地独自走开。

萧岿出去让随侍宫人擦拭干净靴面,也没兴致进宴厅,便站在桥栏旁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嘴角荡起微笑,露出半丝得意。

沈不遇,今日就让你出出丑。别以为你是当朝宰相,又是父皇身边的红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三殿下。”

萧岿闻声一惊,回头望去,沈不遇漫步行至近前,眼里的阴郁未散。萧岿打了个哈哈,脸上挂起纯然孩子气的笑容:“老师是出来透风,还是质问学生对老师不敬?刚才只顾与人玩笑,没注意休休小姐会过来敬酒,莫非把她吓哭了?”

臭小子!对着萧岿不冷不热的回应,沈不遇心里暗骂。今日之事着实让他恼羞成怒,再多沉稳笃定在这小子眼里也是徒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不相信自己驾驭不了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

“休休初到都城,涉世浅,这种场合头一回见,确实惊吓住了。三殿下纵是对老臣有成见,休休何错之有?狩猎之时蒙殿下多方照料,敬酒以表谢意实属应该。”

萧岿听了感觉刺耳,只想速速离开,便敷衍道:“休休小姐的美意我怎可推辞,改日登门看她,以示诚意。”

沈不遇双目兀地一横,叫住萧岿:“三殿下怎么急着想走?微臣还有话跟你说呢!”

“老师请赐教。”

对着萧岿不耐烦的表情,沈不遇一股怒气在胸腹翻涌,口吻便带了阴狠:“那座行宫乃皇上为储君置备,多少双眼睛盯着它呢!三殿下住进去之前,务必多派侍卫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好,要是泄露一点蛛丝马迹,不光危及皇上,还会牵涉整个西梁!”

闻听此言,萧岿神色大变,紧张地问:“老师怎么知道的?”

“微臣只是提醒三殿下。涉及本朝安危之事,微臣势必与殿下同心,不是吗?至于这件事,殿下不说,微臣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萧岿面上一抽搐,却是隐忍不发,刚才的飞扬之色荡然无存。

“老师的意思是什么?”

沈不遇占了上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附在萧岿耳边低语道:“善待休休。”

闻言,萧岿眼光一凛,表面却装出恭维的样子,垂眉应道:“学生明白。”

沈不遇这才定下心,留下别有用意的暧昧一笑,深深一躬,径直转身去了。

宴厅内搭了戏台,锣鼓嘈嘈切切敲了起来。萧岿依然站在桥栏旁,目光鹰隼般森然,双拳骤然抽紧,狠命地拍击红木栏杆。

“来人!回宫!”

萧岿的寝宫

秋月往外张望了几下,小心地落下厚重的帘幕。她回身往里面走,步子落得极轻,几乎无声。

殿内,如镜的乌砖地上,伏跪着蒋琛和另两名贴身侍卫。萧岿并不看秋月,森冷的眸子凝在跪着的人身上,咬牙切齿道:“说,谁把消息捅给宰相的?”

“殿下,奴才守口如瓶,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萧岿移向端然而跪的蒋琛:“蒋琛,你呢?”

蒋琛面容凛然无波,说得那么安静:“奴才誓死效忠殿下。”

萧岿问不出究竟,胸膛里的火无边无际地燃烧,少年心中剧毒的刺在疯长,他再也忍耐不住,抓起一只御用茶碗,啪啦摔了个粉碎。

“枉本宫信任你们一场,存心想把我气死!不说是不是?有本事忍着,我会让你们招出来!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每人鞭打五十!”

几名身强力壮的内监进来,将三人拖了出去。不大一会儿,殿外传来惊心动魄的鞭笞声,有人已经惨叫着“殿下冤枉”。

秋月不禁轻声劝阻道:“殿下,这样会出人命的。蒋琛跟随殿下十年,忠心耿耿……”

“住嘴!”

萧岿怒气冲天,生生打断了秋月的话:“这些狗奴才,白养了他们几年,竟敢背叛本宫!想起沈不遇那老家伙那张脸,我就觉得恶心!现在有把柄被他抓在手中,他得意了,开心了。全是这些狗奴才害了我!”

他越说越气,索性出了殿门,指着院子里被五花大绑的三个人,命令道:“抽!给本宫使劲地抽!”

“三哥,你莫非想抽死他们不成?”外面传来萧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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