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扰夜啼,冬枝化雪音。春来一壶酒,心音寄浮萍。朝如暮蚕死,卧醉霜未停。几遇山中客,南雁不南飞。
或许是不曾卸下,又或是不曾逃离,当雁飞南山客喝着手中的酒,靠坐在树下的雪地中时,同样的夜晚,在不同的心情下谱出的却是另一番的境况。
他从弟弟霍连的口中逼问出了天玄将要前往东乌,便提前来到这个从晋州前往东乌的必经之地等待。虽然已经入春了,但东乌靠北,面前的大片雪地还没有完全化去,此时还看不到一丝春日的气息,气温也有些阴冷。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喝酒能够暖肚子,却也能驱除心中的一股郁气。是对天玄的郁气,又或者是对自己的郁气。
他不懂分辨,所以他只管喝酒。至少在喝酒的时候,他会觉得好过一些。是的,他追着天玄来到这湿冷的地方,只是为了自己能好过一些。
杀人偿命,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本不需要思考的。可不知道为何,他却开始思考了,越是思考,心中的郁结又会多了几分。
杀还是不杀,放手还是不放手,没有喝酒来得简单,也没有酿酒来得简单。
突然,本该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了有节奏且细碎的脚步声。雁飞南山客循声望去,来的是一个杵着蛇杖,双目被白布包着的青衣道人,不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
他收回视线,又喝了一口酒,继续等待此刻自己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盲眼道人并没有走开,而是径直走向了自己。他疑问刚起,便见这名道人说道:“这位朋友,化雪天寒,可以赏道人一口酒喝吗?”
壶中的酒是醉忘忧,价值不菲,不过他也不是一个吝啬的人。酒没了可以再酿,酒友没了便难寻了。他没有说话,直接将酒壶扔给了这名道人。
“多谢。”
盲眼道人道了声谢,仰头喝了一口,似乎有些回味,却也没有冒进,而是又走近了一些,将酒壶递给了他。
他拿着酒壶自顾自地又喝了一口,他不想说话,不想管这名道人是要留下或者离开,他需要的只是思考,思考这酒中的情仇一一入腹,再慢慢在体内延烧。
道人没有离开,而是看了看远景,淡淡幽幽地道:“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天下亦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
他看了道人一眼,道人也在望着他,尽管道人的双眼被白布蒙着,但他依旧觉得这道人能看到他。至少从方才出现到走来,道人并没有多走一步弯路。
如在往日,他或许会和这位借酒寓事的道人讨论一番,但今天他依旧没有说话。不说话,是因为没有心情。
道人微微笑了笑,似乎不打算放弃,索性走到一旁站在了树下,看着冬雪渐消的景象继续道:“这位朋友,我打扰你了吗?”
“无。”趁着喝酒的空隙,他说了一个字。
“不是没有,而是无吗?”道人似乎有些感慨,继续道:“无这个字在世人眼中代表的或许是没有,但对道人来说,无所代表的便是无限的可能,正因为空无一物,才能在随心之下添笔减墨,最终无中生有。情是如此,仇是如此,这酿酒,大抵也就是如此吧。”
“你懂酿酒?”雁飞南山客奇怪道。
“酿酒我不懂,但我懂人心。心中的每一分起落,每一个转折,都是人生际遇中的一个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过程无法避免,但结果却会因为过程的不同而不同。少侠你知道桔与枳的区别吗?”
“愿闻其详。”他停下了酒,清冷道。
“桔与枳本是同样的植物,有着相同的种子。若在温暖的环境下生长,便会长出甘甜的果实,可如果在寒冷的环境中生长,长出来的果实却会异常酸涩,也就有了桔与枳的区别。”
看出道人说的话似乎别有深意,雁飞南山客疑问道:“哦?情与仇都发自内心,谁又是桔,谁又是枳呢?”
道人笑了笑,随即又如方才一般平淡道:“万物存乎一心,所谓的仇,其实也不过是情的一种。如果有个人刚好就喜欢枳特有的酸涩滋味,那他选择了大多数人不会选择的枳就是错的吗?不论是桔还是枳,都要看选择的人是谁。所谓情,唯有在青心之时才能看得通透。如果掺杂了太多的杂质,人就会迷失了自己的心。”
“怎样判断自己是否是青心呢?”他又问道。
“选择。”道人简单地道出两个字,看着他似笑非笑,随后补充道,“人总是会面临选择,也唯有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你才能更直观地判断出自己是否已经迷失。选择并不难,但选择也很难,因为不同的选择,便可能是桔与枳的差别。想要学会更好地选择,便要学会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角度,角度越多,你看到的事物就会越丰富。不同层面的交织,便会促成一个最终的选择。不管是桔还是枳,这个结果都是最符合你的心的。”
此时的燕飞南山客就面临着一个杀与放的选择,他不知道眼前的道人是否看出了些什么,但这样一番话,却是值得他去深思的。“如此说来,看待事物的角度越多,结果也才能越接近自己的心意。”
“确实如此。自己的角度,他人的角度,旁观者的角度,某个特定人群的角度,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角度。不管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对多角度的探索和发掘,都是属于每个人的人生课题。”道人似乎说得有些累了,稍稍停了停,又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酒吗?”
这一次,他把酒壶递给了面前的道人。不管这道人是知道自己的心事抑或不知道,至少,方才的一席话让自己多了一些思考的方向。所以这壶酒,在此时便不仅仅是给一位路人驱寒之用了。
道人笑着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壶递回给他,拍了拍肩上的落霜,似乎是准备走了。“盲道人要走了,少侠你呢?”
“我在等一个人。”雁飞南山客说着,却又有些奇怪道:“你的眼睛真的看不到?”
盲道人呵呵一笑,拿着蛇杖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去,边走边道:“眼盲心不盲,心盲眼何用。”远处,初阳已近。
当朝阳升起的时候,早已不见了盲道人的踪影。雁飞南山客拿着酒壶遮住有些刺目的光芒,仍沉浸在思考中。
而他在等的人,还没有来。
。
雁飞南山客在等的人自然就是天玄,但等待的时间却比预计的要长很多。其中的原因,并不是天玄的脚程太慢,而是天玄到达晋州后,私底下转道绕行到了燕州。
日音村,一间普通的民房内,天玄早已换下了血红的衣袍,此时一身白衣加身,英姿簌簌更盛以前,别有一股浊世佳公子的味道。
天玄收起了鬼囊,他待在这个地方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一直在探查自身的变化,但脑识中的暗魔仿佛不存在一般,没有再说过话,他自身的修为魂力也不见任何长进,唯一的不同便是那股嗜血的能力,让他有时会莫名地想要吞噬强大的个体。比如春寒,比如娃娃。
这是属于他的考验,为了驾驭这能力,他刻意远离人群,并让春寒和娃娃到海边去玩,只留自己一个人在屋里休息。
屋子的主人是那个小女孩的姐姐,这几天都是她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随着几天的相处,天玄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青青,自小父母双亡,和妹妹一起相依为命。只可惜这一次,他没能救回那个小女孩。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吧。”天玄道。
门开了,进来的是青青。少女见天玄的气色好多了,边微笑着将米粥放到了桌上,温声道:“公子趁热吃些吧。”
“嗯。”看着屋外的阳光,天玄从心底里有些畏惧,但他知道,经过三天的调整,他并不会惧怕日光。
他端起土碗,稍稍喝了一口,然后道:“如何,能出去吗?”
青青摇了摇头。“村长已经派几个人试过了,还是没法走出大山,至于远海,村里没人敢去。”
“不行吗?我已经让春寒和娃娃去看过,远海依旧会起雾,唯一不同的是在雾气中出现有一个传送法阵,会把人直接传回到崖底的洞窟。至于洞窟,所有的花岩已经全部消失了,只是很普通的岩洞。”
青青看了看天玄,又疑问道:“那海中的那朵巨大的花呢?”
这也是天玄疑问的地方,他不知道海中为何突然升起了那朵巨大的花岩,不过花岩只是普通的岩石,甚至没有岩洞里那淡淡的荧光。
天玄摇了摇头,却忽有一个心思窜过脑海,让他明白了一些事。“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不论是岩洞还是海中的巨花,对村民都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了,姑娘放心好了。”
“叫我青青就好。”
天玄喝完了米粥,将土碗放回桌上。“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青青姑娘。天玄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青青忽然一愣,此时的她早已没了当初的气势凌人,不过是民间的小女子一名。虽然知道天玄迟早要走,可这一刻来临时,她的目光却是忽然一暗。
她拿起土碗,微笑道:“公子是外面的人,离开日音村是早晚的事。公子对日音村所做的,青青也没有东西相送,还望公子别介意。”
“我做这些有私心的成分,更何况最后我也没能救回小玉,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日音村,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天玄说着就有些感叹,虽然像是想到些什么,忙在怀里找出一个翠玉金钗,递给青青道:“相识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把这金钗送给你吧。”
青青有些犹豫地接过金钗,看向天玄。
天玄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便径直走出了屋子,准备找海边的春寒和天玄一起离开。至于鬼囊里为何会有女性的饰物,自是他往日混迹青楼歌榭的诸多必备品之一。
找到春寒和娃娃很容易,娃娃开心地坐到天玄肩头,春寒也因为自己的疏忽得以弥补,少了很多任性,安静地待在天玄身边走着。
至于天玄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都没有多问。因为他们知道,天玄身上的秘密太多,自己不能触及。
几人刚离开村子走上山,身后便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天玄公子!”
众人回头,便见青青和老村长远远地站在村口,似乎在目送他们离开。而青青的头上,戴着那翠玉金钗,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天玄笑了笑,朝着两人招了招手,继续赶路。
一旁春寒愣了几秒,然后立刻跟上道:“天玄哥,你这几天一直待在房间里,该不会是在做那种事吧?”
“瞎想什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青青这几天都住在村长家。你天玄哥是那种人吗?”
“难道不是吗?”春寒说着,不知脑中想到了什么奇怪的画面,突然面色一红,嘟囔道:“就知道你不会承认。”
一人一句,惹得娃娃在肩头哈哈大笑。
。
村口,老村长看着双眼泛红强忍着的青青道:“青青啊,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听村长的劝,这日音村出不去,往后的日子还是得照过,这人啊,就别再想了。”
“青青知道,天玄公子是外面的人,不可能留在这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不甘心,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