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杯里的酒，我正想着如何开口询问笛卡的想法的时候，笛卡突然对我说：“看，那是谁进来了？”
我随着笛卡的目光朝楼梯口望去，一个身材娇小、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这个女人我认得，今天下午刚刚见过，就是被我们治疗所里的医师们称为神经病的那个患者。此刻的她与下午在治疗所里判若两人，在治疗所里她神情悲戚，如失了魂一般；而此时，她身穿一件粉彩横纹饰可爱胸章细肩带上衣，外面套一件黄色横纹连帽短袖外套，蓝色刷白束口七分裤和浅绿色绣花帆布鞋，加上一顶黄色花朵棒球帽，整个人被亮眼的黄色衬得超级有活力！
与所有来这里的人一样，她没有任何声张与喧闹，非常安静地走向另一个卡座，那神情那样子，显然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好似一个常来的主顾。她在一个已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卡座那里坐下，那个男人我似曾相识，中等身材，偏胖，头发呈深秋的光景，好似落叶被风扫了一般。
“咦？怎么是他？”笛卡仿佛认得那个男人，露出非常吃惊的神情。
“你认识他？”我问。
“岂止认识，可以说终身不忘。就是他，我才坐到了现在的这个常务副所长的位子，而不是副所长！”笛卡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露出那种铭心刻骨的仇恨，可见他现在的心情是非常的平和的。
“哦？他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我不由得对这个连笛卡的命运都能够主宰的中年秃顶男人产生了兴趣。
“欧业伦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没有？”笛卡反问我。
“知道。原内地某县卫生局组织部部长，后来加盟西江市心理咨询与治疗所，任职所长。在任五年，将治疗所打造为全国顶级心理咨询与治疗机构，成为业界赫赫有名的品牌机构，他本人也因此被业界所津津乐道。”我说。
“狗屁！”笛卡有些厌恶地骂道，然后抬起头，把又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在他来的时候，治疗所的效益已经非常好了。而他，因为有过组织部的经验与手段，把这里的许多成绩都据为己有，而别人却无法奈何他。治疗所能够成为业界内有名的品牌机构，你以为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啊？实话跟你说，如果没有我与苏米娜两人顶着，治疗所早就已经完蛋了。”
“嗯，这事我听说过。十五年前，你与苏米娜被治疗所破格录用为心理咨询师，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才对西江市心理咨询与治疗所产生了比较难忘的好感。在许多机构，包括医院，用人的第一条件是看学历，而在当时，你们两人的学历仅为初中文凭，他们的破格录用，除了你们具有可塑之处之外，重要的还在于当时的领导有魄力，敢于重用人才。”我说道。
“是的。我们也很感激第一任领导对我们的关爱，也正因为如此，在所里，我们很快就担当起了重任，把我们的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所里第一批拥有资格证的心理咨询师。也是在我们的带动下，在当时所里形成了一个非常良好的学习环境与竞争机制，现在每次回想起来，我们都很怀念那些时光。”笛卡一边说着，一边不忘与我举杯共饮。但又喝下一杯的时候，他的话语也发生了转变，“但自从欧业伦来了之后，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没有人再把精力放在学习与业务上，而是学习投机取巧、结党营私。以前的那些咨询师，大多都被辞退或者看不惯这种情况而辞职走人了。而由于我与苏米娜被录取进来，在业界造成了比较大的影响，所以欧业伦没有辞退我们，也没有对我们怎么样，毕竟治疗所还要运营下去，也需要有人来支撑业务。有人走就必须要有人进来，这就是事业单位的规律。他利用这个机会，安排了许多有背景的人进来。当然了，这些人的加盟，因为其自身拥有着许多比较丰富的资源，在一定的时间段内确为治疗所带来了比较好的效益，但也使治疗所原来形成的良好的工作环境与学习环境完全破坏了。我敢说，治疗所今日走到这种局面，也完全拜这位欧大所长所赐。”
“既然你们知道他的许多做法不对，为什么不向上级反映呢？”我问。
“反映？谁敢？他掌握着每一个人的生杀大权。这样说可能有些过了，但你想一下，我们背井离乡的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份工作，挣些钱能够养家糊口，或者是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质量？他掌握着你的职业命运，你还敢与他作对吗？刚开始他的这些做法的确有人看不惯，并且也都向上级反映了，结果怎么样？这些人一个个被辞。后来再加入进来的人，全是通过他进来的，又怎么会向上级反映他？所以，我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也无能为力啊！”
笛卡的话不仅中肯，而且语重心长，我着实松了口气，而且暗自庆幸。我原来担心笛卡不会对我说实话，会有所保留，现在看来笛卡是打心底比较欣赏我，也确把自己当成了知心的朋友。笛卡这些年一路过来不可谓不艰辛，他也吃过因信任人把想法都向对方坦露的亏，因那一件事对方到现在仍在他之上，这不能不让他耿耿于怀。但此刻，他把这些全盘托出，无疑是希望我走得更平稳一些，在西江我能否做出成绩，笛卡作为伯乐的帮助可以说作用是巨大的。
我有些感动了，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在人生最坎坷的当口，遇上了一位好领导，我在心里暗自决定，一定要给笛卡脸上添彩！
或许你会感到我有些言过其实了，但我所讲的全都是肺腑之言。这段时间，应该是我人生的转折点。试想一下，在东江市，我是一名正在崛起的青年心理咨询师，作为人才被西江市引进，如果在西江连试用期都没有通过，或者通过了试用期但却没有一点成绩，最后因为某种原因而灰溜溜地返回东江，那么东江的业界将如何看待我？虽然，那里是包容的，是允许犯错的，但也不能否认那里也有小人，也有搬弄是非的家伙存在。所以，在西江不仅要做，还要做出成绩来，这在我以后的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
笛卡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着递给我一支烟，然后又举起杯子，我们一饮而尽。我本来想对他表几句决心，但是由于激动，思绪很乱。
我猛吸几口烟控制着激动的心情，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笛所长，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把这些别人都不肯讲也不敢讲的事情告诉我。不过，我的想法是我们做事情不能够太过于消沉悲观，有些现象我们任其发展下去，就是在助其滋长，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应该想方设法去纠正它，用我们的努力去影响我们周围的坏习惯。我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您也是工厂里打工出来的，也了解工厂里工人的一些陋习，上班不认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见到谁都不在乎，更不会主动同工友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这样，我们就会认为这一定是改变不了的，没办法去改变这种现状，我们甚至从来都没有对此进行过尝试。我在东江的一家工厂对工人进行心理辅导的时候，曾开展过这类的心理讲座，结果可以想象，那里工人的精神面貌可以用焕然一新来形容。员工的好面貌为工厂带来的效益是无穷的，许多客户见到那里的员工，认为他们的工人素质好，产品做得自然也好，就纷纷地增加订单，而工厂的效益好，回馈给员工的自然也就更多。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循环。我记得我曾跟你讲过，我同华忆科技的老总傅东升讲过我辅助过一家工厂的事情，就是这家工厂，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下仍在保持着订单继续增长的佳绩。其实，很多事情，我们都可以去尝试，只有尝试了，我们才知道结果是怎样的。比如我们现在的治疗所里，就存在着许多问题，我们就应该尝试着去改变它。当然，我们的努力可能会以失败而结束，但最起码，我们可以问心无愧了吧。”
应该说我的态度是诚恳的，我不愿比自己年长一轮的笛卡还这么委屈地待在一个虚位上虚度自己的光阴。笛卡在年轻的时候比我更加优秀，在我刚到东江市还没有涉足心理行业的时候，就曾听说过他的大名，他是一名令无数打工者信任的心理咨询师。他对打工者心理的研究更是心理学界公认的非常有价值的。但是，时间与职位却消磨了他的锐利，现在的他终日待在一个虚位上，同办公室里那些女人们一样无所事事，用虚度光阴来形容都不为过。我无意去探究是什么使他变得如此，我只是希望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再展他的风采，而我，则会成为替他冲锋陷阵的头号先锋。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冒险，更需要极大的勇气，但人生什么时候不是冒险呢？
显然笛卡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或者说他也常常思考，但由于一直心有余而力不足才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因为在他与我每日的中休谈话中，他常常说起治疗所要进行改革的话题，但怎么改，他始终没有一个完整的方案。
“昭宇，你的想法我也都有想过，只是在这样的一个单位里，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或许我是被欧业伦整怕了，现在做起事来也总是畏首畏尾，不过，相信以后会好起来的，因为今年我们治疗所同时来了两位人才，那就是韦部长与你。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了。”
“拜托，不要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好不好？好像这事情与你无关似的。”
笛卡举起酒杯，同我相碰后一饮而尽，打着哈哈说：“我是真的怕了。再说了，我已经是‘奔五’的人了，也不想再折腾了。我跟你不同，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有很多的选择——”
“那你就愿意就这样坐享其成，靠你以前的那点成绩过一辈子？要知道，你可是我比较尊敬的老师！你害怕被欧业伦整，现在他已经调离治疗所了，并且我们又来了一位新的领导，你也说韦部长是一个很有担当的领导，为什么你就不能再次鼓起雄风呢？”
“我听到了我的名字，你们在说我的坏话？”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望去，一个男人从笛卡的后面走过来。是我们刚开始喝酒时那个女神经病的同桌，但此刻，我没有看到那位女神经病，应该是先走了吧。
只见笛卡慌忙地站起来，同这个男人打招呼：“欧所长，您也来吃饭啊？吃过没有，要不要再喝一杯？哦，对了，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我们所里刚来的心理咨询师，龙昭宇，从东江过来的。昭宇，这位就是我们的前任领导，欧业伦所长，现在在市医生公会任秘书长。”
欧业伦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哈哈地笑道：“果然年轻，有才气。我听韦部长讲了多次，说治疗所又来了一位青年才俊，一直不怎么相信，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这是一个较有心计的男人。我立刻意识到。他不仅夸赞了我，还不露声色地表达了对韦煜恒的不满。我有些相信笛卡怕他是真的了。我装作十分意外的样子，同他握手：“哦，您就是欧所长，真是幸会，久仰您的大名。”只是，我没有想到，令笛卡打心底有些害怕的男人，竟然是这个貌不惊人有些秃顶的胖男人。然后，我装作十分自然而随意地邀请他，“不知道欧所长是否赏脸，坐下喝两杯？”
“酒，我就不喝了。我刚刚吃过饭，正准备走，看到你们，就过来打个招呼。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笛卡，你要好好地招待昭宇，我们所里来了人才，要好好地重视啊，多陪他喝两杯酒。”欧业伦说。
待他走后，笛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还真把自己当领导啊，竟然还布置任务下来了！”我开玩笑地说道，但谁都能听得出来，我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这个人的不满与不屑。
“但你却又不能跟这种人对着干，即便他不领导你了，他也会在暗中给你使绊子。”
“是啊。”这种人我是知道的，于是很赞同笛卡的说法。接下来，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我们的谈话，仿佛因为欧业伦的到来而终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