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小竹柔声说道:“少爷为了治好小姐的病,在我们身上做了很多实验,花了很多的心思。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小姐也终于有救了!”
凤舞身子一颤,眼眶中立即凝聚了激动的泪花。她把脸蛋凑了下去,在龙飞的脸蛋上嘶磨起来。嘴上呢喃有声,但晦涩含糊,根本听不清楚。
小兰舔了舔舌头,又要开口说话。
凤舞已经扭头过去了。
她在和小竹说话,表示感谢。小竹微微一笑,然后向前一指:“小姐,您要感谢的,是兰姐姐才对!少爷能够成功,她出的力气最多!”
凤舞一呆,回过头来看着小兰。小兰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抓起衣衫下摆扭捏起来。凤舞咬了咬嘴唇,终于说了一句:“谢谢你!”
话语低沉而沙哑,是花费好大力气才说出来的。
小兰身子一颤。她已经知道了,凤舞一直不喜欢她,因为她的单纯和幼稚。虽然龙飞很喜欢她,但她对龙飞并没有多少实际用处,所以凤舞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
以前还可以无视,现在却不行了。
因为她的大人心理已经觉醒,知道有必要采取适当措施来缓解和凤舞之间的关系。
而且她已经失去了以前的优势,龙飞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放纵她了。
她必须长大起来,即使是痛苦的选择。
其实,和小梅的温顺,小菊的稳重以及小竹的圆滑一样,她的天真也只是一种生存策略。因为她发现,天真的样子更能得到龙飞的宠爱,可以逃避许多责任和麻烦,于是就习惯性的天真了。但她决不是一个白痴,她并不笨。
她甚至还是一位天才,一位别人很容易忽略的天才。某国特务系统里长达十五年的巨额悬赏就足以说明问题。悬赏初次放出来时,她才七岁大。
那天夜晚,又累又渴的她偷吃了一个小男孩的面包和果汁,第二天就被更多的面包和果汁给吸引了。她发现,只要她做出一些天真的动作来,那个小男孩就会笑得很开心,而她就可以得到很多面包和果汁,根本不用那么辛苦去偷了。
而且,他还可以提供很多很好的玩具,他还有很多奇妙的玩法。于是她就跟着他回家了。那是一个很舒适很温馨的家,大家都很和善地生活在一起。和她做伴的是一位金发小姑娘,她也就多了一位姐姐。再过了几天,那位成天睡觉的小妹妹也多了两个伴,她则多了两个妹妹。新妹妹开始时不说话而喜欢发呆,小男孩却是嘻嘻哈哈地打闹,就和她商量,要让这些妹妹们也开心起来,于是他们一起开动脑筋。
她越来越发现,这种日子越来越过瘾,比起往人家的计算机里放两三个病毒的事情来要好玩多了。当然,让那位三角眼总统去向他的国会解释,为什么国库里的十亿资金会莫名其妙的跑到他的帐户里头,还是很有趣的。
但也相当麻烦。
因为她一时疏忽而留下的蛛丝马迹,已经使警察系统开始对十岁以下的特能儿童严密关注起来。而那位叨唠的老修女,也加大了对宿舍的监察力度,她越来越难偷跑出去玩耍了。
不过,跟着小男孩回家,本来只是临时的决定,只要玩腻了,就要走人了。
一旦进入了那个世界,她却再也不愿离开了。
这里有她所喜欢的东西,特别是那个小男孩。他把她当成了天真顽皮的小妹妹,而她也越来越像小妹妹,闯祸可以不受责备的小妹妹。于是她就真的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十五年。十五年里,他经历了许多的事情,渐渐地不再嘻嘻哈哈,而她依然可以嘻嘻哈哈地做他的小妹妹。
直到几十分钟前,她失去了某件宝物之后,她才记起了许多几乎已经遗忘了的事情。岁月逐渐流逝,面具与本性已经融为一体,很难剥离开来,虽然曾经无忧无虑地天真过。
而且天真到只能天真了。
天真真好,但人不能一辈子天真。
因为能够天真一辈子的,除了白痴之外别无选择。
她不是白痴,所以到了某个时候,她就不能再天真了,起码不能时时刻刻地天真了。因为形势变了。她的保护伞已经无法容纳逐渐高大起来的她了。
她长大了,至少凤舞是那样认为的,而她也认为凤舞是那样认为的。她听完对方的话语之后,心中酸楚。
凤舞并不知道小兰的复杂感受,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突然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地活动了。龙飞的努力已经在她身上创造了奇迹,而她的心里终于点燃了生存下去的希望之火。她激动了一会,又抱起龙飞嘶磨起来。她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他会飞天而去。
小兰默默地伤感了一会,一个翻身越起,回到原来操舟的位置上。
小竹递了一个眼色过来。
船再次开动。船走得很慢很慢,兰竹二女的动作也很慢很慢。
凤舞痴痴地看着龙飞,嘴唇轻轻颤动。
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凤舞,眼睛里马上闪过一线欢喜的神色。
但神色很快黯淡下来。他略做犹豫,马上挣扎着爬起来。凤舞被反抱在他的怀里,而这时候兰竹二女可以和他正面相对了。
小兰马上接到他的询问的目光,她身子轻颤,没有立即应答。龙飞的目光马上移到小竹的脸上,小竹微微一笑。
小兰这时也递了一丝笑意过来,他点头回应。
凤舞闭上眼睛,她的脑袋正紧紧地挨靠在龙飞的肩膀上,他鼻孔里的气息不断地喷射在她的耳垂上。龙飞也眯上了眼睛,他还很疲惫,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小兰放下木桨,轻声唱起了歌儿:“难忘那夜的微笑,第一次认识了心跳。你天真的言语,你甜美的味道。夕阳里我们淡淡亲吻,星光下我们默默拥抱。草原上燃起了熊熊圣火,我们快乐的舞蹈,快乐的热闹。激动的锣鼓,激动的呼号。那是情人的痴迷,情人的骄傲。/秋风吹动了草叶的翻滚,秋月引起了野狼的嚎叫。寂寞的你等待着我的来到。/冬天凝结了牛马的印记,它贴出了来临的布告。白茫茫的天地里,却闪动着生命的奥妙。你有你的围裙,我有我的的唿哨……”
她唱的是一首草原情歌,歌声甜美但略带阴涩,悠长的尾音里隐藏着短促的颤音。
小竹缓缓的划动木桨,把船向改成偏右方向。
龙飞嘴唇微动,凤舞嘴角挂笑。
小兰唱完一曲,再次操桨。船取一直线前行,渐渐到了心岛边缘。
心岛位于湖的中央,轮廓是一个心形,心尖斜指西南方向。
木船在心窝口上停下。
码头位于两片心瓣相接的地方,用水泥彻成一个与船身等长的小墩。他们相继上岸。码头两侧是两片空旷的沙滩,他们走上了左侧的那片沙滩。
沙滩顶部是一片土堤,堤上长满了花树。现在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举目望去,上红下白,风景十分美丽。土堤上有一个缺口,缺口处修了一道小巧而又平整的青石台阶,台阶尽处一个小亭翼然其上。
亭的外侧是三排带护栏的长形石椅,空出的这一面正对着青石台阶。
他们拾阶而上。
亭中央是一张稍大的石桌,桌上放一个三足铜炉。
亭柱是木制的,柱上朱漆班驳。
正面额枋有一个牌匾,上面写着“葬诗亭”三个金漆大字。漆边上也有了残缺的痕迹。葬诗亭的存在,使整个画面带上了一丝苍凉的感觉。
亭子很有历史,它是从别的地方整个搬迁过来的。
亭匾却出自凤舞母亲的手书,它来自另一个类似的亭子。凤舞母女都是多愁善感的人物。母亲生性忧郁,生前足不出户,唯一的爱好就是写诗,当诗稿集结到一定数量之后,就把它们放到铜炉里烧掉。
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衣钵,也爱好葬诗活动。
在她们眼里,诗稿代表了愁苦,忍受了一段时间的煎熬之后,再把愁苦焚烧掉,心情就会一下子好了起来。但愁苦总是无法避免的,所以她们必须不断地写,不断地烧。
凤舞十多天来没有见到龙飞,心情极度愁苦,所以写好的诗歌也特别的多,装诗稿的袋子也格外地沉重。
现在袋子已经摆好了,诗稿也拿了出来。
龙飞轻轻搂着凤舞,嘴巴不时凑下去亲几口。兰竹二女服侍身侧。凤舞拿起一沓卷宗,撕下一张轻揉成团,扔进炉子里,又撕下一张,扔进炉子里。
她撕剩最后一张的时候,小竹取出一盒火柴,划着一根,慢慢凑到那张纸上。
火苗蹿了过去。
凤舞轻轻放了进去,炉子一下明亮起来。火苗晃了晃,炉子暗淡了一瞬,但火苗很快蔓延开去,直到完全统治整个炉子。
她看着那团旺盛燃烧的火,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嘴上吟哦有声:“杨柳诗里秦汉腔,唐皇明妃思未央。青天可上须有翼,艳光迷人要惜香。”
龙飞边听边咬嘴唇。
以前她焚稿时,从来都是一张一张地烧,像这样一股脑全部烧掉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出现。而且她以前从来都不会念诗的,这一次却针对他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他听着听着,目光越来越黯淡。
凤舞看着那逐渐熄灭的火焰,脸上渐渐有了欢喜的神色。
小兰眼帘低垂,她在同情凤舞。她使用了天真的面具来掩饰对现实的恐惧和厌弃,而对方则用了忧郁的面具。其实她们都喜欢生活,都希望能够快乐的生活。
但她们实在太害怕了,以至于她们不愿意丢失任何东西,而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她们爱人的关心和爱护了。
龙飞从第一次进入她们的世界开始,就成为她们最重要的人,他的任何行动都会引起她们的强烈反应。小时候的他特别活泼可爱,最喜欢热闹玩耍,所以小兰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鬼点子特多的玩伴。等到他年纪渐长,以大人身份出现的机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像一位兄长,这就造就了小兰几近幼稚的妹妹角色。
小兰虽然喜欢简单,却是龙飞直接促成她的直率单纯。
至于凤舞,她最能引起龙飞疼爱的资本,就莫过于她虚弱的身体了。她继承自母亲的柔弱性格,使她喜欢静静地思考,静静地感觉,把思考到和感觉到的东西,记录下来,成了文字。而文字的知性,更好的突出了她的病弱,也就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她喜欢忧郁,她喜欢安静,却是龙飞牢牢地巩固了她的忧郁和安静。凤舞和小兰虽然也有自己的主见和选择,却被他的存在彻底改变了命运。
这种现象在人类社会随处可见,所以人性经常遭受权力的压抑。蒲松龄在《促织》中感慨的说:“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
龙飞实际上就是凤舞和小兰的“天子”,于是为了“天子”的喜好,她们就要想方设法委屈自己,直到委屈成为义务,直到委屈成为幸福。
虽然他不是一位残暴的天子,但他还是在她们心中造成了某些伤害。
凤舞郁积多时的忧伤,借着葬诗的举动宣泄出来,也加重了龙飞心中的愧疚之感。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抬头往小竹看去。
小竹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龙飞一呆,然后轻轻摇头。他又把目光投射到小兰那边。这时候的小兰安静而又乖巧,她接到龙飞的关注之后,立即微笑回应,但微笑之后却掩盖不了那不安的心情。
龙飞攒了攒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