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没有不透风的墙。”二贵和春花的事,早叫与二连连畔种菜的一连和三连的种菜员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俩不但兵老,心眼活,责任心也特强。俩人一合计,一同找到陈连长,把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事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向陈连长做了详细的汇报。末了,他们还极其恳切地说:“陈连长,这可是关系到军队纪律军民关系的大事,李二贵是你们连的一面红旗,千万不能倒啊!得赶紧拉他一把,要不就晚啦!你们要是不管,我们可就向上反映了。”
正当李二贵一边美滋滋地回味着与春花在一起的快乐,一边为自己无法挽回的过失痛悔不已矛盾重重非常烦燥的时候,陈连长派他的顶头上司炊事班长来叫他。李二贵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来到连长办公室,一进门,向来迟钝的他也立刻明白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
屋子里死一样静。陈连长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前,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司务长坐在一边,表情冷漠,他手里拿着笔,面前有一个笔记本推开着。
“李二贵! ”陈连长气呼呼地斥责道:“你说,你在菜地里与一个地方女青年亲亲热热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
二贵虽然吞吞吐吐,却含有纠正连长用词不当的意思:“没别的地方女青年,就是春花么……”
“春花春花! ”陈连长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我看你已经教春花给迷住了! ”
二贵还想辩解:“春花帮我做饭,你不是同意过嘛? ”
“我是同意她给你做饭,”连长一拍桌子,“可我并没同意你和她睡觉! ”“我没和春花睡觉!我没有……”
“那你说,”陈连长降低了调门,“你和春花经常钻在菜地的屋子里搞什么名堂? ”回头又对司务长下指示:“小赵,注意记录! ”
这是干什么?难道我是犯人么?那陈连长又算什么?他凭什么这样凶神一样地对待我? 二贵这样胡乱地想着,家乡那一夜的情景,姐姐临别时那伤心的样子,一齐涌向他那快要爆炸的脑子里来。他突然一指陈连长,用了一句刚学来的兵们骂人时的惯用语:“你给我少念经!我不怕!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理也有了词儿,“你还有脸来指戳我?你在接兵时不是也同人家地方女青年有拉拉扯扯的事儿吗?为什么你行,我就不行? ”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陈连长都搞懵了,一时语塞司务长是个四川人,坐不住了: “李二贵,谈谈你的问题就行了,莫胡址! ”
“我没胡址! ”二贵理直气壮,“不信,你问连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屋子里的情况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司务长机械性地看了一眼陈连长,陈连长低下头,两手捂住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情很快反映到团里。在这前不久,团里已将提升陈连长当一营副营长的报告送到了师党委。因事关重大,团长亲自带人找陈连长了解情况,调查核实。陈连长完全可以搪塞过去,其实这也是团领导所期望的。谁知他却一反常态,异常干脆:“团长,你别问了。二贵没说错,有这档子事。我曾经还有过要娶她姐姐的念头哩! ”
“那你为什么又变卦了? ”
“还不是家里坚决反对……”
陈连长望了一眼满脸怒气的团长,低下了头,几滴眼泪掉到了地上。
“这哪像我带的兵! ”团长缓和了一下口气,“你写个检查报告,明天上午送到我的办公室。记住,越深刻越好! ”
当陈连长按时将厚厚一沓检查报告送到团长办公室后,团长戴上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老花镜极认真地看了一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陈旭东呀陈旭东,我咋没看出来你还有搞女人的本事?你在老家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未婚妻吗?这一回,你在部队的前途恐怕要画个句号了,我救不了你! ”又叹一 口气道,“可惜我一个带兵打仗的好材料哩! ”他像是问陈连长,又像是在问自己:“这种事,是不是还得派人找女方调查核实一下? ”
“不用了。”陈连长局促地说,“我已经对不起人家了,不能再给人家惹麻烦……”
“这是咋个说法? ”团长有点疑惑不解。
“听二贵讲,他姐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
团长“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几天,团政治处格外忙碌,一个“关于请求撤销陈旭东同志任我团一营付营长命令”的紧急电话打到了师干部科一份“关于陈旭东同志在去年接兵工作中违犯纪律的处理意见”报到了师组织科。
在团长的一再坚持下,团党委取消了要他转业回地方的建议,但决定给他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调他到灵武农场去锻炼改造,并且限他三天报到。
离队那天,陈连长想见见李二贵,却找不见人影。他来到菜地,老远看见李二贵蹲在地头。等他走近了,二贵却跑进屋去,“砰”地关上门,怎么叫也不开。陈连长在门外像哭一样地说:“二贵呀,你从心里恨我,骂我,我不怪你。我只想说一句话:我是打心眼里爱你姐姐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我真有点后悔呀……”
陈连长走了,孤零零地走了,二连没一个兵去送他。兵们说,一个男人犯啥错误都说得过去,就是不能犯这种错误。“连自己身上的零件都管不住的人怎么配管兵? ”兵们的情绪一落千丈,二连有点死气沉沉。李二贵在部队当然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团里决定对他作提前退伍处理。李二贵对提前退伍倒没啥意见,谁叫咱犯了部队的纪律呢?但一听说要叫他回老家,二贵急了,不停地摆着手:“不行不行不行! ”他连着来了一串子“不行”,村里人见我没当好兵,又丢了他们的人,不吃了我才怪呢。他又摆手又摆头,“如果非要我回去,我就去跳黄河! ”他央求团里的群众干事:“你给团里的头头讲讲好话吧,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要留在宁夏,干什么都行! ”
这下子可给团里出了个大难题。没办法,只好一面用话安慰他,让一个兵暗暗看着他,一面派人向镇上求援。谁知镇长很痛快就答应了:
“我们正要到团里去,没想到你们却先来了。只要二贵同志情愿,那就让他留在我们这里吧。”他点上一支烟,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李二贵同志在我们这方园四十多里地方还很有点名气呢。
你们不要他,我们要!前几天,峡口大队的烈属铁大伯和他闺女已经来找过我们了,找了好几趟。镇上几个头头们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李二贵同志来落户,还给他安排了工作--在水电站当工人! ”
当李二贵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出现战士们以为肯定会出现的那种过分的惊喜他倒是有点发愁了 :
“我是个山娃子,不会当工人,种地还能对付两下子……”
正在二连蹲点的团长一听这话,又好气又好笑,脸一下子拉长了 :“别不识好歹!这是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对你的爱护、优待,知道不? ”别再罗嗦了,再罗嗦我就让你回你们那穷山沟沟去。赶快上班--明天就去! ”
李二贵怯生生地看着团长,用手抠了抠耳朵,不吭声了。
第二天,李二贵坐着春花赶来的毛驴车,流着热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部队,连里的同志们一直送他到营区外的公路上。虽然大家一个劲儿地开导他说,军装迟早是要脱的,何况你还当上了工人,应该高兴才对,但二贵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悲伤的情绪,终于哭出声来。
他依然穿着那身绿军装,但没了领章帽徽。他想,自己又和别的放牛的喂马的种地的后生娃娃们一个样儿了,人们又可以瞧不起他了,他让他亲爱的姐姐彻底失望了,他让花儿庙的父老乡亲们空欢喜一场了。他恨不得跳下车去,一头钻进那汹涌的黄河,将自己的悔恨、难受、伤心和这一百来斤一齐深深地埋在水里。然而,他没有。他两只眼睛一动一动,表明他还有一口气。
营房远去了,战友们远去了,但他们的打闹声嘻笑声却针一样直往他耳朵里钻。他们一定在嘲笑我哩,一定认为我给他们抹了黑所以才离我远去了。
“这些吊兵!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啪!’
春花见驴儿走的慢慢腾腾,不由得生气,便给了一个响鞭,车子立马飞跑起来。二贵看着春花那俊俏匀称的身体,思想也飞了起来:
我要有个儿子!等他长大了也去当兵。“当个好兵! ”他竟像跟谁吵架似的喊出了声。
“你说啥哩? ”春花回过头来问了一声。今天她打扮得格外好看,脸庞儿红扑扑的犹如熟透的苹果,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喜悦和深“没,没啥。二贵吱唔着,又去想他的心思。
“0”
春花又是一个响鞭,车子载着二贵,载着他的羞愧和遗憾,载着他的希翼和梦想,朝前飞奔起来。驴儿脖子上那串小铃铛发出丁零丁零的美妙声音,那么响亮,那么动听,在空旷的原野上久久回荡。
1991年12月10~20日草于兰州
2002年11月改定于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