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虽然生不同时同地，却是同一天穿上军装的所不同的是，他在红旗的指引下冲锋陷阵，而他呢，却跟在青天白日旗后边东跑西窜那一年，在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决战中，他们俩所在的部队交过好几次火，每次交火总是那一群跟着青天白日旗的士兵被红旗指引下的队伍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一败涂地，跟着那个光头逃到那个众人皆知的孤岛，一去就是四十年，随之成了一个失败者他呢，成了功臣，成了被笑脸和鲜花簇拥着的胜利者，爱情也随即向他敞开了大门。
她是一个刚刚拜了堂还没来得急同房，丈夫便被抓了壮丁的不幸的漂亮姑娘，新郎就是那个跟着上司打了败仗逃到孤岛上的他。
她知道他是回不来了，便把自己宝贵的爱情献给了他--打完仗留在他们那里工作的那位功臣，那位胜利者。他们海誓山盟，难舍难分。她对他信誓旦旦，百依百顺：他呢，也对她体贴人微，关怀备至。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爱情也一天天长大，长成一棵大树，树上结满了丰硕的果子。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他们的生活虽然稍嫌清贫，但也充实，有滋有味，充满了艰辛和欢乐。他们都曾为自己能享受这样的生活而快慰不已。
只是，当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还没来得及与自己同房就被抓走了的他。她与他青梅竹马，情深意浓。他究竟活着没有？他如果活着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还想不想自己？她经常偷偷地想这些问题，想着想着便会流下几滴伤感的泪水，感叹人生的变幻吴测捉换不定。
几十年过去，她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她红烛当头独守空闺寂寞难奈的情景。那是多么漫长多么寒冷多么难忘的一个夜晚啊。
当那股强劲的改革之风吹遍山川吹遍原野的时候，他们都老了。他已年近花甲，早就把粮站站长的位置让给了年轻人，回到她的身边。而她呢，也被岁月的利刃无情地夺去了昔日风采，还落下了一身子病。清晨，他陪着她绕着乡间小路散步，听海的低语，鸟的欢鸣；晚上，他们又相依在简朴而又清静的屋子里，通过多彩的画面看那多彩的世界。一切就如同湖水一样悠然平静。
一天夜里，当他们从电视节目里看到将有许多从这边跑过去的老兵就要从那个岛上回到家乡探亲访友的时候，他和她的心里同时都“咯噔”了一下，同一个问题在两个人的脑海里同时出现了他还活着没有？他会不会回来寻找他已经拜了堂的妻子？她虽然老了，但这个消息又使她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四十年前那难忘的一幕。他呢，心里“咯噔”一下之后便很快平静下来。他想，即使他没有死，即使他真的从那边回来找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肯定赢不了--就像四十年前的那一仗一样--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但他的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踏实，一连几个晚上失眠了。
令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下午，当他从镇上办完事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位西装革履红光满面趾高气扬的国民党老兵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要与他的原配妻子团聚！
“她本来就属于我。”他虽然语调平和，但表达的意思不容置疑！
他义愤填膺手舞足蹈火冒三丈’但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他相信她对自己的爱情--四十年的风雨同舟啊！但他并没有从她的目光里得到理所当然的支持，却看到了像她这样年纪对远来客人不应有的热情和依恋。他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迷茫，他气愤，他吃惊：她竟说她愿意跟那个人去过另一种生活！ “他说他为了我，到现在都是独身呢。”她不无伤感地说，“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我不能让他再一次失望。”她说着变得严肃起来。他再三劝阻，她说她注意已定。无奈的他只好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权利--他一纸诉状告到了法院。他像四十年前一样对这一仗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然而，对法律几乎一窍不通的他彻底失算了。当那位虽然年轻但却老成持重的法官，在调解无效之后问她究竟愿意跟谁过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穿着发白了的黄军装、与她生活了四十年的他，慢吞吞地开口道：“我……还是跟他过吧。”她用手指着那位四十年前的失败者。
法庭的判决无疑是正确的。但对他来说，的确有点残酷。
她很快就被她那位当年没来得及同房的“新郎”接到宾馆去住了。五个儿女中除了大儿子和小女儿之外，其余三个都三番五次地表示要跟随他们的母亲飘洋过海的强烈愿望。
那位很阔气的国民党老兵还真有意思，和她一起为落魄了的他流了那么多愧疚自责难分难舍的泪水，临走，还把一厚沓崭新的美钞放在他面前，安慰说：“老哥哥，就像俗话说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此一时彼一时也。想开点吧，别伤了身体。我们会永远记着你的！ ”
他瞟了一眼他放在他眼前的那堆东西，不屑一顾地推了过去，连一句话也没说。她表情复杂地与他道别。他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很大度地祝她一路走好。
直到他们走远了，他才在儿女的搀扶下回到她和他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让强忍了很久的苦涩的老泪夺眶而出。“关门！快关门！ ”
他吼道。望着院子里被秋风刮得到处乱飞的落叶，听着门外人声的喧闹和汽车的轰鸣，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一个失败者，而且成为最终的失败者呢？这一夜，他根本没合眼。大儿子和小女儿怕他想不开，要通宵陪着他，他硬把他们赶了出去，还笑呵呵地对他们说：“你们难道不知你爸是什么人吗？这些年什么大江大河挡住过你爸？什么大风大浪你爸没见过！ ”
可是，当儿女们不十分放心地离开之后，他却抱着他和她的结婚照无声地哭了，哭得老泪纵横，哭得肝肠寸断。末了，他找出保存得最好的一套军装，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又把他荣获的所有奖章和荣誉章全部戴好，把她和他的结婚照揣在怀里，神情严肃，悄悄地出了门。他打算在离村子不远的海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他就可以“跟随”她到“那边”去了，他就可以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了。
他摇摇晃晃地朝海边走去。那里，有她和他第一次相会的地方。他觉得只有在那里给自己的生命画一个圆圆的句号才有意义。
……微风轻拂，涛声依旧，物是人非，好不伤感！他坐在他俩初识并定情的那块礁石上，一动不动。他仿佛与礁石长在了一起。
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穹，照得四周一片明亮。他站在礁石上，望望身后，望望远处的村子，仿佛什么地方还有游人在走动，他觉得有点奇怪；又转过身来看看大海，看看海的那边，却什么也看不见。
良久，他擦了擦脸上已经有点冰凉的泪水，心里默念着她的乳名，大吼一声：“你等着我！我来--啦！ ”
当他跃身一跳的刹那，突然听见身后有个女人用高亢的声音呼喊着他的乳名，就在他刚愣神的瞬间，几个人将他紧紧地拦腰抱住是她和他们的儿女们来了，那一位也在后边跟着。
“你不是……”他有点赌气，“你不是马上要走了么……”
“可我放心不下你这个死老头子啊！ ”她与他抱头痛哭起来，“老了老了，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来……”她不停地摇着头，“都怪我，都怪我一时糊涂……”
他们都哭了，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他们给对方擦着眼泪’互相搀扶着向他们的老屋走去他们的儿女和那位不速之客都深受感动，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月亮，好像比先前更加明亮……
